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墨低头正色,拉紧了外袍,强压住体内暴动的死气,一步一步往千佛岩顶艰难的攀爬。这一具身体,离彻底丧失生机,沦为死僵时间越来越紧迫了,甚至连锁住血脉流动的封穴法也不能生效,钟鼓声在耳边一点一点的响亮,退去蒙纱的听感,显露出悠长悠长的叹息声。他当日趁着这身体刚死不久,生机还未消散,就来不及探查,直接潜入,没想到,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个残废的宝。
说是宝,因为无墨的身份与众不同。他虽然高高在上,但同时也是个深藏不漏之人,能从极低贱的身份坚持着爬上了如今的位置,除了他装聋作哑的演出能力强悍,同时也是此人心智坚韧,不屈不饶的成果。只是可惜,毕竟是个情报头子,没有自保的能力,终究是被人用根铁木棍直接超度了。
想来,还是因为得宠必然会找人记恨,而没有足够的能力或者是权利,这样得宠的人,也不过是别人的踏脚石、磨刀石,不过是用来试探试探水的深浅。也不知道此君是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可以真的得到圆静大师的认可,还能把控如此多的秘密,若是真的活下去,说不定也能承担来日重震千佛岩的重任。
不过,幸好,此君死在某人最需要的时候。
夺舍重生本来就不是一件正大光明的事情,除了鬼道的夜叉喜好用生魂生养下一轮,其他种族大抵是最看不得的,既是是仙佛魔之类,也只把人当作是储备军,在对方没有得到相同地位之时,不过是自己建立功绩增添修为的道具。
佛以度人增进修行、仙以远人保持心境、而魔则以杀人来煅炼杀魄。
无墨和尚的死而复生,算是暂时疏解了他的困绕,毕竟,俯身在死人身上,最多就是擅自盗墓的小罪名,和夺舍重生不再同一个层级。
他越走越近时候,僧侣们来来往往的也自然多起来。有人貌似和善的对他行礼,但细看,却不过是徒有其表。有人愤愤不平鞠躬行礼,但无墨更了解,不过是一些状似不羁实则有机遇就会恨不得贴上来巴解的哈巴狗。唯一有的几个目不转睛,对着手中经书津津有味诵读的,不是些受不得宠的人就是些木讷无味,不懂得该如何讨好他人的呆瓜。
无墨津津有味的看着人情百态图,神色平静,大脑拼命转动,这一具身体留下来的记忆本来就不多,除了那些折磨他极深的几个僧侣,其他的大多是空白,再加上现在他体内魔力、佛力、仙力、妖力、死力,一股脑儿的开始拔河,若不是怀中还有一柄轮回宝镜能让他死死撑着,恐怕早就原形毕露,被人一棒打死在千佛岩了。
“无墨师弟,你可算是回来了。”
无墨闻声回头,一个灰袍僧人急急忙忙的奔过来,足上一双破鞋拖沓,不听话的大脚趾总是在跑动中挣脱出来,一晃一晃的十分搞怪。
他几乎是扑上来的,一把抓住无墨的肩膀,气喘吁吁道,“大师……大师……大师等你好久了。”这僧人话一说完,就趴在他身上猛烈的咳嗽,活像是要把胆囊都咳出来,呕心吐肺般地强烈。
无墨眨眨眼,干脆拖着他躲到一旁的角落里,也顺带着遮掩一些嫉恨和愤怒交杂的眼神,他最看不得那些人带着阴毒的目光给自己行礼。“何事?”他死命回忆着,好容易没有坷绊的将身体中残留着的手语完整笔画出来。
“唉,你前几日一走,大师就觉得心神不宁,说是大师兄已经出事,绝不可以再拖累到你。让我奔下山去找你,我手里又没有令牌,只能守着堂门口,只想等着你回来。幸好幸好,总算让我先比师傅早一步,逮到你。无量佛祖,善哉。”这个和尚天生愁眉苦脸的样子,不说不笑时候,眉毛就是皱成一团,若是一笑,一张脸又扭曲的像是无奈苦笑,偏偏他语气欢快,活像是沾了甜味喜滋滋的感觉。
也难怪,此人会成为千佛岩的第一怪僧,法号为苦喜。他是圆静坐下的第二大弟子,从来对于圆静是敬畏尤佳,只是属于耗子见了猫的敬畏,想来能避开圆静大师就绝对不会凑上去。也是千佛岩里难得的几个对于无墨始终如一的弟子。
无墨示意他稍安无燥,一边任由苦喜拉住他大跨步竞走般往后院落奔去。也许是觉得自己过于莽撞,苦喜一边行走,一边喋喋不休道,“你可不知道,五日前,你刚行下山,华严尊者就在山门内宣告要启用亚尼师太坐下的一个小女尼为千佛岩圣女,令不少僧人女尼吃惊。要知道,此等妖女一向和几个师兄弟不干不净的,竟然还能一日里飞升道最上面,实在是不可思议。有人见过那女尼搂着华严尊者大喊:外公,外公的!真是可怕。”
无墨垂下眼,冷笑,这场景他倒是亲眼所见,不过遍地血肉横飞,好友生死未名,他才没有心思去看看佛门中的一场好戏。苦喜紧皱着眉头,苦哈哈的压低声音,“你我都知道,山门不禁双修,但是最忌讳生子产女,当日华严尊者的养女——骊颜师姑不就是因为产子被迫自尽吗?说是那个孽种也被扔下山门,喂狼养蛇去了。怎么如今又多出一个?你说岂不奇怪?”
