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去翼州的路上,碧螺的话少得可怜,碧树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有心劝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挑着这些年出门在外的见闻说给碧螺听,但收效甚微。碧螺的心现在完全被伤感所包围,等走出长安城,她才发现自己很后悔,甚至忍不住想回头再去找元吉。这三年形影不离的生活使她习惯了有元吉在身边的日子,忽然间一切不再,世界便轰然倒塌。
马车在三个月后到达翼州,碧螺已经瘦了整整一圈。碧树心疼妹妹,特意在郊外另置了一处府邸,又叫来三年不见的二妹碧瑶作陪。
碧瑶比碧螺要小上两岁,正是情渎初开的年纪,喜欢上附近村长家的小子,天天吵着让碧螺带她出去。那村子在城外一处峡谷之中,四周群山环绕,流水潺潺,风景十分秀丽。碧螺带着碧瑶去了几次,就喜欢上了那里的景致,央求碧树在峡谷深处置了座小木屋,大部分时间便在此过的。
这一转眼就是两年,碧螺出落得越发秀丽,那模样虽然在齐王府里不出挑,但在这荒郊僻壤的地方也是难得的俏丽。两年来,不知多少媒人快踏破了门槛,说得嘴皮子都薄了,碧螺一直不表态。碧树心疼妹妹,也不迫她,将小妹碧瑶嫁出之后,就余两兄妹相依为命。
与元吉的那段感情,碧螺已经渐渐释怀,她本来就不是悲观消极的人,日子过得久了,便慢慢想通、忘却。只是偶尔,元宵节的时候,夜晚的时候,会忽然想起他,想起两人一直渡过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那时候两小无猜,那时候心无旁骛。
到夏天的时候,仗又开始打了起来。碧树常常不在家,碧螺索性搬到山谷的村子里去住。自从碧瑶嫁人后,她就孤单了不少,现在大哥又不在,那空荡荡的房子更是让人难受。
不断有消息传来,唐军渐渐逼近,夏军拼死抵抗,双方互有伤亡。每次听到出谷办事的乡亲带来最新的战事消息,碧螺就又紧张又期待。大哥在大夏军中,她自然希望夏军取胜,可是又害怕听到元吉的噩耗。虽然知道现在离他出事的时间还很久远,但碧螺就是不可遏制地担心他的安危。到后来,得知此次带兵的将领乃是秦王李世民,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可很快地,又开始为大哥与夏军操起心来。
碧螺担惊受怕地过了不久,终于传来好消息,唐军撤退了。村子里的乡亲们都欢天喜地的,毕竟谁也不愿意一直打下去。碧树也在百忙之中赶回木屋一趟,与碧螺团聚。在木屋里住了半日,又被人急急地唤走,碧螺又是孑然一身。望着大哥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霞光之中,碧螺心里忽然有了种淡淡的寂寞。
八月的天,峡谷里的植物都疯长着,碧螺住的小屋外,只留了一条窄窄的通道,四周全是半人深的杂草。碧树过来的时候曾提过派人将这里清理干净,被碧螺婉言拒绝。许是前生为桂花妖的缘故,碧螺与这峡谷中的草木鸟兽特别亲近,走在路上,感受着脸颊缓缓拂过的微风,仿佛一草一木都在和她说话。
碧树走后,碧螺一个人信步在峡谷中闲逛。沿着河道一直往里走,渐渐了无人烟,只余青得发黑的灌丛深草。峡谷深处,是一片原始密林,森天大树,漫天藤蔓。这里常有野兽出没,村民不敢靠近,只有碧螺偶尔会在密林边缘坐一坐。
林子里有碧螺的朋友,是两只机灵的猴子。还是去年夏天的时候,碧树从城里给她带了些坚果当零食,因湿气太重怕坏了,碧螺就把它们倒在走廊的竹编里晒干。午后她搬了藤椅,用手帕遮了眼睛躺在树荫下小睡,隐约听到细碎的声音,猛地睁开眼,两只毛茸茸的爪子迅速撤退,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跑得似箭般飞快。逃到碧螺抓不到的地方,两个小家伙又齐齐回首,却看见碧螺满脸笑意地朝他俩招手。
碧螺认识它们的时候,它们才几个月大,瘦瘦小小的,小的那个连毛都没长全。正巧碧螺一个人过得孤独,就留它们做伴,给它们起名叫大武和小武。一起住了半年,后来被碧树发现了,说她一年轻姑娘整日跟些猴子粘在一起不成体统,硬逼着碧螺把“野猴子”送回了林子。
