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外,祁连村。
因为在深山中,所以开满了不宜时节的黄水仙。村子里的女孩子十分活跃,常常在山中奔跑着,采些花,摘些草,不比上城里人每日踏春的热闹像,只看她们脸上忙里偷闲的笑靥,也觉得深山中自由美的存在。
村里有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妇人,因为长居此地,家中种了一株高耸入云的老樟树,日子一久,村子里的人会很贴切的喊一声,樟家奶奶。
她也是笑笑,满意的把老脸皱成一团花,银色发髻,让人产生天荒地老的错觉,大家都说,樟家奶奶是祁连村年纪最大的老人,虽然独居,但是山中的野兽都是对她秋毫不犯。
秋初,樟家奶奶时常会到村子口张望,脸上又惊又喜的,村子里的人就想,莫不是樟家奶奶失散多年的亲人寻回来了?但是连村子里快要八十岁的阿翁也没有见过樟家有什么外人!樟家奶奶又到底等的是谁呢?
很快,樟家奶奶一个人的等待,变成了整个村子里人的等待。
长年与世隔绝的,难得有外人来访,村子里年级老的就偷偷吆喝着晚辈去准备些野味,好好招呼远来的客人。而年纪轻的则回家捞出逢年过节才会穿上的盛装,看架势,是要衬着客人来访的机会,热热闹闹的闹上一场。
到了月末的一天,村子外放风的王家的小崽子突然大声叫起来,“来了来了,客人来了!”他挥舞着手中的短刀,兴高采烈的在地上翻腾着,像个猴子跳起来在空中打了个跟斗,朝着村外的几个黑点奔去。
“客人客人!”王小子奔跑着,欢快的迎上去,才看到来的是三个人。一对佳偶,笑容甜的像沾了蜜水,女子看上去美的像是仙子一样,绛紫色的长裙,在山风里飘忽飘忽的,一旁的男子看上去很白净,身子应是不太好,老是不停咳嗽着,不过笑起来眼睛比山泉还要明亮,晃得人心中悠凉悠凉的。
最后面的是个扎着包子头的小丫头,穿着皱成一团的衣服,脸上笑嘻嘻的,身边还跟着一只土黄色的哈勃狗,拎着一只小小的蓝布包裹,轻飘飘的走在山路上。王小三一看到她,就觉得眼熟,像是一个老朋友,又像是山里的枫树、山沟的布谷、山顶的迷雾,永远在身边徘徊着的,就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他冲着那对小夫妻羞涩一笑,对着小丫头马上就自在多了。“你是樟家奶奶的孙女吧!俺是小三,全村的人都等着你们这疙瘩哩!”小丫头傻了眼,然后大笑起来,猛点头,“是哩,是哩,奶奶在家吗?”
“村口蹲着呗,没日没夜的,就等着你们来哩。”他的口音有着山中方言特有的憨厚质朴,两颊有着高山上人特有的红晕,绕着脑袋说话时候,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其中的男子又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头暗哑无光的头发震动着,挡住了他的眼睛,看上去竟然像是年迈的老者。他的妻子疼惜的安抚着丈夫的背,柔声道,“离郎,我们歇一歇吧!我有些倦了。”她不说不提良人的虚弱,只是体贴的怪到自己头上,拉着丈夫坚持坐下。
那男子抱歉的笑一下,顺势坐在一旁,左手紧紧包住妻子的手,微眯着眼,很平静的笑着,不时还为妻子挡住来风口,伸手理一理妻子鬓角的散发。两个人,举止都不见得非常亲密,只是眼神里眸光中,举手抬足,相视而笑,就像是隔着整个世界,沉浸在只属于他们的地方,没有人可以干涉,没有人可以达到。
让还出于懵懂的王小三心中一阵酸一阵甜的,茫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只想着,这两人好像是年画里的神仙眷侣,无论什么动作就像是画出来的。
