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正写到丐帮，不由心血来潮想说几句题外话。
记得小时候上作文课，老师命题，让大家阐释“穷凶极恶”这句成语。有一位同学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文章条理分明，辞章巧构。将“为富不仁”和“穷凶极恶”两相对照，得出结论：人生在世，太富贵或太穷困都不好，富易败德，穷则生恶。没有钱就要努力工作，钱多了就要回报社会。对金钱保持平和的心态，便不会“不仁”或“极恶”，宠辱自若，才能修成“仁善”美德。
这篇文章得到了不及格的分数。主题完全被扭曲，自然是作为了劣文范例，老师在班上朗读时极尽挖苦口气，又招来同学们的嘲笑。
过了很多年，经历很多事，再回想那篇文章，我忽然觉得有点道理，曲解并非错解，有时透过荒唐话，能窥见意料之外的真实。比如，法国人能吃出“狼桃”的美味；清太祖能悟出“群英会”的兵法。被人曲解的东西，往往别有意义。那么，透过被曲解的“穷凶极恶”，又能看见什么呢？
看到的是饥寒交迫的骗子，鼻青脸肿的扒手，面带菜色的妓女，皮包骨头的流浪儿，穷乡僻壤里的人贩子，甚而昨天还穷苦窘迫，今天就肥吃肥喝的罪犯，林林总总。我我生性开朗，从没有刻意寻觅悲惨的眼光，我不会流行歌手那种哭腔，因此也不会特意夸张煽情骗眼泪。我所见，非我所想见，现实撞击眼球，事实引人心悸，而那事实便是--穷，真能让人作恶。
我掏出一块硬币，扔进乞丐伸出的破碗里，朋友见了说：“你真傻气，那是职业叫化子，看上去邋遢可怜，装出来骗人的！说不定待会下馆子，比我们吃的还好。你把钱给他，冤大头啊！”
既然托尔斯泰可以“施舍给人道”，那么我也可以申辩：“不管他是不是骗子，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
然而在不少人看来，这种良心也会“助恶”。
当被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小叫化子拉住衣角（说不定还缺胳膊少腿），千万不能乱掏腰包。否则定遭“社会正义之士”的斥责：“那些小孩的背后，都是人贩子，叫化头，就是他们残害并唆使小孩子来骗取同情！你们这些糊涂人啊，你们的钱喂肥了坏蛋。然后那些坏蛋会去残害更多的儿童，骗取更多的钱财。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的假慈悲，就是坏人行恶的动力！”
这种责难是我亲身领受过的：在爬爬焦点发帖子时有位自称道德高尚眼光卓远的仁兄和我争论，最后他写道“没有获利来源，就不会有市场。流氓，恶棍，人贩子，只因能从人们的同情中获得利益，有了这条生财之路，才可能猖獗横行。面黄肌瘦的小乞丐，跪地求助的假学生，四肢不全的爬行人，卖唱，卖艺，卖眼泪，卖惨相，只因为有像你这样的‘善人’要买。是啊，你们掏两个大子儿，买了良心安然，却助长着懒惰，欺诈，残害等种种恶性，你们的伪善，滋养着社会上无数的臭痈烂疮！”
此番高论，与时俱进，不愧为“市场经济”的产物。而且据此理由，某些大城市已规定，乞丐行乞不劳而获，又影响市容，属违法行为，将受到法律制裁，并告诫市民，不要向求讨的人施舍……消灭不了“穷”，转而消灭“穷人”，治病麻烦，干脆把病人撵走，这方法还真是高明。
可怜了，那些被遗弃者。社会需要他们的时候，有人喊两声“越穷越光荣，越穷越革命”，就有穷鬼站出来当炮灰。完事成了垃圾，被撵出现实，撵进武侠小说里，变成“忠义爱国”的“丐帮”英雄。
上述文字肯定会遭到反驳，有人说：“社会不会主动抛弃人，到处都有收容站，救助站，可是那些人素质太低，太懒惰，吃饱喝足不干正事，又跑去坑蒙拐骗。”这话其实说到了关键--面包不及黑板有用，拯救一颗心灵，拯救一副肠胃，哪个更重要？“教育”是什么？是明灯，照亮一双双昏蒙的眼睛。“素质”是什么？是信仰，是道德，是羞耻心，是善恶观，并不限于几张文凭。
以今思古，我小说里的丐帮，实际上真的太理想化了。或许文中的“乞帮”，才更符合现在乞讨队伍的现状。事实上我所举的那几个例子，都是在现实中，我所看到的听到的事实。这些邪恶到极点的事物，却正发生在我们的身边……而更让人愤怒的是，现在的政府，对这样的事情，不去惩处那些首犯（他们只需要用些许金钱，就能逍遥法外），却只想消灭穷人……
不过，想起古人里**************，加以对墨子先生的崇敬之心，于是写出了我笔下的这个丐帮。我也是真实的希望，在现代，真有这么伟大的人，让那些孩子不用受苦不再因为贫困而愚昧，让女子不因为穷困出卖自己的尊严和廉耻，也让所有的穷人不要因为穷困，放弃自己的人格，做出那些邪恶的事情来……
四九年前，中国很乱，满大街遍布烟鬼，赌徒，痞子，妓女。到了五十年代初，社会的面貌突然变的清明积极，那时候人人勤奋，当寄生虫是要脸红的。当然，这种变化有强制的成分，但“治穷”先“治心”，让人心向善成为社会主流，效果昭然可见。那时侯人比现在穷，可是，那时侯的人，却有着现在人无法达到的精神高度。
中国的教育，中国的德育培训啊……
我们在羡慕别国富足的同时，也该瞩目别人完善的基础教育体制，甚至我们所鄙视的小日本，他们天皇在得到甲午战争赔款后说的那句话：“所有的钱都给我用做教育，一分不得挪做他用。”
值此惟利是图的鼎盛时代，“信仰”是名山上的香火簿；“教育”是学费收据；“理想”是彩票头奖；“艺术”是裸露的肉；“潮流”是肚脐眼上的金属环；“品味”是酒吧的吧里光怪陆离的鬼影子；“气质”是穿着旗袍，面无血色的僵尸女。相应的，呼唤“道德”，会被看作卫道士；劝人“向善”，会被视为伪君子；在小说里牢骚几句，恐怕让人觉得做作，纯粹吃饱了没事撑的。
也对，在很多人看来，小说娱性，也不过就是供人消遣时间，何必喋喋不休的空发议论？可当我们沉长深思时，也许会蓦地发现，阴暗角落里，正蛰伏着无数因贫穷而变得昏昧残忍的心灵，被人遗弃，遭人冷眼，一旦机会成熟，便以财富或智慧当武器，向周围的人群（受害者可能就是我们）疯狂施暴……
那就是最黑暗的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