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一年七月，苏柳烟沿着西子湖畔，以一个离别的姿态走向南边的凤凰山，西湖里的菡萏花似欲滴血，映着无边的荷叶，悲凉的盛放。

　　她踏进清净庵的那一刻并未犹豫，甚至带着释然的笑，看青丝落地，情思斩断，蓄了满满的一地忧伤。于是终日青灯古佛，诵经持斋，却也不过换得浮生半日清闲。念珠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来年烟花三月，苏柳烟产下一名女婴，她唤她墨生，墨生……

　　是谁说佛门重地是不容污言秽语的？那些闲言闲语便是从这里传出，一传便传了十五年，当年艳名高帜的青楼女子苏柳烟在尼姑庵诞下一名女婴，这个话题硬是顽强的陪伴着墨生和苏柳烟，直到十五年之后，苏柳烟死了。

　　依旧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七月，墨生一直记得苏柳烟死的那天是多么美丽，她并未穿缁衣，而是一身湖绿罗裙，绝美的容颜略显苍白，干涩发白的嘴唇不停的变换三种口型，含笑倒在墨生的怀中，终是阖上了眼。墨生没有听清那三个字，尽管她努力的想要听到，四周依然是可怕的安静。

　　墨生听不见，墨生也不会说话。

　　1.

　　李墨清是在苏柳烟死了三日之后才来清净庵的，那****一身玉色，长发用一根青带散散束着，潇洒的跃马而下，溅起无数落花。墨生看到他有温润的皮肤和耀人的双眸，一时间竟有些失神，待到墨生稍稍清醒时，李墨清已行至她面前，牵起她的玉手飞身上马，微风轻抚，罗衫飘渺。马嘶鸣着奔下了山。沿途绿荷红菡萏，折煞旁人。

　　墨生心想，就这样一辈子也好啊。

　　原来李墨清是当朝的靖灵王，避了朝政，来到西湖河畔久住下来，遇到墨生这一年，他已在西湖住了十五年，他有很大的宅院，很多的下人，以及很多的侍妾宠姬，这是墨生唯一知道的，其余，墨生对他一无所知。他像是一个谜，引着墨生踽踽前行，像是奔赴一场不顾一切的毁灭，结局注定惨烈。

　　墨生并不知道她是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进入府中的，如若她此时有一点察觉，她也不至于一步步走向深渊。府中的下人们对她都很好，大家私底下经常谈论这个仿若神明的娇美人儿，她从哪儿来？她是谁？她会不会成为靖灵王最得宠的女人？

　　前两个问题已无从追问，但大家知道，她确实是府里最得宠的女人。奇怪的是，她并没有任何名分。

　　李墨清带着她登高，带着她游湖，带着她赏月，带着她泛舟，每一次李摸清都会紧紧握着墨生的手，英俊的面容抒写着柔情。

　　那日的西子湖畔，他和她坐在画舫外，满池的荷花闪着耀眼的光，他折下一枝荷叶为她遮阳，她向湖中撒着鱼食，如花般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李墨清看着墨生，明亮的双眸变得有些迷蒙，他在纸上写道：

　　“墨生，以后由我来照顾你。墨生，我会偿还欠你的情。”

　　然后便看见墨生笑靥如花，桃花般的双眸里映满了他，墨生想要大声呼喊，“好吧，李墨清，那么你就来爱我吧！”于是她在纸上缓缓写道：

　　“好。”

　　李墨清确实是想拼尽全力来爱她的，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墨生终日伴在李墨清身旁，不免引起其他侍妾宠姬的妒忌，清悠就是其中一个。在墨生没来之前，她是高高在上的，而现在，她和其他姬妾一样，独守空闺。她不甘心。

　　这日午后，墨生坐在李墨清亲手为她搭建的秋千上，垂首敛眉，一绺青丝自鬓间荡下，素手绣着一个深红的香囊，满脸明媚，眼波微漾。

　　妹妹，妹妹。来自身后的一声娇嗔。清悠愣了一愣，见墨生半晌没有反应，这才想起墨生是听不见声音的，莞尔一笑，伸手拍了拍墨生的肩膀。

　　墨生的手兀地被针刺破，点点殷红如豆般突起，她用嘴吮了吮，回首时看见了一身素白的清悠，恍然间，她仿佛看到了苏柳烟，她的娘。清悠和苏柳烟真的很像，眉眼间净是清丽的妩媚。墨生看得有些呆了。

　　清悠只是笑，他牵起墨生的手，又指指自己的心，然后墨生也跟着笑了起来，一下午清悠都和墨生呆在一起，用她自己拙笨的方法捍卫幸福，所以后来李墨清发现香囊上有毒，剑竟是毫不留情的指向了清悠。

　　墨生是第一次对着李墨清发脾气，因为清悠。她明亮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已有几滴滑落出来，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她紧咬着下唇，身体有些微微发抖，却依然盯着李墨清，目光里写满了不允许。

　　最终还是李墨清认输了，他将手中的剑垂下，对着清悠低吼了一声，滚，然后清悠笑了。清悠自始至终都是笑着的，甚至连第二日发现她安静的躺在床上时，她也带着如菊的微笑。墨生仿佛还能看见那日午后清悠眼中跳动的光芒，然后清悠的身影的苏柳烟的身影模糊的映在一起，再后来，墨生已泣不成声了。

　　2.

