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迎凉草的味道在空气里翻腾,清风徐来,似乎眯着眼睛也能看到那碧绿色的青草,摇摆如同矮竹林,叶子细碎的仿佛杉柏。让人想到东都云中的天祈节,美到四月一日之时,家家户户门口必然悬挂的芳草,清凉驱蚊,昭示麦秋的到来。
这是节日的味道。
男人醒来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正是关于鼻子的功效。他感到自己沉浸在夏季沁凉的山泉里,化作了水的魂魄、变成了海的波涛。他却仍然觉得心灵深处有一张嘴,呼喊着水源。他想,他必然干渴了许久。
佛门教诲说道,死于恐怖者,灵魂堕入相应欲求而不得足的地狱。男人神色恍惚的想到,我一定是在赤地青野里死去了。也好,死了也好。或者对我来说也是另一种地狱。
但是,皮肤上传来一种温润的被触目的感觉,似乎有一只小小的手用力的握住了他的灵魂。于是,他彻底醒过来了。
看到的,是一个微笑着清秀的小女孩,单手抱着一只寻常猎人家都有的哈勃狗,打量作品一样打量着自己。背后是狭小的空间,木头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霉的味道坚强的从迎凉草下挣扎出来,屋内布局很差,家具上的油漆都抹掉了七八成,剩下的些许也浸染了油渍变成油腻的图黑色。
但是,屋内的窗子全部打开了,猩红色的阳光毫无顾忌的洒进来,把大半个房间涂上血色,很浓重很诡异的环境里,醒过来的男人还是把视线偷回了唯一可以交流的女孩的眼睛。只一眼,他不禁怔了怔,满屋子妖艳的阳光也遮不去这一双琥珀色淡漠的眼睛里那一抹灵动的仿佛游蛇的光辉。突然间,他相信了,自己的一条命一定是这个女孩给于的。而对方明显的只是因为一时兴趣。
“你……”男人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喉咙苦涩疼痛,仿佛用刀子一层一层把肉挂了一遍,只是一个简单的单音,就耗费了他用长久晕厥凝聚的一半力气。
女孩从桌子上端来一碗油光发亮的液体,眨着十分纯净的目光,说道,“虽然我从来没有医过人,但是多多少少让你活回半条命。所以,在我们暂时资金短缺的情况下,请暂时相信我的医术。”
她的眼睛会说话,里面全是看到玩具的快感。他想,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会出卖自己。真干净。他感慨了一下,然后试图找回一些力气,张嘴把汤药喝下去。可是任凭他如何使劲,哪怕是涨红了脸,身体还像是瘫痪了一般,动弹不得。甚至脸上的肉也僵硬的如同石头,舌头只能抵着上颌,发出简单焦急的单音。
他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即使是在最困难的赤地青野,在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他也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选择继续活下去,等待奇迹。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以生不如死的方式活下去。这是耻辱,是最大的讽刺!