小丫头一路上受够了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亲热劲头,挽起衣角,习惯性擦了擦并不存在的额角的汗,身体自动的散发了多余的热量,恢复到最佳室温。除非刻意运功,现在她的变态身体已经很难体会到春夏秋冬的季节性差别,温度是永恒的。
“得了,别在小朋友面前你侬我侬的,也不怕害小孩子家早熟长针眼。就快到了,不好好练练,往后的日子有你们受的。”小丫头在王小三发直的眼前猛摇手臂,总算把他的神智摇回来,唧唧咂咂道,“说你呢,别瞪了,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前面好好带路,我奶奶怕是要等我们吃饭呢。”
王小三尴尬的绕绕脑袋,不敢正视那一对小夫妻,于是埋头赶路,不过平日里粗心大意的家伙今日竟然走路慢了许多,还一定绕过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时不时要提点几句,若是让村子里其他的人看到,一定吓一跳。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小丫头不雅的撩起裙角塞在腰间,遇到陡坡就手脚一起用上,很快一双小手脏的像是泥巴堆里掏出来似的,黑的极均匀。她也不在乎,继续在脸上摸一摸,弄得脸上一块白一块黑,好笑的不得了。
“山外来的,新丰城,知道不?”她侧着脑袋,看了看不远处的村落,大声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到了,小胳膊小腿的,爬点山还真累人。
“知道,阿爹每年都带俺去市集卖山货,城里好多人哩。不过,阿爹都说城里热闹着,你们怎么又往山里跑?过几天,就要下大雪哩,要封山,出不去。”王小三好心提点道,他有点担心,这一对小夫妻看上去身体虚的不行,山里的冬天都可以冻死没有窝的山豹子,他们要是在山里窝上一个冬天,还能不能看到明年的太阳?
阿爹说,城里人都怕冷,一到九月底子十月初,就会穿上厚厚的棉袄,窝在火炕上不出门。可是山里不行,还要取水、挖一些杂粮山药、有的人家还会去破冰抓鱼,呆在房子里不动才会冻着。
他有模有样的皱起眉头,打量小夫妻的目光微微透出一种真挚的关怀。
小丫头瘪瘪嘴巴,指指身后扶持着行走的小夫妻,“还不是为了他们两人,家里糟了劫,又是指腹为婚的小夫妻,没房子没田地的,更何况除了读书,什么手艺都不会。我琢磨着奶奶家还能住些人,就好心带他们一起来投奔奶奶了。城里虽然热闹,但是人心乱,出了事,也没有人可以帮忙,还不如山里清净自在。”她浑然不顾身后两双火辣辣的视线,抱怨道。
王小三愣住了,叫嚷起来,“哇,你唠的话篓子和夫子一个样,都说山里清净,养的好人。小娃子都没有你唠的在理。”
他感慨完,冲着村口一帮人挥舞着胳膊,欢快的喊道,“来哩来哩!樟家奶奶,人都来哩!”嗓子完全放开,在山谷中传出袅袅回音,是个适合唱山歌调情的小猴子。
人群一阵骚动,老老少少都沸腾了,睁大了眼睛打量来人。先是小丫头,樟家奶奶看到她,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夸道,“不错不错,挺有盼头,模样虽然小,但是娇滴滴的,跟朵百合花似的。”
善良的村民也纷纷点头称赞,说她眼睛灵秀,说她头发乌黑有光泽,绸缎似的,说她身形轻盈,像一头小鹿跳跃,说她笑声如百灵鸟动听,而且透着机灵精。把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城里丫头夸的是天上地下都难再寻一个。
等到身后的小夫妻走进了,走进众人视线时候,全村的人一时间全部停住了呼吸。八十岁的阿翁喃喃道,“这是菩萨身边的金童玉女嘛!遭罪啊遭罪啊!到穷山沟里来!”
