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从黑暗深处踱出的闯入者身上,那一种缓缓如踏春般步伐如此轻松惬意,让人仿佛到了云深春浓处。圆静大师更是面上形容扭曲,半张鬼脸像是笼罩上一层淡青色的光纱,隐隐约约的增添一股死气。
此人步履行进中衣衫带香,面容满是慵懒的春意,细长的柳眉微微一扬,带着脂粉香的水气就从她的眉梢眼角流窜开,空气里立马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靡靡之情,吸进鼻腔里,让人连骨头都酥软了大半。更不要说她那同样是披散着的半长不断的青丝,一步一摇,柔滑摇曳间仿佛灵蛇群舞,骚动着男人们心底最阴暗销魂的情欲。
如此女子,光是背影,就足以令人神魂颠倒。
在场的低阶僧人们都不由自主低下头颅,纷纷扣地表示敬意,“恭迎圣女。”齐压压跪下的人头在后崖壁反射的光芒辐射下,竟有一种波涛起伏的错觉。满足了仅有的几个站在高处之人高高在上一览无余的心态。
扑哧!来人抿嘴一笑,走在无衣的身边,挽着无衣的胳膊轻笑着打趣道,“别绷着脸,糊弄你的。这个是你的师兄,圆静大师。那个,站在高台上的是你的世尊,华严尊者。看看你,怎么又忘了。”她宛若是一个教育顽童的长姐,一边半是抱怨的提醒浑浑噩噩的无衣大师,一边半是爱恋的为无衣大师整理散乱的鬓发、衣角,两人你浓我浓,好不亲昵。
她不避讳的拉着无衣的手,扫了一下高台上的几位,面含春意,语调轻快至极,“总算是赶上时间了,不悔还真怕会错过山门第一大事呢!”
无衣大师一动不动很站立在不悔身边,有些痴迷散乱的神情倒是和他身边的这个俏佳人形成鲜明对比。而台上的两位巨头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而站在低下仰头细看的无墨,却很凑巧的捕捉到华严尊者眼里闪过的一道凶光。
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遮羞布。
“世尊,无衣师弟如今的情况,看似不妙啊。”圆静虽然坚信无衣是在装疯卖傻,但还是为他如今精湛的演技感到惊讶,没想到不过几百年的紧闭,无衣的心机比起当年倒是深沉不少。圆静同时也注意到了,无衣双手微微内曲,分明就是长期保持一个定式,导致的骨骼变异,血脉不通。
想来,那一尊白骨也以另一种方式刻入了无衣的身体。
华严尊者展眉很温和地招招手,示意无衣走上来一些。无衣迷茫的看了看他,略微警惕的直了直脊背,又反射性回头向不悔圣女求助,在她点头示意下,才不情不愿的挪动几步。
偏偏他所到之处,身边的一干僧人像是触电般迅速后退三步,形成了一道空旷的隔离带。
无衣站在七八步远的地方,就不肯再走动了,眼神慢慢凝聚起来,看向华严尊者的时候甚至有了一种势均力敌的气势。
华严尊者满意一笑,斜眼睨着圆静,搬出了一口训诫的语气,“我看他还是不错的嘛!圆静,你是师兄,可不能对无衣怀恨在心。他素来是山门中最为天资聪慧之辈,虽也曾铸有大错,然历经百年的闭关静思也算是打磨心智,完全足以弥补过错。世俗人不还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吗?对于无衣,我还是很看好的。”
圆静直直的盯着无衣许久,听到华严尊者的一番话,还是忍不住心中小股怒火燃起,自小,他就最恨别人将他与无衣相比,虽然克制了多年,却还是忍不过华严这头老狐狸的阴招。只能压住鬼眼里慢慢炽热的气息,心中强念静心咒,力图回复一片宁静。
老狐狸,你要是真的看好他,又何必暗中运功防备他?当年把锁骨钉打进他的体内,还不是你亲自下的手?笑话!
