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最后林洛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跳着那华尔兹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真相是一种幸运,不知道真相也是一种幸运。幸与不幸,就是这么近,近得只有,一步之遥。
结束了?才没有!怎能结束?怎能结束?!
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的。那日林洛情绪突然激动,在审问厅里仰头大笑,直指逄远竟是细作。后来场面失控,她被注射了镇定剂才终于消停。然而,也因为她的精神状态几近崩溃,被视为精神病人,隔离在了特殊的牢房里。可是,一个人,她心心念念的希望,她满心欢喜的憧憬,反而将她的前途断送,粉碎了她原本安静的世界。她又如何能够不崩溃。再怎么说,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女子而已。脆弱的,骄傲的,天真的女子。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长,却在遭到自己心念了数载的爱人的背叛之后,她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长大,什么叫做真正的现实。
逄远在那日以后再也没来见过她。倒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女人的直觉一向不可小窥,当年林洛的吃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那年在楼下见到的共党女人,原来真的是逄远的爱人。也可以说,正是在那个女人的影响下,逄远才考虑铤而走险,担起细作的职务。当然,现今看来,逄远的这个决定倒是救了他。那个女人讨厌林洛,正如林洛讨厌她一样。两个女人如果曾经爱上过同一个男人,那么一生都会暗自较劲儿。何况,无论逄远是否爱过林洛,但林洛都是他名义上的恋人,这点无可忽视。
然而,战乱的年代,就算是在牢狱里也不见得安宁。林洛渐渐调整好了心态,反正这里有饭吃有水喝,又不用自己花一分钱,倒也乐腾。可就在她已经能够安然“过日子”的时候,她的“平静生活”却又被击碎。
那天早上起来,天还未亮透,她就感到了不对劲儿。似乎是地震,她感到脚下晃动得厉害,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更糟糕的是,很快她就发现监牢里的守卫都逃了出去,头上有砖砖瓦瓦震掉了下来,一时间危险至极。林洛用手臂护住头,使劲儿摇着牢门上的铁柱,声嘶力竭地叫道,“放我出去!你们别走!放我出去!”
那个年代的临时建筑,根基似乎都不太好,要不也不会晃动得这么厉害。但奈何他们监牢做得却毫不含糊。任林洛使了多大的劲儿,那牢门就是安然不动。没过多久,她便发现自己后面的一块儿地已经塌了下去,空了一块儿。跳下去怎么样?林洛向下看了一眼,发现下面更是慌乱不堪,还不如这里安全,要是盲目下去,估计非死即伤。难道就要等死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动作娴熟迅速。林洛回了头,门已经开了,逄远狼狈不堪,脸上都是尘土。但林洛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洛洛,咱们快走!”逄远拉住她的手。
这是逃生的机会啊!可是,她还是甩开了他的手。她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忘记过去,他怎么还能再来伤害她?
“洛洛,求你了,再不走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我们走吧,好不好?”他第一次用这样祈求的眼神看着她,她似乎心软了一些。可是,她的脚却原地不动,她无法说服这具身体跟着眼前这个人出去。
“洛洛!”她大惊,本能性地后退一步,却还是晚了。她见到他神色焦急,脸黑了一半,三两步赶了过来,“洛洛,跟我一起抬起来。”
林洛疼得厉害,也卯足了劲儿,将压在腿上的巨石往上抬。可是她力气薄弱,疼痛又令她使不上劲,到了最后,几乎都是逄远在努力。
“磅!”林洛往左边看去,又塌陷了一块儿。这时她才看清,原来这不是地震,而是遭到了敌军的攻击。
“你走吧,不要管我了,要不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努力了半天,她的心突然变得无比平静。也许绝望至极,便不会在心生慌乱。
“开什么玩笑!”他声音放大,额头上起了细密的冷汗,巨石终于被掀到了一边。他手脚麻利地拉起林洛,可是没走两步,他就发现了问题。
“你一个人走吧……”绝望后获得希望,再进入绝望,才是更深的绝望。“我恐怕不行了……”
他神色愤然,很快便将她抱了起来,“别说傻话了,我不是答应过你,我们还要结婚的么!”
