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未料到一早来找我的竟是雅蕾。她神色幽幽，似有难言之隐。我拉了她进入崇书阁，屏退了左右，问她却为何事。

　　尽管屋子里再无其他，她却仍旧是小心翼翼，声音极轻，“天元帝沉渊殿下，说是要与我缔结姻缘呢。”此事我亦是早有耳闻，看来不似是单单传言。

　　我见她不似在为此事发愁，便道，“这是件好事情。但若你不欲如此，拒绝就是了罢。”

　　她又面露难色，“自然不是不乐意……”

　　“那是……？”

　　“我不知如何向你开口，你是我最要好的姊妹，可我真的是……”她揉了揉额角，似是异常艰难。

　　“对于我，你还有什么忌讳的，但言无妨就是了。”我神色冷然，那时我不知天高地厚，自认为没有什么事情会困难住我。

　　“沉渊殿下希望我将你送入东宫中去呢，他说怕看不住你，要出岔子，还是有人监视着点好……”她神色黯然，似乎也是在为此头痛不已。“还说……好像与莲花池有关……”

　　“……岂有此理。”我咬牙蹦出几个字，“这天元帝欺人太甚，就不要怪我蛰熙不给他留足了情面。”我站起来就要往外冲，却被雅蕾拉住。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扯着我的纱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你若是这样冲过去了，沉渊殿下自是知道是我向你通了风，你怎可以陷我于不义。好歹那天元帝是上古就留下来的神祗，亦是这九天的主人，你这不是不让我在九天过得舒坦了么。”

　　我想想是这个理，“莫非你就要我被他这样欺压么。”

　　只见雅蕾松开我的纱裙，伏在地上就给我磕了个响头，抬眼，竟是泪眼模糊，“灵儿，你可曾见我有求于你什么。”

　　“未曾。”

　　“那么今儿个，就是姐姐我第一次求你了。”雅蕾抹干了点儿泪，“沉渊殿下命令与我，如果不将你送至东宫，他……他就……”

　　“如何。”

　　她咽了咽口水，像是极为艰难，冷然若失地吐出了几个字，“毁，我，婚，约。”

　　我知道这对于雅蕾来说意味着什么，声势已传出去了，若此时毁约，那雅蕾的名声就不复存在。两百余年前，民间俨然仍是封建的年代，而哪怕是于天界，也不见得多么开明。

　　“他竟是连你的情面也不见，你日后嫁于此人，真是要受苦了。”

　　“呵，我们做神仙的，本就没有什么七情六欲，都是淡漠的了。缔结婚姻不过是为了多个帮手，哪里真是为了什么情谊。”雅蕾此时泪眼已干，但仍是跪在地上瞧着我。

　　“你起来吧，我应你就是了。”我把她扶起身，她似乎还有些颤抖，她反抓住我的胳膊，“谢谢你，灵儿，果然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可以信赖的。”

　　我勾了勾唇角，扶她坐下，“自然是，我除了你以外，也再没有谁了。”

　　（4）

　　我入东宫的时刻，天元帝沉渊见到是我，还着实显得惊喜。我只道他是虚伪。想来顾及雅蕾，便对天元帝没有表示什么，暗暗隐忍了他的作为。此次前往，自然是打着一定的幌子。他亦是明白这一点，倒是真真地守住承诺，每日带着我打坐练功，教我些我未曾涉及到的法决。对何时放我归去则一概不提。

　　那时候天元帝去到哪里，都总是带着我去，作为他门下得意学徒的身份。但我与其他童子必定不同，还好他尚且不算是太过分，我勿需为他打扫接尘，除了向他习得仙法以外，其余的时间倒是也自由，没有谁敢管着我。天元帝亦然。只要我不做什么违背规则的事情，他便由着我去。尽管有时候我稍显得过分了些，他依旧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模样。也许是念及到我公主的身份，不能像其他童子一样责骂。

　　有一次我在潜龙殿偷果子吃，看到殿内的圆桌上正中央摆着一个闪闪发亮的桃子，很是水灵。我思索这必定是好物，指不定吃下去要长修为的。桃子十分讲究对称，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建筑，并且粉里透红，围绕着光晕。就是个头太大了些，足有半人高。我许久未吃桃子，不管自己的肚子有多大，就想着要独吞了。便念了个决儿，让其他人碰不得。

　　然，我估摸错了自己的水准。才啃了一个角，就觉着腻歪得想呕吐，再也不想多吃了。体内还泛着灼热，连金寜也忍不住跑出来骂我，大声嚷嚷着难受。我眼瞧着桃子还剩一大半，心里觉得可惜，就又忍着难过又咬了几口。一边痛苦地打滚，一边嚼着桃子，滚来滚去，滚几分钟就过去吃一口。心里想这辈子是不用再吃桃子了，够够的了。看着那桃子金光不减，又是心疼这好物，总觉着以后怕是再见不到了。就在这来回挣扎中，许是金寜受不了燃烧着的痛苦，率先睡去。我便也随着它，意识黯然消去。

　　我醒来的时候，沉渊沉着个脸，很是不好看。我心念他是要发脾气了，便更是肯定那桃子的珍贵。我体内的灼热还未减轻，疼痛依旧缠绕着我。心里念叨着，他下刻若是要罚我，不知道这身子挨不挨得住。