坐在林外长啸一声,不一会儿就见着两个家伙蹦蹦跳跳的身影。几乎是扑着冲到碧螺身上,一人二兽齐齐倒在厚厚的草地上。几日不见,两个家伙似乎又长大长胖了些,碧螺坐在一旁看着大武小武得意地大嚼着她带来的水果食物,觉得是不是应该帮它们减肥了。
吃罢东西,又粘了好一会儿,大武和小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拉着碧螺往林子里走。碧螺知道这两个小家伙颇有些灵性,也不多加询问地跟着。密林中古木森天、藤萝蔓延,空气又阴又湿,寒意逼人,若非碧螺有些武功底子,走不了几步就要退出来。
随着大武小武在密林中缓缓穿行,不一会儿,衣服和鞋子都渗得湿润,身上也越发黏糊。一会儿,天色渐暗,林中更是一片漆黑,唯有紧随大武小武的步伐方才不至于摔倒。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大武小武开始兴奋地叫起来,碧螺竖起耳朵仔细听,仿佛是马匹嘶叫的声音。莫非附近还有其他人?
密林中没有月光,碧螺只能凭借听力肯定面前的确是一匹马。那马儿极是懂事,把头伸到碧螺颈项处轻轻摩擦,像是有所求。大武小武则在一旁热闹地叫,碧螺有些疑惑,难不成特意拉了她过来就为了这匹马?
跟着马儿走了两步,踢到脚下一软绵绵的东西,碧螺心中一动,蹲下身子轻轻一摸,总算明白了大武小武的苦心。
好在碧螺不是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否则,就是两个她也没法把这么个大个子托上马。看不清伤者的相貌,但既然是人,她总不好见死不救,更何况,还是大武小武亲自拉她进来的。
一直回屋点了灯盏,碧螺才看清伤者一身被污血染红的衣衫正是唐军军服。心里有些讶意,前方战场离峡谷不下百里,不知他如何冲过重重关卡逃到这里。碧螺对唐军并无恶意,事实上,由于知道历史趋向,她心里甚至对唐军还颇有好感。
麻利地脱了他的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和后背,连碧螺也吓了一大跳。幸亏大哥留了不少药草药膏在此处,否则,就是把他带出了林子,只怕也束手无措。
烧了热水,先将他全身上下一一清理干净。每擦洗到一处,碧螺只觉得触目惊心,很难想象此人究竟如何撑到现在。待洗去他脸上的血污,露出一张虽有些淤青仍英俊挺拔的面容,碧螺忽然觉得很面熟。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惊讶地叫出声来。可不就是当年在街上偶遇的那人么?元宵节的夜市、新年的长安街头,一幕幕场景在碧螺脑中自动播放。
既然是曾经帮过自己的故人,碧螺照顾起来自然更加尽心尽力。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她当晚就把那身血衣烧成了灰,对外则谎称是自家远房亲戚,打仗时落了伤,过来休养一阵。反正碧树不在,也无人揭穿。村民们都还朴实,并不多嘴,只有些爱嚼舌头的妇女们纷纷猜测着说哪有把年青男人送到未出嫁的闺女屋里休养的,怕是碧螺的心上人。听得村子里对碧螺有心的小伙子们十分黯然。
这男子昏迷了有三日,碧螺亦尽心照顾了三日。这日太阳落山,暑气消散,凉风习习,碧螺端了蘑菇青笋汤进屋,刚进门,就发现凉席上的男子动了动。忙把热汤放到一旁桌上,移步到床边观察究竟。
这三日来,伤者好吃好喝,加上碧螺伺候得尽心尽力,这男子虽然还是一脸苍白,但眉目间已有了生气。陡然睁开眼睛,倒把碧螺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安慰一下受惊的小心脏,碧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意外地发现这男子脸上表情比自己更加惊讶茫然。
“醒来了。”碧螺笑嘻嘻地瞅着面前的人,不知为何,这男子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可具体变在哪里,她却说不上来。许是脸色白了些,许是身上瘦了些,许是下巴上长出了些胡渣,看起来,似乎变了一个人。
男子艰难地想起身,碧螺手疾眼快地扶住他的肩膀和腰。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想迅速起床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男子吃痛轻轻呻吟了一声,终于靠坐在了床头,四周打量一番,最后把目光放在碧螺身上。
