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元吉闻讯匆忙赶到的时候，碧螺还没有醒来。她腹中胎儿没能保住，元吉从大夫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一时又惊又骇。将陪同出城的那两个侍女一番拷问后，元吉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事实上，从碧螺回来的第一天起，她怀中的那枚玉佩已经告诉了他龙井是谁。
碧螺睡了整整七天，元吉寸步不离地在一旁侯着，乏了就在她床边靠一会儿，连早朝也告了假。他在朝中出了名的乖张任性，经常是御史大人们参奏的对象，皇帝见他不出来捣乱便满心欢喜，睁只眼闭只眼，并不责难。
所以，当碧螺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元吉长满胡渣子的憔悴容颜。
“元吉，”碧螺伸出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满脸疑惑之色，“你怎么长成这样了？”目光忽又看到自己的手背，陡地一惊，又翻过手掌来，惊骇大声道：“我怎么瘦了这么多？”那双曾经纤细白皙、莹润如玉的手掌此时已是毫无光泽、青筋突出，似是老了许多岁。
元吉整整地看着她，眼神间颇有些疑惑，还有些不确定，因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她的手轻轻握住，放到自己胸口。
碧螺皱起眉头朝四周看看，表情单纯，一如当初太原府中的贴身丫鬟。“这是哪里？元吉，这是你的王府么？我听说留守大人，不，皇帝陛下封了你做齐王，你现在可神气了。”说话时她不安分地想要坐起身，却力不从心。
元吉一颗心说不出是喜是悲，脸上带着笑，强自镇定道：“你睡了好些日子没吃东西，这会儿能坐起来才怪。我去叫厨房准备些清粥，等你吃了东西，有了力气，我们再慢慢说话不迟。”于是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进被子底下，然后起身。
出得门来，先将府中所有下人召集一堂，严令警告任何人不得再提及前事，尤其是碧螺曾经有孕流产之事。众人虽不知缘由，却也知晓此中的严重性。齐王殿下素来喜怒无常，诸人唯有应允的份儿。
一会儿厨房送了清淡的鸡丝粥过来，元吉也不让伺候的侍女进房门，亲自端了粥，一勺一勺地喂给碧螺吃，心里还盘算着，还是将府中这些下人全部遣散才好，抑或者，以防万一，索性——
他心中杀机微动，眼神顿时凌厉起来。床上的碧螺见了，微微愕然，怔怔地瞧着他，连嘴都忘了动。
“怎么了，不合胃口？”元吉柔声问道，眼神在一刹那间变得温柔如水，说话时舀了半勺自己尝了尝，摇头笑道：“是清淡了些，不过你大病初愈，吃不得浓重的食物，待你身子好了些，我再带你吃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碧螺看了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扁着嘴道：“你刚才好吓人。”
元吉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僵硬地笑了笑，道：“你这没良心的丫头，我整日守着你，几日不曾入眠，脸色自然难看许多。你不仅不问候，反而说我吓人，真是该打。”
碧螺很心虚地笑几声，指指他碗里的粥，小声道：“要不，我把粥让给你喝，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她说话的时候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巴巴地瞅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虽然因为身体不好以至于眼神黯淡了许多，但那种熟悉而灵动的神情却让元吉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
元吉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来杀人灭口，只把府中的下人全部换了一遍，尤其是当日跟随碧螺一同出城的两个侍女，他甚至将她们送到了洛阳。正如元吉所料，碧螺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年前他们初至京城的时光，她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和元吉斗嘴，喜欢冲着他吹胡子瞪眼，喜欢咬着牙齿冲着他大叫“李元吉，你这个混球”。
碧螺过了三个月才能下床，对于这场“大病”她一直很疑惑，想不通素来健康的自己怎么会忽然卧病在床，还一病就是三个月。元吉自是不会说出真相，诊病的大夫更不敢说，只道是来京城的途中感染了风寒，经久未治，延误了病情，以至于拖到了如此境地。碧螺向来迷糊，也不多想。
在院子里住得久了，碧螺渐渐发现这并不是王府，心中不由得有了疑虑。之后又从侍女口中探知原来元吉早已娶亲生子，顿时茫然。仔细问了，方才知道世道无常，早已过了许多年，原来的一切都在她“昏睡”中完全改变。
那日正是端午，元吉进了皇宫赴宴。院子里的下人都被警告过不准喧嚣，因而四周静悄悄的，半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碧螺心里难受得很，大早起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到底身子差了些，到晚上就倒了。下人慌张地请了大夫过来，她也不肯让大夫诊治。
一直到第二日中午，元吉方才回来。冲进碧螺房里时，她已经人事不知。大夫在一旁诊治，见着齐王殿下脸色铁青地闯进来，吓得连连哆嗦，慌忙放下碧螺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行礼。
“到底怎么回事？”元吉冷冽的目光环视一周，下人们吓得愤愤跪下，无人敢应。
元吉也不叫她们起身，先冲到碧螺床前，握了她的手，心疼地轻抚她苍白的脸。“怎么忽然又病倒了？昨儿早上我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么？”虽然碧螺听不见，但在她面前，元吉还是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
跪在一旁的下人擦了擦汗，回道：“殿下昨日走后，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到晚上就病了。唤了大夫过来，她也不让看，拖了一晚上，今儿早晨就晕了过去。”
元吉的心一沉，语气顿时严厉起来，厉声喝道：“无缘无故的怎么忽然生起气来，是不是你们多嘴饶舌，说了什么话被小姐听到了。”
一干下人连连磕头请罪，只道是碧螺起了疑心，问及王府事宜，下人不敢隐瞒，道出齐王殿下早已娶亲生子的事实。元吉忆及当年碧螺一言不发离开的事来，心中不免有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