村子中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精致娴雅的女子和男子,也没有见过夫妻间如胶似漆的甜蜜样,山里人热辣辣的,除了抢亲相爱时,两人会衬着农闲罢猎的时候对对山歌,唱两句,妹妹心头的好哥哥,哥哥眼里的俏嫦娥之外,已成了亲,就重复祖祖辈辈不说出口不言语表的夫妻生活。
小丫头凉凉的想到,日子过的粗放惯了,一时看到人家堪比韩剧、美国生活剧的经典夫妻场景,估计是人的都会短路。她瞟到女子温顺笑靥里一丝藏不住的得意和快意,心里冷笑,女人,你的名字叫做无畏的虚荣心。
樟家奶奶乐呵呵的走上来,一把把小丫头搂在怀里,疼惜道,“好孙女,一路上走的颠簸了。怎么没见你黄叔叔送你来?这般惫懒的人,着实该打!”
那只黄鼠狼?嘿嘿,窝在房子里算他欠给我的名誉损失费用和精神损失费、还有盗用威名促使自己非正常升职的赔偿费,零零总总,光是本息的计算就要他十几年不用休息,本姑娘还没有算上利滚利的收取,也算是便宜他了!敢利用我家小白?哼哼,就是内裤都不留给你!
她笑脸盈盈,挽着樟家奶奶的手,道,“黄叔叔身子骨不好,在家修养着,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点山路,不在话下。总不能像山爷爷,走上一步就说腰疼!”
“那也是,不能学你山爷爷,走几步就喘上了,扎根比老松树还要牢固。多年的老朋友,也没见他来一趟,你要是回去,替奶奶好好骂他一顿。”
小丫头娇笑着,眨眨眼睛,贼兮兮道,“骂一顿?不,我不敲的山爷爷哭都哭不出来,我就不姓白!臭老头,还讹诈了我好几块的红靺鍻、猫儿眼。真当我是开当铺的吗?”
“得得得,遇上你这精灵古怪的,够他受上几年的。寻常日子也只听的山老头黏黏叨叨的是自个家的白丫头,好容易来了你樟奶奶家一趟,冲着满村子的人,怎么说也要好好呆几天。陪奶奶过个年,喜庆喜庆!”樟家奶奶越看越欢喜,拉住小丫头的手,半是笑骂半是疼爱,老不死山神嘴巴里冷如寒冰的小丫头,明明乖巧机灵的不得了,让人一看就疼到心里去。
小丫头看到一群村民围住小夫妻,七嘴八舌的拷问的场景,估摸着一时半活也消停不了,就挽着樟家奶奶的胳膊,笑道,“自然使得,我可是算准了日子才来的,山里的空气好,过个别致的新年,活活馋死山爷爷。”她干脆不去管身后的人,自己顾着自己往樟家走去,那颗庞大的樟树上响起密密麻麻清脆的鸟叫声,像是在欢迎她的到来,又像是一群小精灵,炫耀着山中不知年岁的自在。
走进屋子里,扑鼻而来的是满屋子的清香,各式各样娇小的妖精们,在里面忙活欢歌,它们的歌声轻扬,凡人无法捕捉到,山中的草木却会随着歌声摇摆身体,然后集聚灵性,然后继续的用上千年上万年的时间去孕育一个小小的精灵,再用上百年的时间去追求正道,去拼搏一个灵魂。大部分的花草精灵是无忧无虑的,消失和进化都只是它们一念之差,但是又极其敏感,魔道中人针对它们天性的多变和亲近伤痛治疗的特性,会用一些忧伤而蛊惑的曲子捕捉它们,然后作为炼丹的中和剂。
所以,一个像樟家奶奶般强大的存在就是它们的依靠。而有形的山神只要呆在自己的地盘上,就可以借助天地灵气,获得抵抗金级仙人的实力,在凡间,也算是不逢敌手。
小丫头听了它们的曲子,干了几天几夜的路,一直抖擞的精神竟然有了迷糊糊的嗜睡感。她也不推脱不挣扎,扑到内屋的一张长木床上,迷迷糊糊的枕着樟家奶奶的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樟家奶奶微笑着迷上眼睛,拍着小丫头的背部,像一个平凡的呵护孙女的老太太,陪着小小的女孩得到一个舒适的午眠。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村子里来了一对男女,说是要行大礼,在村子里娶亲呢!”
“真的吗?”