“请问姑娘怎么称呼?”他问道,很是真诚坦率的表情。碧螺不由得有些泄气,揉揉脸颊,心想原来自己长得这么普通,明明见过好几次面,居然还不记得她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碧螺撇撇嘴,恼道:“也是,都过去两年了。我是碧螺啊,以前在太原我们就见过的,后来在长安,你还送我回齐王府。这么快就不记得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说她心里不介意是假的,她这些年的朋友并不多,难得认识几个人,自然是刻在心里头记得牢牢的。可别人不一样,想起当初见面时这男子鲜衣怒马,定是富贵出身,日理万机,哪里会记得她这么个小丫头。
男子茫然地皱眉,像在努力思索着什么。那眉头越锁越紧,眼中愈加茫然,一会儿,脸色渐渐沉下来,黑得可怕。碧螺心里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刚想安慰些什么,那男子忽然别过头,很认真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八
碧螺这些日子一直很烦恼。那时候在城里偷看电视的时候常常看到有失忆的桥段,她总是不信,又没有神仙抽去记忆,为什么会突然什么都不记得呢。可如今面前陡然出现这么一个人,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当然,有个人陪在身边也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尤其是这个人高大能干,又老实好欺负的话。为了便于称呼,碧螺先给他取了个名字。虽然碧螺跟着元吉学过一些字,但起名字却是头一遭,想破了脑袋才想出了几个很诗意的名字,比如清风、明月、风云啊什么的,可是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绝。被打击了信心的碧螺很是无趣,最后烦道:“给你起什么就是什么,吵什么吵,再吵就叫你龙井。”
男子很认真地问清了龙井的意思后,居然眯眯笑地同意了。“碧螺,龙井。”碧螺拍着自己脑袋不断地摇头,“怎么听怎么觉得傻气。”
于是龙井就在碧螺的木屋里住下了,他气力大,那些砍柴背米的事情自然都落到他身上。碧螺原本还有些不适应,但很快便发现了多个人的好处。晚上一个人的时候说话有人陪,吃不完的饭菜有人负责全部解决,出门的时候还有人提东西,真是全能陪护。甚至,碧螺有些不希望他恢复记忆了,每每这个念头闪过,碧螺就赶紧扇自己嘴巴,真是自私自利的小丫头,要是龙井家人找不到他得多着急啊。
于是开始偷偷地打探消息,可这里毕竟是大夏,龙井又是唐军,碧螺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又不敢领龙井上街去翼州城,只得一个人溜到城里,找到大哥旁敲侧击。龙井出身不低,想必在军中职务也不差,也许从碧树口中可探查到一些线索。但令碧螺失望的是,前前后后问了十多次,一直问到他开始怀疑,碧螺仍是毫无头绪。
反观龙井却丝毫不急,整天乐呵呵地跟在碧螺身后,没心没肺的样子,看得碧螺暗自皱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傻,居然想着要帮这呆小子。
以前大哥在家的时候,碧螺所有物什都是他亲自买了送来,可如今战事又吃紧,碧树整日都守在城里,顾不上妹妹,碧螺只得自力更生。买些针线衣裳的小玩意儿不在话下,可若是米呀面的,饶是碧螺有些武功底子也困难得很。
最初她不让龙井跟她进城,怕被人认出来,可龙井坚持要跟着,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地去过两回,碧螺发现除了他死缠着要吃胡饼糖葫芦汤圆的时候会有人指指点点以外,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索性大方地带了出门,到后来,干脆让他一个人上街。