　　是夜。中庭地白，云断澄月。

　　墨生倚着廊上的阑干，单薄的纱衣已被露水打的略有些微湿，她的眸子失了往日的神采，痴痴的望着海棠树。李墨清自身后为她披上一件衣裳，墨生一惊，衣裳自肩上滑落了。

　　李墨清没有在意，而是将墨生的脸别了过来，一双眸子淡淡的望着她。墨生瞥见李墨清鬓间的白发，心中竟是一痛，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她趴在李墨清的肩头肆意的哭泣，只是肩膀略微抽动着，安静的出奇，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她在等，等他一个拥抱。

　　李墨清只是犹豫，他不确定如果抱了她之后他会不会依然能心如止水，终是两行泪流下，兀自一声叹息，双手轻轻环住了墨生。

　　墨生的心怦然一动，哭的失神的眸子也多了些神采，她含泪笑着，将李墨清抱得更紧了。

　　李墨清想挣开这让他无比贪恋的怀抱，却又想紧紧的将她拥在怀里，两种思绪搅得他烦躁不安，他眉心微微纠结，薄薄的唇紧抿着，似是无奈，又像是自责。月光映的他脸色发白，无限凄凉。

　　他又想起那个曾经让他无比贪恋的女人，她有着和墨生一样的淡淡的香，她也会冲着他淡淡的笑，甚至她哭的时候，眼泪流过的痕迹也和墨生一般，直流到他心上。

　　墨生，墨生，苏柳烟怎么办？她是你娘啊。

　　墨生，墨生，如若我爱上你了，你可否代替你娘原谅我呢？

　　墨生，你说我能忘了她吗？

　　……

　　几日后，李墨清寻了一位云游道人来给墨生治病，起初她是不愿意的，她在纸上写道：

　　“你嫌弃墨生，是这样吗？”

　　“不是，我只是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只是想听听你的笑声。”

　　于是墨生天真的笑了，怕是怎样的甜言蜜语，都敌不过他的温情。她想，李墨清你是爱我的吧。

　　谁料这云游道人竟是个癫道士，炎炎暑日让墨生裹着冬天的锦衾坐在炭火旁，半日之后又将墨生浸在冷水之中。不断加冰，冰火两相煎，墨生硬是撑了七七四十九天。

　　他犹记得那一天，阳光明媚，一缕一缕的撒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浓密的睫毛抖了又抖，眼帘缓缓向上抬起。她笑了，像坠如凡间的精灵。

　　墨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

　　“李墨清。”

　　她一遍又一遍的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如山泉般叮咚。撞击着他的心。

　　而后，他看到的是她逐渐下滑的身子。

　　梦中的她沿着西子湖畔，以一个离别的姿态走向南边的凤凰山，西湖里的菡萏花似欲滴血，映着无边的荷叶，悲凉的盛放。她觉得那是自己又不是自己，迷迷蒙蒙，她只看见李墨清朝着背离她的方向跃马奔驰，任她怎样呼喊，终已不顾。

　　墨生猛然惊醒，大汗淋漓，看见李墨清正趴在她的床边，像个孩子一样酣然入睡。

　　于是她莞尔一笑。墨清，原来你没有走啊，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她并不知道，她的那个梦正是在悼念苏柳烟，一个在等待中抱憾终生的女人。

　　“墨生，你醒了？”李墨清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双剪水瞳。

　　她的眼里盈满了笑意，原来李墨清的声音也如他一般，温润如玉。不觉间已笑出声，一串银铃，莺歌燕语。

　　“李墨清。李墨清。李墨清。”似有千般话要说，而此刻，面对着李墨清英俊的眉眼，却也只剩下那在心底喊了千遍万遍的名字。

　　李墨清也望着墨生，一双眼眸如盈盈水波，朱唇微启，倾国倾城，绵声细语，洋洋盈耳。他的心里突然出现苏柳烟的样子，巧笑倩兮，一如今日的她。

　　“墨清，明日我们去凤凰山好不好，我想带你去见我娘，她很美，”墨生的青丝垂到了李墨清的鼻头，她朝李墨清眨眨眼，“我娘她叫苏柳烟，很美的名字吧。她真的很美。”

　　李墨清没有答话，半晌，他拍了拍墨生的头，“再多歇息一下吧，明日再说这些事。”然后为墨生盖好被子，转身离去。

　　他是一夜无眠。她却睡的酣畅。

　　墨生，墨生，你不会恨我吧。

　　墨生，我真的爱上你了啊。墨生，墨生……

　　他的声音终于化为一阵呜咽，撕心裂肺。

　　3.

