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到来人之时，我仍是一愣。竟然是我十哥。

　　我十哥，四海宫的烽芷王爷，很早就去九天为天元帝工作了，封位镇海天君。所以我并未料到来到这西天里，他先去拜见的既不是诸位佛菩，也不是天元帝沉渊，而是先来探望与我。思及此，心中不是不觉着暖和的。

　　“怎的见了我，一声不吭地，就站在那里发愣呢？”十哥笑着走过来捏捏我的脸。

　　“未料到你来尔。”我也将短暂的震惊换成待客的笑容，拉他坐下，给他倒了茶水。他盯着我上下打量，半响过去，我俩也只是喝着茶水默不作声。

　　“你……”

　　“你……”

　　他笑笑，“妹妹先说吧。”

　　许久不见，我不是不有些生疏的，以前毫无顾忌的相处方式，却一时好像找不回来了。“无他，就是想问问这些年哥哥过得如何。”

　　“唔……”他抿了口茶，“甚好，有些细碎的烦恼，倒也使日子过得怡然。”

　　我点点头，想来这神仙的日子能如何，几千几万年不都是安安稳稳的么。“就是离开得有些久，有些脱节了，所以问问。那哥哥刚刚是想着对我说什么呢？”

　　他微一思付，道，“说实话，我从未曾想过你还活着。我听说当日你龙珠俱损……”他怔了怔，“却没有想到我们家的十四公主必定跟平常的不同，所以初听到你回来了的消息时，实在是万分的不敢相信，禁不住过来亲自瞧瞧。没有想到传言属实，你真的大难不死！”说到后面，他语气是掩不住的激动，我依他拉过我的手，感到他说话时的颤动，看来是真的惊喜到难以言喻。

　　“是的呢，我也只是去人间转了几转，哥哥可当我去旅行了罢。”他攥得我的手微疼，我心里却觉得反而有些感动，所以只由他握着，并不打算将手抽出来。我能感觉得到，他在压抑着情绪，使面子上表现得不至失态。

　　“你之前是转世成凡人了？”他的样子看上去确实并不知情，“那……这百余年来，你在那边过得可好？”

　　他一说，我便心里一酸，我本不愿他担心，可“好”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嘴张了半天，却是眼里那湿咸的液体率先流淌了下来。

　　他有些慌乱，怕是未料到我这样突然，“不哭不哭，多大了还学小孩子哭鼻子。”

　　我心中一动，想对他说些什么，却还是只能盯着他看。

　　“这样难过？不怕了，以后有你十哥护着你呢！”他笨手笨脚地替我拭去脸上的泪痕。

　　而我再也控制不住。连日来我的伪装和坚强，因为那句“以后有你十哥护着你呢”，全部被击得粉碎。我极力想挤出几个字来，可喉咙似乎被哽咽住，怎样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十哥见我这样，顿时乱了手脚，只能无措地走过来抱住我轻轻拍打我的后背。

　　就像打开了一个闸，眼泪不断地往外流淌不肯停下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是觉着这样委屈，原来我的心，是这样地疼。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的蛰熙，曾经无忧无虑无法无天的骄傲的蛰熙。和现在这个遍体鳞伤夜夜梦靥的沧桑的蛰熙，这个面对了八次死亡的恐惧的蛰熙，这个经历过七生劫难的脆弱的蛰熙，这个谁也无法信任、连过去的美好也能化为伤痕的蛰熙。这个平凡的，失去一切骄傲资本的，普通的蛰熙。

　　才知道，只有亲人仍能不离不弃，在你受到任何挫折的时候，都能毫不吝啬地将温暖递送给你。也才知道，你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假装坚强，却不能在你亲密的人面前保持优雅，你会想哭着告诉他一切，而不需要任何一个，任何一个理由。

　　我就这样抱着十哥，终于安心了一般地敢大声哭出来。而他也耐性十足，只是一直一直轻拍我的背部。

　　我哭得有些累了，将头埋在他袍子里，蹭来蹭去似乎想弄掉粘在脸上的水痕。听到他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好孩子，你回来了，你回家了。”

　　（2）

　　我只与十哥道了凡间的事情，并未提及繁锦相关。一是我知他现任职于九天，不能坏了他的前程。二是我真真不想他卷入这样的危险来。

　　十哥一度说要下界去找冯远，我只笑他是孩子脾性。这一世的冯远，估摸根本不会记得前面几世的事情，怎样可能会接受莫名其妙的指责？可十哥道这人负了我七世，不能让他这么舒服着过了。

