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嫦嫁了。

　　嫁过去才发现所谓祖上留下的丰厚的积蓄不过是一个破败的院子，两间旧房而已，此外只有一个耳聋眼花的老婆子使唤着。

　　张主簿家里如今只有一个妾毛氏，三十多岁，人到中年身体已经发福，以至于向月嫦这个新太太跪下行礼时，动作有些许沉重，显得倒象不情愿似的。

　　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穿着簇新的衣服闷声不响地坐在炕上瞅着月嫦。毛氏行完礼，粗声大气地吆喝着孩子们：

　　“快过来喊娘！”

　　孩子们用漠然的眼神不友好地瞅着月嫦，纹丝不动。

　　“快过来喊娘！”毛氏一巴掌拍在一个男孩子背上，凶巴巴地说：“喊完了娘娘给你们钱。”

　　月嫦赶紧笑了一下，道：“别难为孩子，不喊就不喊吧。”说着，从随身荷包里掏出备好的十几个钱正要递过去，为首的男孩子一下蹦下炕，劈手抢了过来，几个孩子一声不吭地便鱼贯而出，瞬间没了影子。

　　“这些作死的！”毛氏恨了一声，“太太不知道，先头太太在的时候整日价被这几个讨债鬼气得了不得。我只说太太生生是被这几个小鬼气死的。如今太太来了就好了，一定要好好管教管教他们！”

　　张主簿正好送完亲友从外面进来，听见此话皱着眉喝斥道：“说这些个干什么？还不到厨房帮忙去！”

　　毛氏在先头太太过门之前，已为张主簿生下一个女儿，后来又生下儿子，太太一死便满心欢喜地以为此番定能扶正。谁料张主簿嫌弃她粗鄙懒惰，行事不成体统，当不起主母之名，便另娶了月嫦，毛氏在失望之余不由得对月嫦生出了满腔的仇恨。

　　月嫦本来性子便懦弱，再加上进门便做一堆孩子的继母，更加气怯，因此处处小心忍让，只求能平安度日就好。那毛氏不过三天两日便摸准了月嫦的脾气性格，从此不将她放在眼里，一味地颐指气使起来。

　　不几日，便有张主簿的几个同僚前来道贺。正是晌午，张同簿便留他们在家里吃饭。这是月嫦第一次以太太的身份款待宾朋，有些拿不定主意，便陪着笑同毛氏商量准备些什么饭菜才好。

　　毛氏闲闲地道：“老爷平日里最好面子，你越是准备得丰丰盛盛的，他越是觉得脸上有光彩。”

　　月嫦听了，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尽心尽力整治了一桌精致的菜肴。鸡鸭鱼肉自不必说，还特意去买了一坛子陈酿杏花村。

　　谁知这张主簿为人最是吝啬小气，看着满满一桌酒菜，心疼得抓耳挠腮，当着客人只不好发作；等到客人一走，立刻叫过月嫦来，沉着脸，怒声道：

　　“不过是几个一般朋友，何用这般破费？！我算着这一顿至少要一两半银子，我一年俸银才有多少？娶你原为胡婆子说你最会勤俭持家，谁知全是胡说！”

　　张主簿在这里心疼银子，不住地长吁短叹，边絮絮地念叨着先头太太的种种好处；毛氏在窗户外听了不由得捂嘴而笑；月嫦一肚子委屈却不敢说什么，只得回屋偷偷垂泪。

　　这天，女孩子午睡醒来，说肚子饿了。月嫦曲意讨好这几个孩子，便亲自下厨烙了几张韭菜合子端了来。女孩子只轻轻一咬，便捂着嘴啊地大叫一声。

　　毛氏从灶间奔过来，一看，只见饼里赫然有一根缝衣针。毛氏慌忙捧着女孩的脸，看她有没有被刺到，女孩子摇头道：“没有，只是硌了牙。”

　　毛氏便拍手打脚地哭闹了起来：“老天爷呀，好狠毒的女人！连个娃娃也不放过！”

　　边哭，边将那根针拿在手中直举到月嫦眼皮底下，哭叫道：“太太！你与其害我那不懂事的娃娃，还不如先用这针扎死我算了！”

　　一边扑通一下跪在张主簿脚下，摇着他的腿，哭道：“老爷，可怜我一直小心服侍太太，还是不懂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太太啊，太太竟这样容不得我们娘儿几个。

　　月嫦早已吓得脸色发白，抖抖索索地道：“没有，我没有放针，这是怎么回事？”

　　毛氏顿时止住了哭声，恶狠狠地直问到月嫦脸上：“厨房里只有你我二人，不是你放的，难道是我？”于是，再次抱住张主簿的大腿，哭道：

　　“老爷，幸而你今天在家，亲眼见到的，难道我会害我亲生的女儿么？”

　　张主簿脸色铁青，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神情十分恐怖。

　　月嫦结结巴巴地还待分辨，张主簿将手中茶杯哗啷一声掼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上前揪住月嫦的头发，兜头就是一个耳刮子。

　　“先只说你不会过日子，这也就罢了；如今看来你竟是心如蛇蝎！再留着你只怕这家里就不得安生了！”

　　二话不说，便写休书一封，去衙门里签字画押后，掷与月嫦。

　　月嫦不料张主簿竟愚昧昏聩至此，又羞又气，只得打点了一个小包袱，离了张家。也想着上吊投井了此一生罢了，终是下不了决心。在那背风的角落里枯坐了半日，走投无路，无奈还是忍耻重又回了佟家。

　　月婵见姐姐不到一个月竟被张家休了回来，既惊且怒，见那休书上写道：

　　“立永绝休书。张廷山，有妻杨氏月嫦，年二十五岁。因虐待继子妾室，不睦宗族，败坏门风，夫妻反目，惩戒不悛。屡经劝导，毫无度日之心。故夫妻情乖。同亲族议定，决意休黜，永远离决。自休之后，任嫁张李，与张廷山毫不相干。自此离婚后，永断葛藤。倘有悔心或亲族狡辗，有离婚书为凭。”

　　月嫦将在张家种种说与月婵听了，月婵叹道：“这分明是那毛氏和自己女儿串通好陷害姐姐。那姓张的居然如此糊涂！罢罢，这样的人家早离了也好。”

　　月嫦愧道：“本来是要给妹妹减些负担，如今反倒连累妹妹也要被人耻笑，我。。。”

　　月婵不免又安慰她一回。

　　佟府便有几个多嘴的媳妇私下里窃窃私语，暗自揣测月嫦被休的原因，有的便说起曾经府里失窃的事便是这嫦姑娘所为，又有的便说月嫦把前妻的孩子打得死去活来。。。

　　二奶奶从月嫦回来后脸色就有点不好看，过了几日，干脆去找到月婵，直截了当地便说：

　　“嫦姑娘以后得跟其他绣娘一样在柜上做活拿工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月婵姐妹俩如今也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咽，没什么可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