　　天气已有些微凉了。

　　西子湖畔的荷花多已成残败，零零落落。墨生坐在李墨清的马前，几绺青丝随着风纠缠在一起。马走得并不快，她却觉得有些晕了，轻轻依偎在李墨清宽厚的胸膛，他的丝绸长衫有着一丝丝冰凉的质感，不多时，便已被墨生浸染的温暖起来。

　　李墨清这几日总是想起苏柳烟。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苏柳烟的情景。那日的风是轻轻的，云是淡淡的，阳光并不是很刺眼，苏柳烟着一身湖绿罗裙，拿着一只风筝，在断桥上笨拙的放着。李墨清只是淡淡望了一眼，转身欲走时，风筝已掉落在他面前，他弯腰将风筝拾起，往断桥上瞧去，苏柳烟慌忙自断桥上跑下，来到他面前，娇喘微微。他只见她青丝并未髻的多么花哨，只是松松的用发带斜梳着，也并未施粉，白净的脸上依然是倾国倾城。她笑着站在李墨清的面前，看他愣愣的盯着自己，先是一羞涩，拿起他手中的风筝便转身跑了，只留下李墨清一个人站在原地，似乎还在回味。

　　这都是他初来杭州时的事了，后来的后来，他并不想多忆。那是他和她一辈子唯一的遗憾，她终是没等来他，带着对他的误会，埋入尘土了。而现在李墨清站在她的墓前，手中牵着的竟是她的女儿。

　　多么可笑。

　　墨生的声音极柔，她对着苏柳烟的墓幸福的笑着，娘，你看，这是我的夫君，他叫李墨清。墨生拉着李墨清一起跪在墓前，娘，这个男人，他昨日说要娶我的。她的眸中掩饰不住的灿烂，眼前的墓似乎想要倒退，直到再也不能退的角落。

　　够了。李墨清低吼一声，平日里温润如玉的他竟有些愠怒，他的眉毛拧在一起，目光里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墨生怔住了，看看李墨清，也不再言语，她不明白李墨清为什么突然这样。

　　李墨清却突然站起身来，轻轻牵起墨生的手，他的嘴角浮起一抹牵强的笑，半是亲昵的刮了墨生的鼻子，丫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墨生分明看到他眼里难言的伤痛，她猜想他是有心事瞒着她的，她想伸手替李墨清抚平微皱的眉头，可手却沉重的抬不起，力不从心。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痛，痛苦使她闭上眼睛，密而长的睫毛在她如玉的颊上投下一块阴影，于是她似乎看到她马上就要结果的爱情繁花开始荼蘼溃败，犹如昙花，只空留暗香和悸痛。

　　……

　　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墨生着一身艳红色喜服，头戴金鲤璎珞凤冠，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倾国倾城堪称绝世。

　　“夫人，夫人，”一个丫鬟小跑着来到墨生的面前，“一个老尼姑说她有东西给你。”

　　“速去请来。”墨生心下满是疑惑，难道是妙境师太？正思索间，妙境师太已来到跟前了。

　　她递上一本小札，道，这是妙缘寄存在贫尼这里的，她让我在你嫁人的时候将这交还给你，你会知道谁是你爹。

　　墨生收下这本小札，要留妙境师太吃顿斋饭，她却不肯，只是笑笑谢过便走了，墨生也不强留，遣了下人将师太送出，独自翻起那本小札来。

　　……

　　已是洞房花烛之夜了，墨生头盖喜帕，静坐在床边等候着李墨清。

　　李墨清进来轻轻拥住墨生，将她的喜帕掀起，四目相对，却并非含情脉脉。他的气息在靠近她耳根的地方突然变得微弱，然后他原本就已明亮的眸子变得更加明亮。

　　墨生松开握着刀柄的手，一抹苦笑在绝世的容颜上漾开，眸中氤氲的水气让她看不清李墨清的脸，她的手抚上他淌血的胸膛，似乎想要将汩汩而出的血堵住，又略一踌躇，李墨清却紧紧握着她的手，嘴角含笑，他说，墨生，我爱你。而后是一声浅浅的叹息，再也无处可寻了。

　　墨生起身出了房门，半晌，便从屋外传来了阵阵浓烟，她回来将门关起，用重物顶着，不理会门外下人们的呼唤，躺回床上，吻了李墨清尚有余温的唇，然后靠在他的臂弯，用那把沾有他的血的匕首也在自己的左胸上狠狠刺进去，她看见她有着和他一样鲜红的血液，这些血液将她艳红色的喜服染成暗暗的深红，然后蜿蜒的流下，和他的血汇在一起，墨生心满意足的笑了。故事至此连成一片。

　　那日，墨生看到苏柳烟的那本小札，只依稀记得这样几句话：

　　我怀了李墨清的孩子，李墨清却说孩子不是他的。他打了我，他竟然打了我。

　　我出家了，他终是没有来寻我。

　　墨生出生了。

　　李墨清，我恨你。

　　墨生心想，她竟爱上了自己的爹，爱上了苏柳烟的男人。于是墨生为苏柳烟报仇了。于是李墨清死了。

　　墨生不知道她并非是李墨清的女儿；

　　墨生不知道是李墨清的下人用迷香将苏柳烟玷污了；

　　墨生不知道是苏柳烟误会了李墨清，

　　墨生至死也不知道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