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墨站在富兰苑外,合掌蠕动着双唇,似乎在虔诚的礼佛诵经。
山门戒严,能这般肆意行走而无惧来往申戒者的惩罚,也只有圆静手下的第一爱徒。只不过,山门走狗,这个极为难听的名义,却是他头顶逃不开的标志。僧人需淡泊,但是芸芸众生,又有谁真正逃得离红尘执念的纠缠?
有哪个僧人能见的一个聋哑不堪的奴仆踩在自己头顶,作威作福,还必须谦卑的匍匐在人家脚边表示服从?众人看着无墨的目光无一不是炽热的,那一种出自于嫉恨、不屑、怨气、羡慕……多种情感交织而成的火焰,几乎可以直接将精铁溶成水。
不过,若是前身的‘无墨大师’必然还会不自在的隐到黑暗中,然后暗自记录下目光的来源者,一一将其踩踏。可是,如今的某人就极厚脸皮,他也只当那些紧闭僧房里投射来的目光都是虚幻,时不时会恶意涌上心头,微抬起眼皮,用比对方更加冰冷的目光直直的投射回去。
一时间,电光雷闪,众僧皆避。
心中微微冷笑,无墨已经看到了从富兰苑中走出的一干武僧。他们中有人半身衣衫见红,脸上挂彩,紧缩的眼孔透出内心的丝丝兴奋和紧张。
其中领头一人拿个一个长型黑色包裹,上面用青色耀丝集结,印盖着圆静大师的法令。
“师兄,判僧毅然已经伏法。”领头者大声道,“我等查询之下,逆僧已经招供,那些入室遇害子弟皆因毅然勾结外党所致,他意图谋害华严尊者,窃取山门世尊之位,已经被我等依山门规法拿下。此贼首级在此!往诸僧为鉴!”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包裹,正气凛然的声音在寺庙内传播,引得紧闭僧法内阵阵炸雷般的振动!
毅然死了?
众人不可置信,僧房门眼上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光亮的脑袋,一个个拥挤着,想要看清楚,究竟是谁在大放厥词,又是谁敢不知好歹的招惹毅然大师。
要知道,在山门中,虽然毅然大师醉心园艺、平日里对于弟子们也多家责罚,但是他素不得华严喜爱,却也牢牢把控着竞夺者的名位,本来就满足了一些自认为不得志,而看不得圆静收买人心、叶锦不知好歹、无衣的疯狂可怖的僧人们,他们把自己的身影投射到毅然大师身上,甚至产生了一荣俱荣、一枯具枯的奇异心理。一听到毅然被杀,无异于晴天霹雳当头劈下,一瞬间,打得他们是神散魂离。
“污蔑!这是污蔑!毅然大师绝对不会勾结外人,他是被你们害死的!”
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猛地冒出一个声音,出言不逊,同时也鼓动了被迫不得离开僧房的一干僧人们焦躁和反抗。很快,抗议声四下而齐,甚至是前前后后的交相呼应着。
“肯定是有人看不得毅然大师做山门的世尊,故意下的毒手!”
“是啊!凭什么把我们关起来,还说什么外人潜入山中。原来是要方便自己下毒手!这种人,真是狼心狗肺!我们怎么能服他!”
“大家别被他道貌盎然的样子给骗了,世上哪有人会长的那副模样?哪个菩萨会有一只红眼的?那分明就是恶鬼!”
“驱逐恶鬼,还我清朗!”
“驱逐恶鬼,还我清朗!”
“驱逐恶鬼,还我清朗!”