他低下眼,淡淡道,“世尊所言极是。是弟子考虑不周。”
“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妨现在开始正选。天罗婆娑族只论实力,不看他物。今日,也只比较个人的佛功灵力,但有依仗者,皆可一试。得胜者,只需再胜我一招,即是下届山门世尊。”
华严尊者伸出手掌,摊开,手掌心上浮动着几道交缠的金褐色的光芒,他咬破舌尖,碰了一口精血洒在掌心上,很快,一尊面容狰狞、三肢握刀,三肢持剑的端坐观音冉冉升起,从血肉里露出头、脖、胸膛、下肢、还有坐下的浮图万字莲。
众人的目光瞬间变得火热,似乎连四周的空气都变得干燥。
华严尊者把持着端坐观音,颇为爱恋的抚摸了几下,才不舍得安放到高台上,他摆弄出一张慈和的笑脸,对圣女笑道,“不悔,到为父这边来。你这个喜欢随意乱走的性子,真应该改一改。我们教中的圣女,要不偏不倚,要心无二念。”
不悔挑了挑精心绘制的眉毛,娇笑着扭动身体,用长袖遮去嘴角的讽刺,“尊者教诲的是。不过无衣初来乍到,我怕他一个人寂寞。”她笑盈盈的拉着无衣一同上前,看到尊者几番变了脸色,才停下来,瘫在无衣的怀中恣意的嬉笑。
她对着一旁的圆静大师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媚眼,抿着嘴巴,勾勾嘴角,挥了挥衣袖,道,“还不开始,都愣着干什么?谁第一个上台,无论输赢,圣女都会大大奖赏。”语调妩媚挑逗之意显而易见,很快就激发了场下一群心潮澎湃春意盎然的僧人。
无墨冷眼看着人群中面红耳赤的僧人争先恐后向台上奋勇前进的情形。圆静大师褪去了脸上的亲和笑意,面无表情的垂下眼,手里波动一串佛珠,隐隐有鬼气暗涌。华严尊者则是和身后的几个侍从调笑几句,偶尔还会冷冷的斜一眼毫无畏惧的不悔和一脸木讷的无衣。
高台上几人明显不将擂台上生死搏斗放在眼里,在他们眼中,无论是谁,大抵在这一次权利交锋后就要去阎罗殿一趟,无论如何,这帮人都是心存野心,说不好就是将来反咬一口的恶狼。
所以,在擂台上,能死几个算几个。
因为后崖壁的妖气过于浓厚,众多僧人都无法驱动体内的佛力,只能像个凡夫俗子,用最淳朴最简单的拼斗方式、打架撕咬搏杀。各个杀红了眼,龇咧着嘴吧,想斗兽场内的猛兽般咆哮着、等待着生吃对手。
杀戮、鲜血、嘶吼、鸣叫、哀嚎、碎肉……无墨看着台下嚎叫着的观众们,眼里划过一丝尖利的绿芒,直到身边踉踉跄跄冲来一个人,拉着他的袖子大吐特吐的时候,才微微惊讶回过神。
“你怎么跑过来了,你不是一向最不要陪师傅凑热闹的吗?”无墨快速的打比划,不自觉的为这个人挡去视线里的阴狠场景。
苦喜吐出一口胃液,惨绿着一张苦脸,嘶哑道,“我刚刚从下面逃出来,底下的人暴动了,估计是华严老头的人干的,师傅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挑人接管逆反的僧人,又偏偏把他们全部调上山。下面几个人一鼓动,就有不少巡逻队的倒戈投向,乱成一团了。”
苦喜急忙忙的抬头看了看圆静大师,又被他与平常不同的威严吓到了,怯步不敢上前,只能拉着无墨的手,求助于他,“赶快和师傅说一声,调动人马,下山镇局,要不然等他们控制了场面,我们就会被封死在这里,无法脱身。”
“人心一乱,华严老头一定会从中取利,师傅……师傅……的安排就会落空。告诉师傅,情况紧急,最多不过……不过是……三个时辰,马上就会杀……杀……上来了。赶快!”
苦喜额头皆是冷汗,他心中虽然对于同窗僧侣一直怀有惋惜同情之意,一心不想陷入门派之争,奈何自己长相世俗难容,从小被遗弃,只有圆静大师救了他,保他一命。潜意识中,也早就存了舍身饲虎、得报师恩的念头。到这般紧要关头,他更是拼了一口气,从混乱中脱身,拼命跑来报信。
他体内一股佛力近乎衰竭,透支的结果是令他体弱气虚,根本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甚至连说完话都显得十二分的勉强。
无墨静静看着苦喜陷入了昏迷中,嘴角这才慢慢慢慢的上扬。他招呼身旁的一个胆小心惊的少年僧童,嘱咐他扶着苦喜到山腰的看守处躲藏歇息,只说是山门斗法、戒律难维,必然会有混乱相残的局面,轻易的将小沙弥吓得指天发誓,挖洞把自己埋了,也不敢出来乱跑。
马上就拖着苦喜昏迷的躯体一步一跌的离开了。
无墨没有太大动静,悄悄的走到台后方,一跃而上,凑近了圆静大师,将山下的情况稍稍修改,简略禀告。他只道山下有混乱起,声势颇大,若要人员镇压,必然会惊动华严尊者派出的人,只怕会阻扰了斗法的大事。
圆静皱了皱眉,侧身对华严大师行礼,恭敬道,“世尊,既然今日是山门大事,门中又有他族人狙击滥杀之事,弟子不免心中忧虑,只怕外人阻扰,坏了规矩。”
华严尊者捻须一笑,眼中精光闪烁,乐呵呵的好人模样,“圆静啊,你就是想得太多,做事滴水不漏。”他侧脸对着无衣和不悔诡秘一笑,招手和身后的几个侍从吩咐到,“传我置疑,封锁上后崖壁的一切通口,无论是谁,无论任何动静,无论任何理由,都不可上山,有违令者格杀勿论。”
圆静大师点头认可,更是在一旁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补充道,“封了几个守门者的耳朵和嘴巴,不许他们随意透露任何斗法的事情,顺便让山门中的低级弟子安心紧闭,不要动不动就被挑拨,往山上跑。世尊,您看如何?”