　　然，毕竟有七世的情谊，累积了这么些年，与这同一个人，发生了这样多的牵绊，怎么说多多少少还是惦念的。他在我心中，就算不是****，也是占有一个特殊位置的，这一点无可厚非。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肯允了十哥去找他的麻烦。

　　虽说如此，我却也知道此事恐不那么简单。凡事都有因果造化，那我是要结了与他怎样深厚的缘，遂才可能与其纠缠七生七世？莫不是有什么玄机在里面吧。

　　冯远的事情，我是怎么着都要仔细探查一番了。

　　现下我自个离不开西天，而爷爷本就六根清净，自是不会理会这混沌的前后。玖然太小，还是个孩子，也不能让他卷入这件事情来。至于十哥么……如今就似跟那没见过面的冯远结了仇，不去祸害人家恐怕已经是最大的忍耐。能办这件事的，只有四海宫的诸将与沉渊。而要弄个明白的话，只有九天的三生镜能做到。那镜子能照得到过去，现在和未来，可惜只能是要九天的神仙才有资格使用。

　　私下一合计，沉渊确实是理想的人选。

　　只是我本定了决心不与他过多往来，这几日都对他避而不见，现下有了难题要去找他，恐怕不太好开口。虽说我不是百分百的信任沉渊，但就算他是繁锦那边的人，我此次只是勘察一个普通凡人的事情，倒也不会让他多疑。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跟他捏个谎比较好。说是对冯远放心不下才让他帮个忙的，一来能让他明白我心有所属，二人的距离自然会拉开；二来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也不会让他起疑我的动机。

　　我扣沉渊房门的时候，他正在瞧折子。眼皮只是微微抬了一下，见到是我，并未言语，由我进了屋子来。

　　我见他似是有好久才会结束，只得尴尬着打破这搁置了些许时间的沉默。

　　“殿下，下仙前来有事相求，不知您是否得了空闲？”与他同在一个空间令我有些局促，我左手握紧右手，控制着自己保持平静。

　　“你说就是了。”他的目光依然聚焦在折子上面。

　　“殿下，我自知麻烦您许多，此次前来也实属冒昧……”

　　“说重点。”

　　“哦，是这样的，”我整理好思绪，“我想托您帮我查探一个凡人。我知道九天有面三生镜，无论是仙人还是凡人，都可以窥探其前后的混沌。而这三生镜，只得九天之人才可使用，因此想劳烦殿下代下仙前去倾查一番。”

　　他终于将折子放下，思付了一会，道，“你可知这三生镜虽然可查知天地之人的前后，但却无人能有足够的能力见到其未来的那一面？也即是说，一般而言，就算是九天的仙子使用了三生镜，也是只能看到过去，无法探及未来的。更何况，对查探的对象也有讲究，尽管是看过去和看现在，帝仙及以上级别的，也亦只有他自己能查看。”

　　“殿下，我并不打算窥视任何一个帝仙的过去，也不打算探究任何一个人的未来，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一个普通的凡人的过去。”

　　“一个凡人也能引起你的兴趣？”他笑笑，“说来看看。”

　　“殿下应该也是知道那人的，那名凡人叫做冯远，是我身而为人之时的倾慕之人。”

　　沉渊愣了神，又上下看了看我，“你是为何要去知道他的过去？”

　　我微微一笑，露出娇涩的意味，“自然是因为我爱慕着他，才想要了解的。”

　　“无聊！”他将手上的折子一摔，斜着瞧了我一眼，“公主不是说自个儿没有七情六欲么。”顿了顿，又嘲讽般地将嘴角一勾，“你多日来躲我不及，今个好不容易主动过来，我还当你是转了意向，没有想到仍是我自作多情了，你来不过是为了别人。”

　　我张了张嘴，晓得是弄巧成拙了，“您不肯就作罢了，我只是问问。”

　　“如此甚好，我确实不愿应了你这个要求，若没有其他，你退下吧。”他冲我摆摆手，不耐烦的意思表现得十足。我再不识趣，也知道此时时机不对。只好作了个稽离去。

　　没有出门多远，却听到沉渊殿内传来的，瓶瓶罐罐摔碎了的声音。我的心情也暗下去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沉闷。

　　原来喜欢一个人，他的情绪是会传染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