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短短几年,风云大变。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汪精卫政权正式推翻。原政府要员走的走,逃的逃,抓的抓。蒋公以汉奸名义严格处决汪之下属,手段狠辣,绝不姑息。林洛的父亲走得早,在抗日战争胜利的前一年便因癌症晚期逝世,因此现在看来也算是幸运,至少没有受到多少刑罚的折磨。
至于林洛本人,她长了这么大,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艰辛。她所有的财物衣饰都留在了老本宅,自己则隐名埋姓,潜逃而来。这些日子来,她逃往异地他乡,做着最基本的劳力活,靠勤劳的双手赚钱生存,却也任劳任怨。
谁叫她成分不好,能苟且偷生已是幸运。
但,自年初以来,她就不见了逄远。毕竟时过境迁,以逄远曾经在汪精卫手下的位置,就算是免除一死,活罪也难逃。所以她明白逄远的用意,只盼着日后有机会还能见到一面,至少知道彼此过得是否安逸,就已经太足够了。
未料,日子没有消停多久,国内便爆发了内乱。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自己的生活都调理不顺畅,哪里还能寻得到人。渐渐地,林洛心里就更是忐忑,毕竟形势不好,人又没有着落,到底是生是死都算是未卜,哪里还能怀抱期待?
可是,如果两个人都有意愿要找到对方,那么上苍总是会格外网开一面的。
“工号119,门口有人找。”
林洛擦擦脸上的汗,再两手往围裙上一抹,便这样下了楼。这些年来,她学会了劳动人的那一套,不怕苦不怕脏,倒也显得朴实。而谁人又能知道,这就是曾经名震一时的舞会交际花?
但是,当她看清来人的时候,还是后悔了这样的仓促。如果再能好好打扮打扮一下就好了,如果她还是当年那个保养得当的小姑娘就好了。而不是这个,满手粗茧,衣发脏乱的黄脸婆。她想过无数种他们重逢的场面,但没有一个是这样简单而普通的,也没有一个是这样落魄而卑微的。
逄远还是一副精精神神的样子,眼里神采不减,就是有着莫名的沧桑和悲伤。也是,生逢乱世,恐怕他过得也不见得好,像他们这样东躲西藏的人,有几个还能是天真乐观的。
“洛洛。”她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而她则是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她多怕一个轻举妄动,就发现醒来是梦,那样未免太伤人。
他微微一笑,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替她整理了衬衫的衣领。
她觉得好似有湿咸的液体流淌进嘴里。就那么不紧不慢,不痛不痒,却源源不息。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而他,只是微微一僵,末了,还是温和地抚了她的头发。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他又是一僵。迟疑地说,“洛洛……”顿了顿,似乎难以开口,“呵,你瘦了。”
林洛松开他,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还好。”她垂着头,因为长久不见,而显得略微羞涩。
“吃饭了吗?”
她摇摇头。
“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林洛温顺地点点头,任他拉起自己的手,半响才道,“这样不好,要人见到,要说闲话的。”
未料,他的手只是紧了紧,“不怕。”
逄远请她吃的是红烧肉和鸡腿,光是一个菜就要好几块钱,这是她平时不舍得吃的东西。但逄远执意要点,她拦也拦不住。饭菜上来的时候,她还是不争气地肚子咕嘟嘟叫了一声,就着久别的香气,她毅然投降不顾形象。
“洛洛,慢点,别噎着了。”
她嘿嘿冲他一乐,看得他有些愣神儿。“下次我请你,我们马上发工钱了。”
他还是用那双悲伤的双眼注视着她,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好。”
逄远绅士风度依旧不减,待林洛吃完,他就用帕子替她擦了嘴。柔情似水,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又要叫林洛落泪了。
她抓住他的手,“以后我们结婚,我也替你做这些事情。”这些年来她成长了很多,不再是当年那个娇生惯养的留洋归来的千金小姐,而是真的明白了本分过日子的道理。
逄远手一僵,轻轻勾起嘴角,“好……”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逄远还是拉着林洛的手,紧紧不放。这叫林洛心里有些安心,以前的时候,逄远也会这样拉着她,但只是形式上的拉着,丝毫不能让林洛感受到自己是受重视的。也许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们终于能够明白彼此的重要。
逄远带她上了楼,又给她倒了杯水,“洛洛,你坐在这里等一下好不好?”
她温顺地点点头。有些拘谨。这是一个不算大的房间,处处透露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朴实和简单,但是却严谨有致,有条不紊。这是她第一次被邀请来逄远的住处,以往二人交往得频繁的时候,也不见得逄远带她回家过。所以,她心里不是不感到甜蜜的。
约莫一个人等了半个多小时,推开门的咯吱声音才突兀地响起。
“逄远!”林洛高兴地回头,却在见到来人的时候手心微微不稳,水杯里的水便洒下来了些。
来的人有两个,穿着统一的制服,看上去是共党。林洛脸色大变,“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只见,那两人相视一笑,对她道,“林小姐是么?我们找你找的好辛苦……”
就是这样一句话,已经让林洛冷汗津津,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但是,幸好,逄远出去了,要不两个人一起落网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但是,要如何通知逄远不要回来呢?对方连进门的钥匙都有,恐怕是潜伏已久,这地方逄远以后恐怕也是呆不了了的。
“是。”她突然勇敢起来。如果现在让这两个人带着自己离开,那么就不会撞见逄远了。豁出去了。
“愿意跟我们走一趟吗?”
“好。”
大门敞开,她毫不犹豫地跟了出去。
“逄远!!”天哪,好赶不赶,偏偏这个时候他站在门外。
“逄司令,辛苦了。”那两个人向他致礼。
他垂下头轻轻点头示意,脸色难看得可以,却就是不肯正视林洛。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回答。
“林小姐,走吧。”
“我不!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她还在冲他叫喊。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如此无理取闹。
依然是沉默没有回答。
“林小姐,走吧。配合一下,我们不会弄伤你的,我们粗人不懂得怜香惜玉,到时候要是你反抗的厉害,伤的还是你自己。”
只有此刻,林洛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未曾看懂他。当日在舞会,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当是他站在角落里,离得太远。今日在阁楼,虽然光线依旧不佳,但她还是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她依然不懂他。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最后林洛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跳着那华尔兹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真相是一种幸运,不知道真相也是一种幸运。幸与不幸,就是这么近,近得只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