他想要大喊,想要破口大骂,想要疯狂大笑,可是脸上却只有急促的呼吸,发出一些杂乱的单音。其他的,只剩下麻木。他红了双眼,血丝遍布,但是仍然像个废人一样,没办法挪动哪怕一根手指。
他感到绝望了。然后,心里却莫名其妙的平静下来。似乎一切都失去了,空间、时间、仇恨、伤悲……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了虚无……连死亡,也成为渴望……他自嘲的想。
旁边的女孩把一张圆圆的脸凑得很近,伸出不安分的手揉捏着他的脸,“不错嘛。我还以为你会要死要活,没想到你的抗打击能力这么强悍。好啦,不玩你了,只要吃了我的药,保证你过一段时间马上恢复到原来的生龙活虎状态。安拉安拉,现在的全身麻木只是暂时的,你身上中了一种剧毒,它破坏了你的身体神经控制的能力,造成身体内部信息混乱。现在开始,就用我的药帮你的身体重新回复秩序。”
他昏昏沉沉的听女孩念了一大堆,只知道这个黄毛丫头在宣布他重生的机会。从大悲到大喜,他心里情绪奋勇翻腾,一时激亢,嘴角呕出一滩鲜红色的液体。
小丫头像是被吓了一跳,瞪大了双眼,扎呼呼到,“该死的,我还没喂药,不许你半途逃到阎王殿。我和阎王不熟,套人情很麻烦的!”她一边念,一边用勺子小心翼翼的舀着汤药往男人的嘴里灌,可是麻木的肌肉却使得汤药全部溢出嘴巴,丝毫无法深入牙关。
“真麻烦,我竟然忘记了这一点。”小丫头恼怒的扣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左右看了看,很无奈的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褐色的狗尾巴草,随意拔去叶子,留下细长的叶经,然后使劲全力才勉强把男人紧扣的牙关打开一条缝,把长长的狗尾巴草插到男人的喉管深处。
“有点难受,你忍着点啊!”小丫头很没有真意的随口道歉,同时用十分迅速的动作趴到枕头旁,苦着脸诅咒到,“早知道就不放什么苦艾草了,结果受罪的竟然是自己。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算了,豁出去了。”小丫头冲着不能动的男人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看在你长得俊俏的份上,本小姐就网开一面了。奇怪,为什么我觉得你很眼熟呢?想不管都不行……”
就在男人疑惑不解的同时,他震惊的盯着小丫头,看她一口一口含下汤药,然后揪着一张堪比ju花的扭曲的脸,俯身在他的上方,用嘴巴含着草管,再一口一口喂到他的口中,顺着喉咙一口一口顺畅的流入体内。
汤药中像是带着极有神奇的法力,每一口下肚,都会给麻木的身体带来虽然细微却不容质疑的感觉,或麻或酸或痛或热或冷,总之,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恢复,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小丫头喂过来的汤药里还有淡淡的清甜味,在这汇集了天下所有极致口味的汤药中显得格外的……舒爽……诱人。
等到一碗酸甜苦辣样样俱全的十全大补汤下了肚,身体虽然还是老样子,但是肩膀以上已经恢复了,喉咙还有点痛,却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他有些迟疑的动动嘴角,很好,脸部的肌肉可以自由活动。
在小丫头凝视他半个时辰后,他沙哑着喉咙正式开口到,“你是……谁?这……是哪里?”
小丫头为了自己的医术长进欢欣鼓舞,扭着屁股跳了一段乱七八糟的肚皮舞后,闪烁着亮晶晶的双眼笑眯眯道,“我叫白……”她眼珠子一转,像是想到什么不悦的事情,脸上沉了一下,然后甩动脑袋若无其事的说道,“我叫白墨。字离秋。这是我的宠物狗,它叫白玄。白玄,来,问好!”
土黄色的哈勃狗听到主人的叫唤,转过脑袋,很人性化的上下打量了对方,随意的打个哈欠,摇摇尾巴,埋下脑袋继续睡觉了。极度的不给人面子。小丫头额头青筋抽搐几秒,垮下上扬的眼角,恨恨的把白玄仍在床脚,“太不给我张脸了。连尊老爱幼都不懂。”男子瞟了几眼睡觉的狗,心想,我还不需要它来尊老。却只知道丫头实际上指的是爱幼。否则,他绝对不会沉静的注视着丫头,让她继续发挥。
“嘿嘿……不理它。你是我路上捡来的。顺便试试手,没想到我的医术还没有退化!真是太天才了我!”小丫头乐滋滋的笑道,眉眼弯弯,纯粹的喜悦很容易感染别人。
男人不由的嘴角微微扬起,努力牵扯修养中的嗓子说道,“在下姓赵名瑜,字凌云。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顿了顿,看了虚空处一段时间,然后很诚恳的注视着白墨意图偷窥他心思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在下会对姑娘负责。”
白墨听不懂,大大咧咧的问,“赵大哥,你在说火星语吗?还是你是天上的神仙?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能不能简单点,干脆点,再通俗点?我对于弦外之音从来都是七窍通了六窍。”
“七窍通了六窍?”