“甚好,甚好!”华严尊者朗朗大笑几声,将身上的山门令牌交托给侍从,圆静大师也不甘示弱,嘱咐无墨同行,名为‘学习’,暗为监控,确保他所说的一切没有被敷衍。
两个人相视一笑,皆是棋逢对手,不分上下,争锋相对、不死不休的气氛却一点一点的被鼓动起来,激烈的在明眼看不见的空间里纠缠、交锋、搏斗。不悔窝在无衣的怀中,有一点没一点的抚摸着他的手腕,视线紧盯着台上拼斗的僧人,似乎无限好奇的姣美可人,可藏在长袖下的另一只手,将指甲深深扣到了掌心里,刻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无墨沉静的退下,跟在侍从身后,在山丛里奔走,他趁着前者一不留神,从腰中口袋里掏出一个蓝丸,借着空气中的妖力,迅速的在上面刻出传送讯息,一弹,轻松的送入了上风口,很快,淡淡的麝香凝结成一束幽光,在林中蜿蜒奔走,朝着山中隐藏许久的狩猎者奔去。
走在侍从的身后,无墨无声的笑,他知道,很快那个狠厉如狮的景阳王一定会接收到他传出的讯息,至于回音和具体的行动,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内。无论生死,无论善恶,伤了他身边伙伴的人,就一定要承受他以千倍万倍的回击的报复!
开始享受吧!
无墨静静的将最后一人的穴位点上,看了看山下骚动的情形,已经时明时暗的火光,冷哼了一声,掏出山门内常见的迷惑神志的药物给看守者服用下。这种药物能够短时间提高人的潜力,同时也会产生类似于迷幻药的作用,让服用者视靠近者为敌人亦或怪物,不死不休。
华严尊者身旁的侍从看到无墨此举,并无异议,心中反而是暗喜不已,只当作这小和尚自作聪明,反而要断绝了圆静逆贼的后路。但即使如此,他偶尔身形移动,也在无墨一双越发沉郁的眼睛里,徒然升起了一种寒意,那是青蛙被响尾蛇牢牢盯住,无法逃脱的冰冷。他暗骂在心,“臭哑巴,等到夺位之争一结束,老子就把你两眼珠子挖出来,一个一个踩扁,看你怎么瞪人。”
下意识的,在回途中,都与无墨保持了更远的距离,仿佛身后追赶着一个恶煞梦魇。
山风冷冽,呼啸如虎,猎猎白旗飘荡,在强风中翻滚颠覆,不时发出绷紧到极致的撕扯声。高台上的人还在厮杀,台下却渐渐沉寂下来,不再有僧人胆敢上台,即使是圣女笑得如何妖娆多情,更多人则是屏住呼吸,颤抖着默数残留的幸存者。
十八——十五——十人——九人——六人——
……
一定的杀戮会激发众人的肆虐心态,但是长久持续的血腥却开始将弱者的畏惧引诱爆发……不知道是那个僧人开始低头念起了超度的经文,慢慢的,四周数人、扩散到远近的大部分僧人不论年龄,不论性别,都低下头,狀似虔诚,半带惊恐的低声念起大慈大悲咒。人声齐聚,低低的凑成了一首哀乐,在血肉横飞,高台昂据的景致里,增添了说不出的诡异。
佛经,原本是光明正大、充斥慈悲心,却在此时,念出了阴暗和无端无际的恐怖。
无墨的心思并不在此,他盯着台上泰然自若的几个人,体内小心翼翼的释放出微薄妖力,牵动四周的气机,慢慢宛如蛛丝般在空中结网。怀中的轮回镜更是散发出温热的微光,一点一点吸收了空气里的死气和人体内爆发出的最后一缕佛光,一一净化为原力,输入无墨的体内,原本用来修补身体的能量,却被他毫不犹豫的运动到了布局之上。
等到高台四周全部密密麻麻的结出妖力蛛网,他总算是‘看到’了平静表象下的汹涌杀机。华严的佛力和圆静的佛鬼之力纠缠着相互绞杀,而无衣的身上却似乎空无一物,只有不悔若有若无的佛光在两者游荡,挑逗、激荡、迅捷,她像一个暗中等待时机的刺客,时不时凑上一脚,又在对方反击之前快速的逃离,隔岸观火。
难道无衣的一身佛力已废?
无墨蹙眉凝神与胸口,将轮回镜的能量聚集成一束,运用到双眼,妖力在眼中幻化出两朵褐色的度厄花,他抬头对着无衣一看。
急剧碰撞——没想到无衣像是早有所料,转头,原本黯淡痴傻的眼睛里同样也幻化出了褐色的度厄花,炯炯有神的回视无墨,甚至,无衣还格外兴奋的咧嘴一笑。
无墨心中一颤,指尖顿时感到阵阵冰寒。
这个人,分明不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个无衣。
不,他甚至不是人,他是妖,一只刚刚被强行逆转而生,并被自己唤醒的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