　　那时我已与他相处了一年多，除了偶尔回四海宫看看的时候，都是陪在他左右的。对他淡然的性子多少有些了然。第一次见他是如此神态，便心知坏了菜，许是闯了大祸了。嘴里却还不饶人，“不过是吃了你点桃子，日后赔给你就是了。”

　　他肃穆的神情终于使我明白他确实是个帝王，也确实是个威严依在的长辈。他黑着的脸没有减轻丝毫，就是愤愤地看着我，似乎要吃人。我缩了缩脖子，厉害劲儿在他吓人的面孔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恨不得主动地俯首称臣，跪在地上不敢直视。我暗骂自己一声“贱婢

　　”，怎的做了许久的帝仙，心态竟然有了奴性。

　　他坐到我床边，没有问桃子的事，只是说，“还难受么。”

　　我点了点头，看到他吃人的目光还是那样死死地盯着我，脸色未改一分一毫，必然是真真动了怒，我脖子一缩，便又摇了摇头。瞄了他一眼，更是不敢直视，就再摇了摇头。

　　“到底是还难不难受了。”他的语气也带着冰冷，似乎在隐忍着不对我发脾气。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金寜则在我的体内抗议，说我不难受他还难受呢。我没有理他，依然摇头，脸上什么表情都吓没了，就是呆木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掀开被子把我翻过身去，我吓得不肯安分，不晓得他接下来是要做什么，就挣扎着要起来，他把我翻过去，我就翻回来，忐忑不安地望着他。来回了两三次，他实在没有法子了，道，“你乖一点，不要乱动。”语气没有责怪，倒是十分十地无奈。

　　不知为何，我听他这么一说，就真的不乱动了，瞧了瞧他的神色，似乎很是疲惫，不见得是像要有揍我的举动。于是听了他的话，乖乖地翻过了身去。可能是一种信任吧，一年么来，他从未对我做过什么令人如何厌烦的事情。

　　他隔着纱衣给我度气，仙气到了我的体内，冰冰凉凉的，缓解了不少灼伤感。我感到舒畅了些许，金寜也安静了，似是在享受。于是我更是安下心来，眯着眼睛觉着好不惬意。他给我度完气，就把被子给我盖上了。“这些时日哪里也不许去，就在床上歇息吧。”

　　我心道不过是吃了你点桃子，就要把我软禁了。于是不痛快地望着他，看到他那严厉的神色，又不禁缩了缩脖子，什么话都吞进肚子里去了。奴性，真真的奴性。

　　那几日沉渊日日来给我度气，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坐在我床前的云木椅子上处理九天的政务。也不与我交谈。

　　我有时看到他批阅奏折的样子觉得很是好笑。神色淡淡，大手一点，就不知道又给递交的折子判了什么结果。有的时候又觉得他这样很是孤独。我在史书上读到过，上古时代只有五名神祗，那时候尚且没有什么帝王的说法，只是沉渊是宙神之子，比其他人的血统来得还要高贵些。其他四人都十万分敬重他。

　　后来过了约百万年，群魔突然造反，此五神便不得不联合起来抗击。为了打出完美的战争，便在那时发展了神道，渡更多的凡人、灵物成仙。仙路在此时才首度发展壮大。而那时为了作战，便选择出了一个首领，那首领不是别人，自然是受着尊敬的沉渊了。从此以后，沉渊便一直作为九天的天帝的身份了。人称天元帝，既天界中最元老级的皇帝。

　　所以我那时总在想，他批阅奏折不知道多少时日了，会不会感到倦了呢？但看到他神色淡淡，便总是想着他应该是早已习惯了罢。

　　我大病初愈那日，心心念念的还是那神奇的桃子。便向他讨了个说法。未料他一听我提及桃子，面容就变得无比严峻，似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那桃子我已然封住了，至于封在何处，你就莫要多问了。”

　　我那几日有些怕他，只得小声念叨，“那东西果然是好物，要这样保护着呢。”

　　结果他一听，愤恨的表情便直接挂在脸上了，“你还好说那桃子，幸好我那日寻你寻不到，仔细地找了一圈，见你竟跑去潜龙殿，守殿门的小仙子也被你弄晕了过去。若不是我寻到你的时候较为及时，你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救了！”

　　我听得诧然，心念他不是在坤我吧。但见到他那撩火般的目光，又有些不确定了。“有……有这样严重？”

　　“你当那桃子是什么东西。也不来先问问我！那是西王母桃园里的籽桃，这一个桃子都可以把整个九天喂一遍了，就算是帝仙，也是只能吃上一口便足矣的。你可是好，竟吃了那么多下去！”他语气有些激动，我第一次见到他是这样的态度，便更是有些许的慌张。

　　我缩了缩脖子，不敢说什么，只能嘀咕着，“现下无事不便好了。”

　　他盯着我不知有多久，才道，“下次不要做这么骇人的事了。你也算是成龙了，做事情不要这么分不清轻重。”他走过来帮我翻了翻衣领子，“今日你已无大碍了，我也无须再度气给你，你若是觉着闷了，出去走走就是了……”

　　记忆里，那是沉渊唯一一次的发脾气。他气度非凡，什么事都是淡然的态度。而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他那次度给我的，竟是整整三十万年的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