龙井在村子里很受欢迎,走在路上时常有羞涩的少女鼓起勇气过来送块点心水果什么的,他一律不辞,笑嘻嘻地接了回来跟碧螺献宝,弄得碧螺好气又好笑。如此收了有半个月,碧螺屋里的水果点心堆得快吃不下了,送礼的姑娘们还是乐此不彼,甚至已经上升到送手帕丝巾香囊的地步。碧螺觉得是该好好教育他的时候了。
这晚月色凉如水,碧螺吃完了半个香瓜后低低地打了个饱嗝,摸摸稍微鼓起来的肚子,向龙井招手。龙井只当有什么好事,笑嘻嘻地贴在碧螺身边坐下,手肘支起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碧螺直看。
“真是个呆子。”碧螺用食指点着龙井的额头,他也不躲,呵呵地傻笑几声。
“往后别人送你这些,可不能再收了。”虽然点心和香瓜都很好吃,可是碧螺还是很认真地拒绝,“龙井不能欺骗她们的感情,以后你要回家的,不可能一直留在村子里。”
龙井脸上显出茫然神色,摸摸脑袋,皱起眉头伤心地说道:“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碧螺不喜欢我,要赶我走了么。”说罢又怯怯地拉拉她的衣襟,哀求道:“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碧螺你骂我就是,为什么要赶我走。我不走,死也不走,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他可怜巴巴地瞅着碧螺,眼睛里闪烁着小狗恋主似的光芒。
碧螺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坏巫婆一样可恶,而面前的龙井分明就是故事里无辜可怜的小王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碧螺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说道:“不是我要赶你走,算了,你爱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吧。怕就怕以后我想留你,你也不见得肯留下。”
龙井使劲地摇头,坚定道:“龙井最喜欢碧螺了,永远永远都不离开碧螺。”
碧螺听得心里发酸,曾几何时,元吉也曾经那么认真那么坚定地向她承诺。可是这一切都已远去,那些承诺只在湖面上吹皱起波澜,待风一过,便了无痕迹。
“你这傻子。”碧螺蹲下身子靠在龙井肩上,望着天空点点繁星,幽幽叹道:“你可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接受的。那些姑娘们送东西给你,是因为她们喜欢你,你若生受了,她们就有了胡思乱想的理由,觉得你喜欢她们。可是这样是不行的,龙井只能娶一个妻子,所以你的心里只能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就好,多了,所有人都会受伤害。”
“只能喜欢一个人的话,那我还是喜欢碧螺好了。”龙井很认真地握住碧螺的手,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受伤的表情,“可是碧螺从来没有送礼物给我。”碧螺正懵着,龙井又恍然大悟般地笑起来,“没关系,我送给碧螺就好。”说罢,还真的从脖子上解下一跟红绳,硬要往碧螺颈项上套。
碧螺认出这是他当初系在腰间的一方佩玉,救他那日被碧螺弄断了绳子,后来重新用红线编了根绳,将它挂在龙井脖子上,以做它日与龙井亲人相认的凭证。
“我不要。”碧螺手疾眼快地躲开他,慌忙跳起身,拍拍衣服,道:“这玉佩贵重得很,你自个儿好好收着,我可受不起。”
龙井眼神一黯,缓缓站起身,双手仍尴尬地伸在半空中,却不肯缩回。嘴唇咬得快要流出血来,委屈得像要哭。
“喂,你干嘛啊。”碧螺最受不了他这种表情,无奈地走近了,拍拍他的肩膀。龙井的个子比她高很多,她掂着脚也摸不到他的头。“你看你什么表情啊,人家看到了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
龙井把玉佩朝她一伸,目光坚定而倔强。“你不肯接收我的玉佩,是不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啊。碧螺果然很讨厌我是不是?”