开始的时候是几个人在彼此呼应,问答,然后是其他幸灾乐祸,好生事者怪声怪气的加入,到后来,不知道是哪一个天资过人的僧人,竟然直接喊出了造反的口号,朗朗上口,蛊惑人心。然后,怯生生者加入,游离者加入,恍然大悟者加入,自感受骗者加入,更有大片的狂热的宗教洁癖者加入。
圆静的天生异象,成了他登上高位,收复人心的第一个难关。一直以来,他都用温和无害、亲近体贴的态度软化众人的惧怕,甚至高明的将本身的特别,转换为山门中独一无二的标志,令众人先是敬后是畏。可如今,只要有心人一挑拨,众僧几乎同时回想起的,都是他那半张可怖的满是凶气的鬼脸。
不用多说,一个山门的鬼脸异徒竟然登上第一代袭传弟子的位置,更是掌管了一帮心底纯净、嫉恶如仇的‘高僧们’的升迁大权,甚至还巧言令色,将‘众高僧’迷惑,意图染指山门世尊,更不必说他目无尊长、假公济私毒害毅然大师,简直是可怕、可怖、可恶,令人很不的生吃其肉,活挖其骨。
群情激愤。
锁住众僧的铜锁被大力的敲击着,要纯洁山门的呼声像是海啸般高涨起来,人,独自抗争着的时候,会忐忑不安,而一旦聚集了势力,就会越发的觉得安全,觉得无所不能。
不过是一个区区恶鬼,在佛主的伟大领导下,他们用唾沫都能淹死他。
无墨面无表情的看了一场闹剧,放下双手,冷冷的拂袖而去。
领班的武僧感到面子受窘,加之四周的起哄声还骂出了极为污秽难堪的词句,他面上青红交错,一怒之下,将手里的包裹大力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包裹上的封结被撞击开,一个圆形的物体翻滚着掉落了出来。
如果从工艺的角度上说,这个头颅切割的不够整齐,边缘处骨肉皮斯连着,还有一小段的脊椎骨附着几片淡红色的肉膜,看上去十分的可笑,可见下手之人颇为犹豫,刀法拙劣。但是,诸位看官要看仔细了,这个脑袋正是因为切割的不完全,下手故意缓慢,时断时连,所以,脸上的无状痛苦、瞪眼裂嘴、扭曲的脸部肌肉,意欲求死而咬了半截未断的舌头,才能够让绝望表现的出类拔萃,甚至呈现了妖异的完美。同时,也彰显了行刑者的心思巧妙和对于酷刑的非法领悟力。
阳光普照下,早已青白的头颅上,因为临死极大痛苦而显得鲜活如生的表情,甚至让一干亲自下手的武僧们无端的生出一种对方仍在呼吸,仍在哀求的错觉。众人不自觉的退后一步,把视线移开。
“怕什么怕!”领头僧人怒喝一声,一脚踹飞了身边一个后退的僧人,冲着地上的头颅吐了口口水,“不过是个死人!你们要是怕,那就是因为心里听信谗言,若是让圆静大师知晓,谁都别想逃!”
“废物,你们难道忘了吗,下手的可是我们!”
几个武僧面面相觑,越发觉得棘手,当时日,无墨师兄带来圆静含糊不清的命令时,领头僧人旁敲侧击,甚至是说出了‘干脆超度了佛门的逆贼’,那无墨师兄也只是站在一旁不反对,不赞成,只写了什么,‘师傅命我多依照你们,必然是信得过的。你们斟酌着即可。’原先还以为是猜测了圆静大师的心思,如今看来,却像是自己一帮人自作聪明了。
“领头,你看这可怎么办。人,也是咱们下手的。可现在众僧激愤,要是真的挣脱了僧房大锁,恐怕第一个被他们怨恨的,就是我们啊。”
“是啊,领头,想个法子吧!”
领头僧人恨恨地扫了一眼猛烈抖动的僧门,咬牙狠声道,“怕他们做舍。一群乌合之众,没了领头羊,我看谁闹得起来。”他随意的指着一个武僧,命令,“去通知巡警的武僧们,就说是,已经有贼子混入僧人中,冒充他人,蛊惑群僧。让他们都把刀棍拎起来,七人一队,给我把每个僧房都围起来。”
一旁原本被他踹倒的僧人,也凑上来,像是要抹去自己刚刚退却的懦弱影响,面露凶狠道,“这帮狼子野心的,光是吓吓他们,只怕他们不会收敛,不如我们如此……”
力图表现的僧人喘着气把一番话说完,压低的声音在其他几人耳朵里滚动,勾起了他们心底刚刚因为杀戮而不曾平息的残虐快感。
“领头,做吧。既然都动手了,就不怕玩真格的。更何况,咱们心慈手软,指不定无墨师兄那里一句话,圆静大师就拿咱们开刀了。这事情要是办得好了,一个督教,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领头僧人听得‘督教’一说,心头大动,他阴沉的目光遥遥顶住了一个角落,突然,像是要吃人一般盯住提议的僧人,“你听清楚了,第一个喊得,是在那边!”
对方用力的吞咽了一口,眼里虽然慌乱,但是没有隐瞒什么,“没错,那个声音,我死都不会忘。别人能被这家伙混过去,但是骗不了我。这家伙当初学了点口技,远近高低自问自答,什么古怪的都会,不过他总喜欢在北地口音后面加上个南地腔。怎么变,都改不掉老习惯。”
“就是华严尊者身边的近侍?犯了错降职的那个?”