苦喜和尚突然停住脚步,紧张兮兮的看了看左右,然后几乎是趴在无墨的耳朵上窃窃私语,“我前日里,见到那女尼从师傅房里出来,衣衫不整的,一双桃花眼比你养的那只母狗发春时候都要勾人!你说,师傅他老人家……是不是也……”
无墨愕然,听出苦喜话语里又紧张又兴奋的口气,一时无语,他实在没有想到苦喜和尚竟然是个热衷八卦的狗仔队员,尤其对于亵渎主流人物、权威人物更是乐此不疲。一双下垂的八字眼都因为八卦而闪闪发光,焕发了第二次的青春。
他干咳几句,比划手语道,“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师傅的事情,不是你我能管的。”苦喜和尚十分遗憾的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脑门,长吁短叹道,“实在是可惜了,如此有内容的一段风流之事,偏偏是……说不得,说不得!也罢,等讲经一事闯过,我就改了法号,直接叫说不得大师好了。”
“师弟啊,你此去见师傅,可要万般小心,师傅最近……挺古怪的。”
微微扬起眉毛,无墨努力让自己显得好奇但是漫步尽心,鼓励苦喜将消息透露到底,在这样的倾听者鼓动下,他马上就滔滔不绝,“前几日,师傅竟然托我给那女尼——圣女送去一包东西,我半途心痒极了,偷偷看了一眼。我的佛祖!”他回味着当时自己心中的骚动和惊讶,脸上的神情鲜活的像是倒带电影般,“竟然是个香囊!女子的香囊!”
“我后来等着师傅不再禅房的时候,偷偷闯进去,没想到,师傅用来装经书的木箱里,竟然有一整套凡尘女子的衣裳,甚至,甚至还藏了催情的药物。你说……”
苦喜浑身发光,因为隐晦禁忌而情不自禁的微微发抖,那是一种捅破某个秘密的全身无比满足的兴奋,他眼睛里甚至可以看到来自人心最阴暗最无所忌惮的猜测,“你说,师傅是不是喜欢扮作女子?就像是叶锦师叔常常私下说的,那些凡间贵族最觉得稀奇的,什么像姑之类的人。”
无墨差点一口气喷在他脸上,强忍住了,憋得满脸通红。“你也觉得我说的在理吧!我可是忍了多日,偏生无人可以探讨。难容易你回来了。你看,我避着师傅也是出于无奈,谁知道哪一天师傅会不会对我下手?他要是逼着我看他穿女裳的话,我是退却好,好是赞赏的好?真的令人苦恼啊!”
果然……人类的想象力,是不会区分时光岁月的、不会分割成不同世界位面的——只要有人心,就会有最稀奇古怪的猜测,只要有八卦,自然就会有令人哭笑不得结论。甚至,连女装癖这么前卫的想法,都成从一个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和尚口中得知,就不的不让人赞叹,想象力这一种可怕的能量了。
还好,眼看着后院落中的堂门就在眼前,无墨几乎是心中狂笑着,脸上却不得不做出木头版僵硬的神情,只是拱手施礼,然后脚步匆匆的往前面奔去。反正只要是圆静大师在此处,这个令人喷饭的苦喜和尚就绝对不会跟上来。
他听得身后一个恋恋不舍的男声,道“师弟,切记切记,若是见着什么动静,一切要好生记下,回来和师兄探讨探讨。一切细节都是大事,且不可随意忽略,不关注在心上。若是真的被师傅留住了,你……你也要记得千万送个信给师兄。”
无墨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扑地而到,强行默念着不可破功,不可破功四个大字,他僵直了背,急步踏入屋内,没想到,迎面扑来的,先是一股情欲溢满的味道。
是无欢散!