“好玩好玩,是哪个他们呀?”有几个小妖精轻声交谈,拍手鼓掌的都有。
“就是和樟奶奶孙女一起来的那两人,好看极了!说话声都像是咱们唱的歌一般,细细柔柔的。”其中的一个芙蓉花精欢快的说道,语调清脆动听,让浅眠的樟奶奶从梦里醒过来,和蔼的看着它。
好消息啊好消息!小妖精们低低柔柔的吟诵着祝福的古曲: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樟家奶奶瞪了它们一眼,手挡住小丫头的侧耳,笑骂道,“一帮的野性子,也不探听清楚,就高兴的找不到北了。到时候空欢喜一场,比谁都要来的伤心。别怪我老婆子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忍不住了,自个儿找树洞啼叫去,别在屋子里干嚎的。”她老人家特地指着芙蓉精,“正说的你,上会哭得眼睛都红肿了,错了一个花期,别少了伤疤忘了疼!”
樟家奶奶然后看也不看它们,对它们的热情也不加反应,勉强点点头,叹口气,继续闭上眼睛养神,手里一串佛珠有规律的拨动着,室内弥漫起淡淡的檀木香。
芙蓉精和其他的小妖精就像是被钉在原处,站也不是,跳也不是,互相不解的看了看,然后继续定定对着樟家奶奶看,屋子里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
突然,门被吱呀打开,从门缝里飞进来一只稍大一点的妖精,抱着一盏灯笼花做的不过指甲盖大小的小鼓,突然,它低低的喊了一声“奶奶——”,手里的鼓就掉到了地上,铿然一声,同时,所有的小妖精们都看到了,它跳到了樟家奶奶的怀里,深深埋在樟家奶奶多皱而温暖的手心里,啜泣着。
小妖精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不太明白。樟家奶奶再次叹口气,用指尖挑挑爱哭的小妖精,道,“也好,早点知道,有个准备。那两个人不是普通的凡人。他们本是天上的星君和仙子,犯了天规别贬凡尘历经情劫。没想到两人都是刚烈的性子,为了在一起,不被天界律法人间因果束缚,硬是选了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埋头哭泣的小妖精抬起脸,露出红嘟嘟的一双眼睛,可怜兮兮道,“奶奶,那位仙子……身上没有凡人的护身法、也没有仙人的仙基,就算是受了一点点的小伤都会流血不止。而……而那个男子却是断了其他的七情六欲,……若是女子一死,他的魂魄就会散灭,留下一具活死人……,奶奶,他们好可怜……呜呜呜……”
樟家奶奶笑道,“你们想着长长寿,想着永远高高兴兴唱下去。人家只求两情相悦,共度一生就好。不过各自取舍不同,还谈不上什么可怜。”
“人虽然是三生三世,但并非所有佳偶都能相守三生。何况他们两人注定一人入凡尘,一人登仙界,错过彼此,再无来生。他们不过是顺从自身,只羡鸳鸯不羡仙罢!”
“奶奶,可是天界的仙人都会随他们去吗?天规天罚会饶了他们?”芙蓉精好奇问道,就看到稍大的妖精再一次哭起来。
“那是天界的禁术,挖骨者每逢七月七日必然全身挖骨剥皮,如千刀万剐一般痛楚,非食用所爱之人的骨肉不得解脱。而滴血者则浑身血液倒流,如烈火蒸煮,非吸食所爱之人的血液不得止痛。……甚至曾经有仙侣在极度的痛楚中杀死了自己所爱的人,然后也化作活死人,做了别人的药鼎。”
一帮小妖精全部禁了声,觑觑相望,彼此都感觉到心中的悲怜。
樟家奶奶慈祥的笑笑,张开胸膛,把一群眼睛红扑扑的小家伙搂在怀里,低声道,“别哭别哭,只要他们觉着快活,你们就应该为他们高兴。”
小妖精们更加伤心,一滴一滴纯洁的泪像是露水沾上了丫头熟睡的脸,一滚一滚洗去她脸上沾着的污泥,露出一张纯净的粉嫩的鹅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