“是他。”
领头僧人面色一拧,脚尖挑着地上的头颅,踢到半空中,一把捉住了身边僧人的手,让他不得已牢牢的抓住头颅下的脊柱骨,令其高高直立。
“把这个家伙拿上,各处绕一圈,先震震这帮不知好歹的。我料此人必然会故计重施,到时候——”他眉角一抖,凌冽杀机从牙缝里挤出来,“下手的时候,给我把声势弄大点,还有,哼哼,给我往死里整。”
“诺!”众武僧欣然领命,个个摩拳擦掌,眼露凶光。
领头僧人再看那些躁动的僧们,意外的不再觉得心中忐忑不安,反而是有了一股子生杀大权在手的得意和虚荣感,叫吧叫吧!闹吧闹吧!最好弄得圆静大师心理不痛快了,然后你们就知道什么人才是真正不可以得罪的。
华严尊者?无衣大师?叶锦?佛祖?恶鬼?
笑话,恐怕整个山门,也只有圆静大师才能登上世尊的位置。天罗婆娑族就要变天了,也总得开开刀,留点血,才喜庆,不是嘛!
领头僧人甚至十分超脱悠闲的环胸站好,满耳的怒喝叫骂抗议威胁,在他听来,都是一场好戏开场前的小插曲,甚至,很快就会变成了更加悦耳动听的哀嚎和呻吟。
千佛岩不禁杀!他看着已经从后仓跑来,拿着准备好的器材工具,一脸渴望兴奋注视着自己的手下,得意的笑,是啊,天罗婆娑族的人,什么时候不是以强者为尊?真不知道,世间一帮庸俗透顶还自诩正道的呆子们,怎么就会视如此痛快之事为‘邪法’?
“以杀正道!”他领着一帮武僧高声吆喝起来。在四面讨逆声讨中,用天罗婆娑族人的教义来宣告着山门大劫的开始。
禅房内,圆静大师默不作声的看完了无墨的‘转述’,站起身,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了一句,“你觉得这件袈裟如何?”
无墨仔细端详,原本看上去朴素无常的袈裟,随着圆静大师的走动,晃动出一闪而过的珠光宝色。像是采集了天地中的余辉,投射道圆静大师的身上,对此心生膜拜憧憬之意。
“这是?”
圆静微微一笑,抚了抚腰际并不存在的褶皱,越发挺直脊背,语音温和,“这是山门世尊登顶受封的袈裟。如何?可合身否?”
“山门尊者本就是师傅掌中之物,袈裟自然是合身所造。只是弟子恐人心浮躁,还不如袈裟。”无墨比划着说道。
圆静大师显然心情十分愉悦,并不在意无墨突兀而尖锐的问题,他用难得轻快的脚步走出禅门,招手示意无墨跟上。
“以杀正道。也该让这帮跳梁小丑们看清楚,尊卑级别,我可以藐视,并不是说任何人可以逾越。”他继续拍拍无墨的肩膀,轻责几句,“虽然,此事你做的也是不够妥当。不过,既然杀了,那么就要杀的有价值。要好好的杀鸡儆猴,敲打敲打了。”
午时已过,千佛顶上成百上千的大小佛像们被传堂风撞击,发出了中空的嗡嗡声,成千上百的细小声响凝聚起来,最终,在午时三科,汇成一股浩然正大的响声,如同是从山体内发出的绵长古老的佛唱,又似天边传来的一声幕钟晚鸣。
山门众人无论身份高低、男女老少,无不心神皆紧,静息屏气地聆听着山风佛唱,隐隐约约,众人似乎嗅到了硝烟点燃的气息。
圆静大师背对着无墨,看向后崖壁的方向,沉默了一段时间,像是在享受着风声中传来的贺词,“前日。华严尊者将拜尊台设在了后崖壁,说是为了不被他物干扰,也彰显个人公平。我不恼他,你可知为何?”
不等无墨回答,他快意的大步前行,“我就是要看看,那个老不死,看到最精彩的时候,会不会吐血!哈哈哈哈哈!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啊!”
无墨捏紧怀中的轮回镜,不紧不慢的跟上,好戏上演,就不知道谁会笑到最后了。那批人,差不多也该听到风声了吧!
千佛诵经,山门移尊。
千佛岩酝酿了不下五百年的夺尊之幕,终于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