无墨不自觉的鼻息暂闭,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里面的人似乎是从沉思中刚刚回过神,抬起脸,看着他,双目还有些涣散。大约是一盏茶的时间,圆静才清醒过来,袖子无风自动,直接湮没了身边的香炉,房间内的烟雾也随着他这一动,形成了一道气流,推开窗子,散逸到屋外去了。
很快,不远处就传来哦哦诺诺的喘息声,皮肉撞击声,不堪入耳。
无墨低头,收敛自己眼底的愤怒,他不想也不能看向此人,只怕自己会克制不住,扑将上去和圆静缠斗成一团。更可惜的是,现在他的身体状况更是不允许。早知如此,当日就不应该托大,借用着佛莲的佛性来遮掩妖力,甚至擅改青蛇的妖气,导致最后还必须一边收拾残局,一边要强制体内不属于自己的佛力和魔力的造反,活生生的令自己大受内伤,还真是不自量力、擅自妄为的下场。
可无论如何,眼前此人也是饶恕不得。甚至,所有他想要得到的,我就非要意义摧毁给他看。让他痛苦、愤怒、无能为力,要他望而得不到,想而取不得,要他在最幸福的时候活生生的因为绝望中而永沉死域。
无墨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扣入掌中,有暗红色的血滴下,他也不动眉头。
我会捧着你一步一步走上神台,然后在梦想成真之前,彻底崩溃。圆静,我会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妖!
圆静大师等到屋内空气彻底清明后,端坐了身体,手指还是贪恋般抚摸着桌上的一套衣裳,半边鬼脸难得的柔和。“你回来了。”
无墨飞快的比划着手势,他可以十分清楚的感觉到身体对于圆静的敬畏和惧怕,这是一种长久挤压的心理暗示,也是前主人对于圆静最深刻的印象。甚至连死亡也无法消除。
“路上心神不宁,却不知究竟放不下什么,总想着有事情未做,不应下山,就很快赶回来了。”
圆静点点头,笑容温和,“甚好。我还怕你为人固执,不到南山死不回头。不过,后牙壁你是否去过?无衣师弟如何?我让你查探的东西,你找到了吗?”
他一连几个问题急促而来,偏生语气温婉,令人听来只觉得有理由条,不会有逼迫责问的压力。无墨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断骨,递上来,交给几乎是双目发直的圆静大师。
“无衣大师每日三吼,未曾间断。风生兽也不曾出现。后牙壁的猛兽几乎绝迹,锁骨链从原本的三寸露在无衣大师的肩胛骨外,如今,已经只剩下一寸长短。这白骨,就是从无衣大师怀里掏出来的。”
“他没有伤你?”圆静抚摸着白骨,眼神温顺痴迷,状似得到至宝的收藏家,恨不得将此物吞入腹中好生珍藏,连口气都的上扬的,十分轻松。无墨却是听得心中一凛,肃穆的挺直脊梁,从腰间的香囊里掏出一朵干瘪的花骨朵。
“是忘忧草的功效。无衣大师虽然熟睡,但是手经很严实,弟子只好用匕首敲下头骨上的一小块。出后牙壁后,无衣大师就开始怒吼不休,整座山都振动。弟子不安,直接返回山门。”
圆静突然瞪大双眼,向前急步跨行,一把抓起无墨的衣领,将他拎到半空中,鬼眸里紫红色的光芒大作,愤怒道,“你竟然敲她的头骨!你竟然……你竟然……”
下一刻,他神情古怪的把无墨扔在地上,哈哈大笑道,“好好!敲得好!敲得太好了!处事机敏,为人老城,临危不惧,下手够快,不亏是我圆静的好弟子。”
“无墨,你现在为我去办两件事情。”
圆静大师抚摸着手中莹白色的头骨碎片,悠悠的笑道,阴阳脸微微扬起,投下一片阴影。
无墨弯腰,但是不肯跪下,圆静也不在乎,赞许的看着他的不恭敬,挥手,将桌上的衣物用气机牵到无墨的怀中。
“第一,把这套衣物送到圣女房中,必须不可令人看到。若是有人半途阻拦,或者偶遇得知。”圆静递给他一把木刀,语气轻柔道,“下手的时候,麻利一点。”
无墨收紧袖子里,合掌学他默念阿弥陀佛,至于口中到底是什么,却是万万不可道出。
“第二件事。”
圆静眼里放出一丝阴森的幽光,“记得把无欢散同时也交给圣女,写好我的手令告诉她,别忘了最好的武器。改下手的时候,拖拖拉拉,是会纵容机会逃走,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