“没有没有。”碧螺识相地接过玉佩,讨好地把它戴在自己脖子上,笑嘻嘻道:“喜欢你还来不及。”心里却琢磨着等他亲人找来了再伺机还给他。
“碧螺真好看,以后我只喜欢碧螺一人,只娶碧螺一人为妻。”龙井呆呆地看着月光下碧螺朦胧的剪影,只觉得她像从月亮里走下来的仙女一样美丽。“可是,碧螺,你脸上为什么这么红,你发烧了吗?”
龙井着急地摸摸她的额头,又比对自己的,疑惑地喃喃自语,“奇怪,没有特别热啊。碧螺,碧螺,你的头疼不疼,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碧螺——,啊呀,碧螺,你要去哪里,你等等啊……”
晚上,碧螺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胸前的玉佩不时地疙得心口疼,索性把它解下来,对着窗外如泻的银辉左右把玩。这是一方温润的祖母绿,仔细雕成麒麟的形状,威武狰狞。记得元吉也有块大小差不多的玉佩,不过上头刻着只乌龟,常常被碧螺取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霸下,是龙的第六子。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些往事全部忘却,不曾想,有些事,就像用小刀在心里刻下的痕迹一般,任凭风吹日晒,总不会消失。
偏房里传来龙井均匀而沉稳的呼吸声,他睡得正酣,偶尔翻个身弄得竹席吱呀作响,嘴里搭吧几声,传来轻轻呓语,“碧螺,不要赶我走。”
碧螺心中一软,手里的麒麟握得紧了些。
九
这日碧螺遣了龙井进城去买米,去了有半日,仍不见回来,她心里开始急了起来,生怕龙井在城里被夏军认出来。急切地换了身衣服准备去城里寻他,刚走到峡谷入口处,就见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身上的衣服被弄得皱皱巴巴,发髻错乱,脸上一片青紫,嘴角还肿起好大一块,狼狈得像是跟几十个人干过一架。
还没等碧螺说话,龙井已经噌噌噌地朝她飞奔过来,一脸委屈的模样。
碧螺围着他绕了好几个圈,嘴里一直担心地问着,“怎么这样了,怎么跟人打架了呢。疼不疼?”龙井委屈地一会儿指腿,一会儿指背,一会儿又指指裂开的嘴角,夸张地疼得呲牙咧嘴。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碧螺脱了龙井的衣服给他上药酒。背上不知被什么重物狠狠砸红了一大片,看得触目惊心,碧螺觉得自己上药的手都在发抖。“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惹是生非吗?一个不对劲拔腿就逃,人得机灵点知道不。”
龙井趴在床上,眯着眼睛呜呜应着,脸上表情并无痛苦,反倒十分享受。“不是我跟他们吵,他们说我撞坏了摊子,让我赔钱。我不肯,他们就要强抢。”
“真是目无王法了!”碧螺气愤地重重一捶桌子,“还讲不讲道理的,你怎么不跟他们理论。还有,他们一共多少人,明儿我叫大哥带人好好教训教训。”
龙井背对着她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个!”碧螺忿忿不平地大骂:“真是不要脸,仗着人多欺负人,算什么英雄。”
龙井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小声地纠正道:“是两个。”
“啪——”一巴掌狠狠拍在龙井背上,只把他痛得跳起来。转身,碧螺指着他气得直哆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恨表情。“你——你你,你怎么这么没用啊。两个人就把你打成这样,人家打你不会还手啊,就傻站着让人家打?笨死了,笨蛋!简直就是丢我的脸……”
挨了打的龙井无辜地缩在床角,眨巴着眼睛看碧螺发威,刚刚还温声细语地说着话,怎么突然就变脸呢。不是碧螺说不准和别人打架的吗,难道他又做错了?
