（1）

　　我静静地跟着繁锦向她那花池走去。她仪态优雅，我想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见她嘴角仍是笑意盈盈。繁锦娘娘的碧花池，其实与那戏水池是同个功效，普通仙子自是入不得，帝仙去泡了则是极补。半响，她屏退左右，纤纤玉手开始宽衣解带，粉色的发散落下来，她抖了抖头，回头冲我意味不明地一笑。便一步一步进入到那池子里去了。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此时此景必然心神慌乱，可惜我只是个女子，并且没有女同的倾向。

　　我俩沉默许久，她微闭双眼，用手撩起水往身上浇着，慢慢悠悠的样子。片刻，却像刚发现有我这个人一样，说道“哎呀，忘记青蛇妹妹还在这里了。”语毕，优雅地转过身，双臂支在池边撑着头，眼睛深深地看着我，嘴角还是那抹意味不明的笑，很是魅惑。我想着，莫不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暗恋着我吧。

　　“妹妹，你看我这个样子，好不好看？”我不知道她这又是唱的哪出，只得顺道，“自然是好看的。”

　　她轻轻歪了下头，还是一眨不眨地笑看着我，“有多好看？”

　　我微皱眉头，凭着良心说话，“这九天里，想必要是想找个跟娘娘一般模样的，也是不容易的。娘娘是百花仙首，花仙本是极美了，娘娘比起普通花仙，自然要更胜一筹。”

　　她呵呵地笑了笑，竟然给人天真的感觉，“那，跟你比起来，”她轻轻地吐出这几个字，“谁更好看？”下巴微微一抬，虽然是处于比我低的位置，却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笑还是那笑，我终于明了，这是有种嘲讽意味的。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娘娘不要折煞下仙了，下仙这等姿色，哪里能够跟娘娘相比。”

　　她直直地看着我，嘴角的笑已经隐去，“你有这等自知之明就好。”说罢将手一拉，便把我拉进这花池了。

　　极烫。这花池极烫。我好像觉得全身都被刺伤了，原本那些伤口又裂了开来，本能性地开始扑腾，想要爬上岸。刚往上爬，就感到被人往下一拉，好像听到了自己皮开肉绽的吱吱声，一旁的繁锦却看得乐不可支，笑得前瞻后仰。我还是在扑腾着，我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等力气，嘴里开始喃喃，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终于顾不得尊严，只要能离开这花池子就好。

　　不知道又持续了到底多久，两眼一闭，就没有意识了。

　　（2）

　　我是被凉水泼醒的，眼睛里眯了水，便想用手去拂掉。动了一动，才发现双臂被绑住，吊在木架子上。原来我是在天牢里。

　　“主子，那青蛇醒了。”我认出来，说话的正是泼我水的那一个。

　　“妹妹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呢。”繁锦踏着轻盈的步伐走过来，仙味十足。“这脸，这脸是怎么了呀？”

　　我淡然地望着她，此刻已别无它念，就觉得自己是个看戏的，而她是戏台上的大花脸。我很想告诉她，你有意思么你，跟个弱智似的。看她很是入戏的样子，话到嘴边想想还是不说了。

　　她看我不说话，更是起劲儿了来，手里变出面花镜，立在我眼前，“你看看哟，这，这哪里还算是个仙儿啊，做妖怪恐怕都不收你。”语毕，听到跟在她身边的小仙隐隐偷笑。

　　镜子里是我重度灼伤的脸。我这身体本是个半仙儿，恢复能力极差，又在那花池子里呆了许久，全身上下便毁容了。我仍是冷冷看着她，此刻已心无杂念，反而静下了心来。我想，雅蕾，我永远都不可能再原谅你了呢。

　　“我看，就你这副模样，还有谁肯要你。”我突然觉得繁锦很有做戏子的天分，以前就觉得她虚伪，却没想到功力这么厉害，翻脸那都是以秒计算的。说这话的时候，她已是面露狠色，似是对我有不得了的恨。

　　她走过来，拍拍我的脸，“这不就是传说中不可一世的那个什么，什么蛰熙么。怎么现在没有骨气傲了。今儿个那话怎么说来着……”她揉揉额角，似乎在回忆。

　　“回娘娘，她说求娘娘饶命。”身后的小仙接嘴道，语毕，几个仙子又用袖子遮住嘴，偷偷地笑起来。

　　“哦！对对对……”她突然捏紧我的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缝，深深地望着我，“饶命？当初你怎么不饶我一命呢。”

　　我心道，这颠倒是非的能力真是厉害，你都把我杀了多少次了，还跟我讲命不命的。

　　“那日天元帝护着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究竟是不是你。”她依然恨恨地看着我，“只是还不太确定，没想到这天都看不过去了，安排你去水山洞，直接让我认了出来。你当本宫是脑子不好么？你去水山洞我会看不见？”

　　“你本来就是脑子不好。”话音刚落，脸就被刮到一边，嘴角开始流鲜血。

　　“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你以为本宫对付不了你是吧？告诉你，就凭你现在的样子，本宫杀你跟捏只蚂蚁一样。”她的脸直逼过来，面目已经狰狞，口中的热气喷到我脸上的伤口上，有种刺刺的疼。