“是啊。”白墨很严肃的说道,“就是说,一窍不通嘛!”
赵瑜哑然失笑,无意中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个救命小恩人,“虽然姑娘刚刚救我是出于无奈,但是毕竟有损姑娘清誉。而且姑娘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于请于理,在下都应该对姑娘负责。”
“什么?”小丫头很震惊的瞪大一双杏眼,让人怀疑下一刻她的眼珠子就会因为激动而跳出眼眶,她简直是怒不成声,“你……你……你说你要以身相许?”
男人皱了皱眉头。
“你……你竟然要嫁给我!”
男人的眉头皱的更加紧了,脸色微微发白。
“你……你……你竟然要挟我……占我便宜……恩将仇报?连未成年少女都不放过。妄图对我这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开天辟地绝无仅有上天入地独此一家妖魔鬼怪唏嘘不已神仙菩萨暗恋成痴的天下第一无敌美少女伸出魔掌,用世界上最残酷的刑法禁锢本小姐未来惊天动地凄美绝伦惊神泣鬼天下无双绝无盗版的爱情花朵。你……你……你真是太邪恶了……”
男人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变化之快,颜色之多,几乎可以超越四川变脸的最高手艺。小丫头笑嘻嘻的蹦回来,蹂躏着赵瑜的脸,顺便接着按摩肌肉的名义光明正大的探索人体奥秘,“好啦!赵大哥。赵大木头,本小姐都不在意,你就不要吓唬自己了。你一句话,吓得本小姐的小心肝扑腾扑腾乱跳,真是差一点点就要魂飞魄散了。本小姐还小,稚嫩可爱,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不会有人跳出来骂你人尽可夫的……错了错了,是花心大萝卜。”
盯着赵瑜黑到不能再黑的脸,白墨很自觉的松开手,怏怏到,“你看吧,说一点就生气,玩笑都开不起。这就是代沟啊!赵大哥。您太落伍了。”
赵瑜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个白墨年纪不大,古灵精怪的却实在难以琢磨,满口胡言乱语,能气得人死去活来。这是个让人头疼的丫头,将来自己有的受了。他无奈的想,却没有意识到短短的半天,他已经把白墨纳入了自己的世界。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门口恰到好处的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白墨迅速流过去,打开门看到来人,立马把花一样的笑脸沉下去,皮笑肉不笑的盯住来访者,“‘猪’大老板,今日怎么有空来打搅我。您的铜钱输光了?”
猪头老板哈腰奉承道,“托大小姐的福气,小的这几天手气好得不行,简直可以说是把把通杀。实在太过瘾了。大小姐,您真的是朱某人的菩萨啊!救苦救难来了!”
白墨明显的翻出白眼对着猪头,兴致缺缺的甩手,“没事别来烦我。我哥哥醒过来了,没空帮你赚黑心钱。”
她刚想关门,猪蹄猛地伸进门缝,一用力,硕大的猪大老板就谄笑着钻进房间,他十分热情的奔到床边,拉住赵瑜的手,用大灰狼诱拐小白兔那七分真诚三分猥亵的口气说道,“大少爷,您醒了啦!真是上天保佑,您贵人有贵福,总算是平安脱险。朱某人天天在长生牌前为你念佛,天见可怜啊,终于朱某人的心愿得到了满足。只是朱某人小本生意,实在无法支撑下去了。大少爷!您天生高贵,一定不会为难朱某人一点小小的要求吧!朱某人做的本分生意,新丰城内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您的良好事迹,朱某人也一定会让新丰城内的人知道的。”他顿时抑扬顿挫的发表了演说,口水唾沫漫天乱飞,激动处,还会拔高嗓子来个公鸭鸣叫。听得门口的白墨和白玄怒气直冒。
赵瑜却很冷静,任凭对方如何失礼,他只是静静看着对方,一直用深沉无声的目光看到猪头老板心里发毛,乖乖的给他整理好被角,谄笑着站到一旁为止。
“你,有什么要求?”赵瑜的声音很轻,因为受伤,听起来也有些模糊,但是猪头老板却因为他的话吓得冷汗直冒,哆嗦道,“就是……就是……房钱的问题。”
“我身上三千两银子足够住在东都云中最好的酒楼三个月的时间。我想,我在此不过是个把月吧。”赵瑜没有激动,纯黑的眼眸里看不出一丝情绪,但是很致命。
猪头的冷汗滴的更加厉害,东都云中里混出来的人可不是常人,多多少少和京里的权贵沾上边,该死的,自己竟然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真是该死,还以为半死不活的看上去死定了,没想到偏偏人家活回来。
他猛点头,忙接口道,“那是那是。小的是想说,公子的房钱有多余,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啊!小的还有客人要招呼,公子请自便!小姐请自便!”猪头老板发挥了超乎实力的速度,用滚的方式快速的从两人实现消失,不过白玄被他吼的睡不着,咬着牙同样愤怒的追杀出去了。
半伙儿,楼下传来一道犀利惨烈的杀猪般的嚎叫声!