虽然时机不合,但她的心脏还是抽动了一下。多么美好的瞬间……瓦房坍塌,尘土飞扬,可是,她还是感动得想要落泪。就像那一日,他带着她翩翩起舞,她的眼中,亦只有他一个人。
林洛一直沉浸在这样难得的温暖中,因为她将头埋在逄远的胸前,所以也并未注意到,逄远为了带她出来,身上多处被瓦片和枪弹袭中。已经显得很是虚弱了。
逄远将她放在一个平地上,在袖子上扯下一块布,麻利地为她止住了腿上的血。这个时候,林洛才发现,逄远已经伤得不成样子。但他依然无所谓地笑了笑,“你一个人走吧,我可能走不了了,你腿上的血已经止住了,要走到安全的地方没有什么问题的。”
“什么啊!我怎么可能放下你一个人走掉!”
他还是温和地微笑,自顾自说道,“对了,这个给你……”逄远哆嗦着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银戒指,“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我给你戴上试试……”
他声音虚弱,她不忍心让他再费劲儿说话,只是眼圈红了一圈,咬着牙点点头。
“对不起,要食言了……可是洛洛,我不是故意要违约的……”他记得当日他对她说过的那句“好”,但此时此刻,她又怎么会计较这些。
“不要多说话了,我去给你找些水来!”林洛从身上扯下来几块布条,给逄远身上的伤口系紧了些,意在止住那不断流逝的生命。
“别走……”他抓住她,“你听我说,洛洛……我、我时间不多了……”
她只得停下。
他勉强又直了直身体,“不要记恨我,我是为了你好,我不想你过这样逃亡的日子,而且我向上头反映了,你跟日本人没有来往,只是工作的一个小职员,上面已经答应了我要从轻发落,要不了多久就会放你出来的,所以我才……”他咳了咳,她为他轻轻抚背。“洛洛,你要相信我,我入共党跟任何人没有关系,实在是……国之所需,匹夫当用,你能明白吗?我、我必须要顾全大局……”
林洛慌乱地点点头,握紧了他的手。
“洛洛……洛洛……”他的意识似乎也有些迷糊,“你知道吗?那****有多么难受……我本来想早些告诉你的,但是面对你喜悦的样子,我又说不出口了……你看你这么好,明明是个这么好的姑娘,可是我却还是不得不亲手将你送进去……你知道吗?我那天在门口的楼梯上一直坐着,抽了好多烟,就是不想下楼去找待命的那些人。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只是觉得,能多拖延一分钟,好像都是一种希望。你看我多傻,明明知道逃避没有用,还是想多拖一点时间……直到、直到他们主动上来找到我,我才不得不点头同意让他们进去……可是、我好怕你的眼神,好怕你会伤心,好怕你会误会我……因为害怕,就一直不敢去找你,不敢见你,我好害怕……”他反手握住林洛,“你原谅我吗?洛洛,你会原谅我吗?”
林洛终于忍不住,捂住嘴轻轻颤抖,胡乱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洛洛会原谅我……”逄远直了身,倾过来轻轻拥着她,但她能感受得到,他的力气是那么虚弱,尽管已经使劲儿地抱着她,却还是那样没有力度。
“谁!”他突然身体一僵,声音也大了起来。
只听咯吱咯吱,踩在树叶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洛回过头,见到一个身着绿色军装的女孩儿朝着她们过来。
“司令!”女孩惊讶道,“司令,您受伤了……”她快速走过来,林洛却犹如见了惊弓之鸟,站起来就跑。
可惜她一瘸一拐地,本就跑不快,这下更是完蛋。只听“砰”地一声,她便感到了一丝难忍的疼痛。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渗着一圈圈血迹,正在逐步放大。
好似听到了逄远的叫唤声,但是他叫的是什么呢?罗罗?邻骆?小落?到底是什么……林洛已经再也不能得知。因为她陷入了重重黑暗之中,结束了她24岁的人生。再也没有醒来。
我停下笔,将写好的小说上的笔墨吹干,便合上了它。
林洛和逄远到底有没有在一起呢?这算是在一起了,还是没有在一起呢?可是至少我知道,作为一本短篇小说,这个故事已经太满太满,满得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补充。就犹如林落24岁的生命,不算长的年岁,这么多已经足够。她来不及探究对方的心意,也来不及知道当年冯远与其他女人之间暧昧的真相,但是对于林落本人而言,至少她是圆满的,心碎的圆满,梦境的圆满,一个只活了二十多年的年轻女子,这些真的已经,太够太够。
我想了想,还是补上了最后的一句。
祭奠那埋沉沙土,却无法忘怀的,流年与过去-----蛰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