　　我思付着，既然如此当时就该拆穿我，直接把我杀了不是更痛快。

　　“本宫是不想太便宜你，今日不过是还你当日欺负芙蓉仙子的帐，来日方长，本宫与你的帐还要慢慢算呢。”她神色复杂地眯眼看着我，似乎在思考要如何折磨我才更能大快人心。我突然有些同情她，我真的开始有些同情她了。

　　半响，“娘娘，东来祖驾到，现已在门口候着了。”身后传出一个小仙的声音。

　　繁锦意犹未尽地放开我，拂一拂袖，“走，过去看看。”语毕，一个剪刀手砍下来，我便没了意识。

　　（3）

　　芳草萋萋，鸟儿莺莺。竹做的榻子，草做的席。窗外已近暮色，温和的光铺洒着万物的颜。我醒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一个祥和的景致。

　　心道，莫不是繁锦慈悲大发了吧。

　　伸了个腰子，慢悠悠地下床，只见门口一个布袋和尚盘腿而坐，悠哉地扇着扇子。我轻轻走到他身边，找了个空地儿与他并肩而坐。

　　“爷爷。”抬头，只见他眉目间都是种慈祥，一派乐呵。

　　“今年的稻穗长得好啊。”他抬手用扇子指了指前面的一片林子，“你说能结多少个米儿？”

　　我思付着，半响才道，“够吃上一两年的了吧。”

　　他呵呵一乐，“那甚好，这一两年我都可以歇着了。”

　　我道，“什么时候开始种的？没想到爷爷还有这样的手艺。”

　　只见他笑眯眯看着我，“去年才种的。可这地儿我早就相中了，看着甚好，想来是块宝地，去年就琢磨着种点穗子，特意向谷神借了好种子，打春儿一开始，就日日灌着灵水儿，结果今儿个仔细一看，果真长得好哇。”

　　我大吃一惊，“这样麻烦？”

　　未料他却站起身，用扇子敲了敲我的脑袋，“不下点心思哪里能长出这样的好穗子。记着，什么样的因，就结什么样的果。”整理了下袈裟上的折，“我去看看那穗子。”

　　我漫步回到屋子里，瞧了瞧梳妆镜里的那张脸，还是重度灼伤的样子。

　　什么样的因就结什么样的果。爷爷救我，是因为从前我与他的关系甚好。今日才会出手相救。我被灼伤，是因为这身体的脆弱。而如今这付身体，则是因繁锦恨我而来的。如果我报复她，那么她会因我报复她而报复我，如此循环下去。万事逃不出这个因果。

　　可就算知道这个理儿，也还是无法选择原谅呢？

　　我踱步到院子里，心思道，原来自个儿竟是这样的小心眼，什么也无法放得开。我一直因为是个帝仙的缘故，自诩境界较高，如今却发现也跟普通的凡人没什么两样。这是我跟爷爷的区别。爷爷是东来佛祖，眼界自然是极高，能看得清这混沌里的前前后后，既是这样，才能够放下一切，立地成佛。

　　我琢磨着这些道理，却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将我紧紧抱住，温热的气息喷到我的耳朵上，就那么静静地呆着。

　　我张开嘴，思付着应该用何种语气来说话，半响，才轻轻地念叨。

　　“殿下。”

　　依然没有回复，只是臂中紧了紧，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良久，才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玖然来找我，说让我去救你。我跟着他去到碧花园，却没有见到你。后来才问道你是被弥勒佛祖接走了。”

　　心里突然有股热热的暖流。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他，我想，他可能亦有很多话想问我。

　　“你总是不相信我，就算要自己一个人去冒险也不愿尝试相信我一次。”他把头埋进我的肩窝，语气像是懊悔，又像是埋怨。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极不情愿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他没有答话，只是用下巴蹭了蹭我，我被他的样子弄得也有点伤感，其实从刚刚开始我便想问他的立场，觉得他现在的样子也不好问。良久，终于忍不住，“既然你知道了我和繁锦的事……”我顿了顿，“你还肯帮我？”

　　“呵”，他叹笑了一声，“你觉得我会帮她？”语气里竟有着无可奈何。他伸手要去扣我的手，碰到那些裸露着的伤痕，我禁不住抽了口气。他将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地把我的身体转过去，面对着他。

　　在看到我的面容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他的样子震惊极了。

　　我淡然地直视着他，那完美的面容－－－－微翘的高鼻子以及瞪大的桃花眼。繁锦说，我这个样子做妖怪人家都不肯收。想来是异常吓人的罢。

　　他伸手想要抚摸我的面颊，却好像怕弄疼我，还是把手放下了，眸子里甚是复杂，像是有一丝痛苦。

　　他问我，“疼吗？”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一下一下的，真的是轻轻的，轻轻的。

　　“但是当时，嗯……还是很疼的。”我说。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只是这样看着我。半响，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母上大人，母上大人，您没事吧？”我一侧头，看到玖然从殿门口正往这边奔。我跨步走过去，却感到沉渊好似微微地拉了下我的衣袖。

　　“灵儿……”声音极轻极轻，我听得不真切，我微微回头，看见他微皱着眉，还是那样不曾离开着的视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