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鹏坐在二楼靠窗月婵惯常坐的位子上，面前摆着四个干果碟子。他一边怡然自得地喝着茶，一边微眯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月婵，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意。

　　绣娘们各在各的位子，安静地做着手头的活计，偌大的房间里鸦雀无声。月婵低着头在她们身边轻轻走过，时而驻足指点一下。她偶尔抬起头，目光和佟鹏相遇，便冲着他会心地微微一笑。

　　楼下忽然一阵笑语声传来，便听得有丫头笑着招呼，“七奶奶来啦”，随着楼梯响处，檀香娉娉婷婷地走了上来，一路呵着手笑道：“好大雪，手都冻僵了。”

　　走到楼上一眼看见佟鹏也在，不禁笑容一滞，脚步略停了停，才又似笑非笑道：“爷也在？不是说约了几位掌柜去看货的？”又呵呵一笑：“有什么话不在家里说，还跑到外边来说私房话来了？”

　　“已经回来了，顺路来绣坊看看。”佟鹏略有些局促地说道，随即起身，“你们姐俩慢慢聊，我还要到客栈里去瞅瞅。”

　　“看看，我不来的话，你也不会走吧。”檀香仍然笑意盈盈，瞅瞅佟鹏，再看看月婵：“爷是不是在跟姐姐说什么不方便我听的话？要不，还是我先走吧。”说着，便将已解开的斗篷重又系上。

　　“妹妹真是，还不这边坐下来烤烤火呢。”月婵微微一笑，“爷有事先去忙，想来妹妹是找我有话说。”

　　檀香卸下斗篷，凑到火盆边烤了烤手，慢慢踱到窗边，看着佟鹏的背影消失在“福运来”客栈里，这才转过身，将佟鹏喝剩的半盏残茶端了起来，轻轻啜了一口，脸上的笑意慢慢收起。

　　月婵看她的神色不对，倒心里戒备起来，也不言语，仍然不紧不慢地看着绣娘们做活儿，只等她发话。

　　半晌，檀香待笑不笑地说：“爷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刚来跟姐姐说了？”

　　“什么人选？”月婵一呆。

　　“呵呵，姐姐总是这么若无其事的的样子。”檀香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看定了月婵，一字一顿道：“当然是扶正的事，难道爷过来不是跟姐姐说的这个？”

　　“呃。。。”月婵将两粒红枣丢进火盆，火苗中轻微地爆出噼啪响声，一股枣子的甜香便满室弥漫了开去。她也走到窗前，和檀香对面坐下，气定神闲地说道：“爷不过是顺路上来聊了两句闲话而已。”

　　“想来以后要改口叫姐姐为夫人了”，檀香拈起一粒杏仁送进口中，轻叹道：“真是羡慕姐姐。爷不但疼你，还疼天赐，绣坊的进项又都掌握在姐姐手里，如今再扶了正，姐姐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了。”

　　“扶正，不一定轮到我吧。”月婵不置可否。

　　“我觉得老天真不公平。”檀香忽然淡淡道：“姐姐为了家受了苦，我为爷也受了苦；姐姐开着绣坊为家里赚着钱，我把家里上上下下也打理得红红火火；姐姐有儿子，我也生了儿子，凭什么，在扶正上我又要矮姐姐一头呢？”檀香盯着月婵的目光忽然冷凛起来，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我不服。”

　　“妹妹想得太多了，谁扶正爷心里自然有数，不是我们能做得主的。”月婵只向对面客栈望着，轻描淡写道。

　　“这个，事在人为吧”，檀香将手里吃剩的半块酥饼慢慢捻烂，随手丢在盘子里，抬头笑道：“姐姐知道，我向来不是会认输的人，这次我未必会输给姐姐的。倒不如。。。姐姐可怜可怜檀香，成全我一回算了。”

　　月婵心里咯登一下，抬眼看着檀香眼里捉摸不定的笑意，一丝凉意从脚底升起。她明白她要的是什么。

　　一簇愤怒的火苗在心底暗暗燃烧起来，月婵站起身，凝神思索了一下，才释然地笑道：“我正要跟妹妹说，刚偏偏忘了。碧儿说他看见宋方子了，这家伙那年偷了府里半袋子米就吓得逃掉了，其实，他只要跟爷认个错儿，有什么过不去的？我让碧儿告诉他，不用怕，只管回来就是，他那驾车的本事咱们家里还真没人能比得上呢。”

　　一语未了，檀香的脸已经刷地一下变得煞白。她强自掩饰着眼神中的慌乱，故作轻松地笑道：“哦？这个死东西，这两年跑到哪儿去了？姐姐刚说是在哪里看见他的？”

　　“这我一时倒忘了”，月婵轻轻拍了拍额头，随意说道：“回去问问碧儿就知道了。她昨儿跟我一说，我也没当回事儿，没往心里记。”

　　檀香很快便起身，脸上的慌乱已经收了，笑道：“家里一堆事，我也出来得太久了，可该回去了。还不知道她们怎么找我呢。”

　　芹儿跟上来伺侯檀香穿上斗篷，檀香边往外走边道：“我看姐姐实在辛苦得很，叫厨房给姐姐炖了鸽子，一会儿家去就可以吃了。”在楼梯上又忽然停住脚，抬眼望着月婵，温柔地笑道：“姐姐房里得用的大丫头如今都安排在柜上了，我看着姐姐现如今屋里那两个小的实在笨得很，因此特意又买进来几个丫头，等姐姐回来看看。”

　　月婵见她忽然又殷勤体贴起来，想着应该是方才的话让她心存了几分忌惮，便微微一笑。

　　厅堂上摆好晚饭，凤娇笑对月婵道：“我刚看见李春家的带着几个丫头在那里训话，这又是七妹妹刚买回来的？都是怎么分派的？带进来让咱们瞧瞧吧。”

　　檀香笑着冲芹儿一努嘴儿。芹儿便出去冲廊上招了招手，六七个丫头便在内院总管李春娘子的带领下鱼贯而入，皆是屏息低头，神情紧张，看年纪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八九岁。还有一个更小的小丫头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怯生生地站在队尾，倒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满世界乱看。

　　凤娇倒笑了起来：“咦？这么小的小丫头会干什么？”

　　檀香嗨了一声，懒洋洋地道：“这两个大的很机灵，给六姐姐使去，那两个送到厨房，让宋婆子调教调教。至于这个小的。。。”檀香笑嘻嘻地走过去，摸了摸那个小丫头的头发，回身冲众人笑道：

　　“这丫头的娘穷极了，把她卖断了给咱们家。我瞧着她生了一幅好模样，倒起了个心思，不如我留在房里养着，给君赐将来作个通房。”

　　凤娇指点着檀香笑道：“你这心思倒起得个早！”因又招手叫那小丫头上前来，赞叹道：“果然生得好个标致的模样！”一边问她：“你叫什么？”

　　檀香呵呵一笑，“说起她的名字，还有点意思。她娘生下她来，看见这丫头脖子上有块鲜红的胎记，因此就叫她豆蔻。又嫌拗口，如今只叫蔻儿。”

　　边说边随意将小丫头领口解开，那脖子下方雪白的肌肤上赫然一点鲜红，极是鲜艳。

　　月婵猛然站了起来，忽然觉得天旋地转，闭了闭眼，勉强扶住桌子。再睁开眼睛，迎面看到檀香正冲自己微笑着，笑得暧昧，笑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