赵瑜转过头,直直的坚定的盯住小丫头,嘴角上扬,勾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意,看上去十分的儒雅,震慑的白墨当场不能动弹。她努力的揉揉眼睛,不敢置信。天哪,我怎么救了一个书生?一个读书人?一个笑起来像大师兄的读书人?我瞎了眼吗?
她想起上辈子老头——她唯一的师傅,从幼儿时期就在她耳边进行的洗脑,对待读书人——(他们唯一接触的读书人,就是大师兄,老实巴交,极好欺负,让她懂事以前沾着年幼的名号,占尽便宜,甚至偷走大师兄所有的衣服,逼着他从湖边裸奔回医馆,更成为一是美谈。所以,读书人说到底指的就是大师兄。)要和蔼,要可亲,要掏出心思好好的对待别人(老头子口水全部喷在大师兄的脸上,臭脚丫子还往人家的衣服上蹭,表示重点提示。)。
虽然这人古板了一点、****了一点、反应迟钝了点,(当时大师兄在一旁垂泪,她马上狠狠的撒过去一包痒痒粉,想让人家笑,结果大师兄狂笑了三天,她被师傅扔进男厕所里面锁了三天。)但是绝对不能忽悠人家……你要是敢违背师傅的话,哼哼哼……师傅就是在黄泉游泳,也会爬上来,找你好好谈心的……
白墨年幼无知,处于青春叛逆期,很爽快的违背了师训,其后的惨烈结果,令她长期处于心理伤害阶段,形成对大师兄一类的读书人强烈的条件反射。恨不得把心挖出,对对方予取予求。大师兄受不了她的热情,尤其是当她哭着为大师兄补衣服,还天天煮虎鞭熬鹿茸给大师兄进补的时候,亲爱的大师兄终于携带着师嫂私奔了。留给了白墨一片自由的空间。
可如今,人算不如天算!
白墨感到头皮发紧,欲哭无泪,暗叹着能不能买点后悔药?她几乎可以预料到未来自己的悲惨人生,当眼前这个便宜哥哥露出严肃的神情,和她家老头蹲厕所大号的表情如出一辙,她就知道了,他们都是七八头牛也拉不回的执拗性子,赖上她,要欺压她到底了。
“你救了我,赵某托大,叫你一声妹妹。我会照顾你的,不容任何人欺负你。”他怕吓到她,说话语气十分亲切,却更是吓得白墨面无表情。
竟然连说话的语气都像她的大师兄,白墨反射性的露出可爱的笑容,心里面却是嚎啕大哭,“我自然高兴有一个哥哥!”狗屁!她张嘴骂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自己狗腿的递上茶盏,贴心的伺候赵大木头喝完茶,为他擦去嘴角的茶水,服侍他躺下,还很温柔的整理好杯子。若不是怕两个时代的人有代沟,她怀疑自己骨子里的奴性马上要汹涌出来,为赵大木头唱安眠曲!
天呐,谁来救救我!
白墨坐在床头,保持着俏皮的笑脸为赵大木头捉蚊子,心里连再死一遍的念头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