第二日一大早,碧螺雄纠纠气昂昂地从柴房里挑了根手臂粗的木棍,拖着龙井朝昨日出事的地方去寻仇。龙井小跑着跟在她身后,嘴里不停地劝解道:“碧螺,不要去了,算了,我已经不疼了。”
前头的碧螺陡地一回头,目光冷似冰霜,将他上上下下刮了通遍,龙井赶紧识趣地闭嘴。
碧螺很快找到了龙井所说的泼皮无赖,几人一言不和就要开打。不曾想原本所料的两个对手转眼就扩大到一群,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碧螺本就靠着体内残存的一丝法力与人对持,不一会儿就支撑不住。她想逃是不成问题的,可坏就坏在带了龙井这一只笨猪,不仅不会打架,反而拖住碧螺的腰吓得大喊大叫,气得碧螺只想揍他。
碧螺很快支撑不住,动作越见迟缓,眼看着那黑脸恶煞抡着个硕大的圆木棒槌就要砸上自己的脑门。说是迟那是快,眼前人影一晃,大团大团的鲜红顿时染上她的衣襟,碧螺立刻就懵了。
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出人命了!”,众泼皮一拥而散,只余碧螺一人傻坐在街心惊惶失措。
碧螺不分昼夜,衣带不解地照顾了龙井三天三夜,终于等到他醒来。他醒来的时候握着碧螺的手,笑嘻嘻的,看起来更傻了。碧螺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正哭得酣畅淋漓时,房门砰地一下被踢开,碧树满身杀气地冲进来,抡住龙井的领子就要开打。
碧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龙井从碧树的狼爪中抢救出来,又费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向他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碍于碧树隶属窦建德的立场,她略去了龙井的唐军身份。
碧树皱着眉头心里百转千回,精亮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碧螺,一会儿看看床上做无辜状的龙井,看得他二人心里直发毛。末了,碧树狠狠一拍桌,怒道:“你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达数月之久,此事一旦传出,碧螺你清誉何在?”
他十分满意地看着碧螺和龙井二人目瞪口呆,继续朝龙井发飙道:“我看你眉目俊朗,也不似不知礼义廉耻的无良之辈。既然我妹妹的清白已受损,你就当负责。快快准备茶礼,好来提亲。”
碧螺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她怎么也没料到大哥突然冒出这样的话,还待辩解几句,却被碧树狠狠瞪眼吓了回去。自有记忆到现在,大哥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可今日那表情,却是严肃致极。
龙井睁大眼睛望着碧树,眨眨,又朝碧螺看看,随后垂下头,有些沮丧地小声道:“我没有礼金——”尔后又抬头,咬咬牙,一副乞求神情,“我会打猎,会砍柴,等我攒够了钱,就来向碧螺提…提亲。”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但碧树还是听到了,乐呵呵地一拍他的脑袋,大声道:“你这小子虽然傻了些,但心眼实,碧螺交给你我也算放心了。”
就在碧螺还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她和龙井成亲了。婚礼办得很仓促,除了碧树碧瑶,就没有旁人。那晚碧树格外激动,她和龙井给他敬茶的时候,碧树哭得眼泪哗啦啦的,一边哭一边说,“碧螺也有了家,我也算放心了。”
碧螺成亲的第二天,碧树就告辞离开。窦建德的军队即将开往幽州,碧树随行。碧螺和龙井一直送他到谷口,看着傍晚漫天晚霞下碧树孤独的身影,碧螺又一次哭得泪水涟涟,而龙井则在一旁柔声相哄。
靠在龙井的宽宽的胸膛里,感受着他笨笨的却温柔的呵护,碧螺忽然觉得,有个人依靠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既然和元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这或许就是月老给他安排的姻缘吧,快要睡过去的时候,碧螺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