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骰子安红豆(完整万字故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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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跟本书无关,是之前写的一个故事,关于鱼玄机的,完整的。发上来大家看着玩呗。

  现在是咸通十二年,仲冬时节,正是树叶凋零,万物颓败之时。当然,秋冬肃杀,阴气迫人,也是杀人的好时节。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有不少人约我登高饮酒,持蟹赏桂,可今日……

  我略侧了侧脖子,身后绑缚的绳索勒得我手腕生疼,脊背上硬邦邦的亡命牌更是把我的背硌得几乎淤青,幸好有人送了块绣垫给我,不然膝盖岂不是要跪破了?

  “鱼玄机,你倒真不愧你**子的佳名,临死了不食断头饭,竟只要块绣垫趁膝。你是要留着你这吹弹可破的冰雪肌,到了阎罗殿**得阎王吗?”一个无比嘲讽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不想抬头,不想在死前都要看到一张让我厌恶无比的脸。可有人抬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

  虽然衣着锦裘官服,但此时的裴澄看起来依旧是那么让我讨厌。

  “害怕吗?我以为鱼玄机从不会害怕。”裴澄捏着我的下巴,阴测测地笑了起来,那眼神犹如一只捕到雀鸟的猫,正得意地玩弄自己到手的猎物。

  “裴大人拥着大氅,自然不知道有人会冷得发抖。”我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唇角堆起浓浓笑意,即便冷冻成冰此刻也不会继续发抖,我只不愿让他再得意半分。

  “你死到临头竟还是这般牙尖嘴利,只是风骨气节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呢?你若……”裴澄松了手,用手里的斩首令轻佻无比地拍了拍我的脸颊。

  “我若如何?”

  “你若答应我的要求,我自然有本事把你从鬼门关口拉回来。”裴澄凑得更紧,手指滑上了我的衣领。他口里的腾腾白气涌到我的脸上,让眼前的世界起了几分虚幻。

  “裴大人,午时三刻快到了,行刑吧。”我依旧是笑着,双眼却涌出泪来,不是因为死之将至,而是因为越过裴澄,我看到了他身后的人。从入狱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等着这个人,现在,他终于出现了。

  虽然他依旧瑟缩在人群之后,虽然他还是没有勇气走到我身边,但,只要他来了,我便知足。

  “你哭了?”裴澄有些惊讶,“我从未见过你落泪,即便是我判你斩首之时。为何?”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我没有理会裴澄的问话,而是轻轻哼起了这首《杨柳枝》,许是最近没睡好的缘故,往日里甜润柔美的嗓子现在听来略有些沙哑,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简单的四句哼完,我的眼泪戛然而止,但却看到他的双瞳中淌下泪来。大雪纷扬而下,落在他的发上眉间,我这才发现当年誉满长安城的**才子温飞卿真的已经老了。老得已经丧失了送我上黄泉路的勇气。

  我曾说过,过奈何桥时一定不会饮忘川之水,我想记着他,记得这个人,我在地狱底端受遍酷刑时才会更容易忍耐。

  “行刑!”裴澄扭头,看到了人群中的温飞卿,立刻翻脸,手里的斩首令甩在地上,厉喝道。

  “好大的雪。”背后的亡命牌被刽子手拔掉后,我终于可以仰起头来看雪花落下。奇怪,明明下着鹅毛大雪,可为什么头顶的天看起来竟是如此的湛蓝?

  “杀!”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从天边传来,这一刻我突然害怕起来,脖子后暴起了一层层的颤栗。

  我不怕死,但我怕死得不美,裴澄终究还是赢了,他让我跪在众人面前,也在我最爱的人面前,衣衫不整,青丝散落,然后人头落地。

  凉,接着是蚀骨的疼痛,不过都是一瞬间的事,我大睁着眼睛看到自己那已经头颅不在的身体颓然倒下。被刽子手斩断的发丝纷扬落地,很快又被大雪掩埋。

  我感觉自己的头颅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终于停住,我缓缓地从口中吐出最后一口余气,眼前腾起一阵粉红的血雾,幸好,幸好此刻我的眼睛依旧可以望向人群中的那个人。

  原来,青丝变白发,只在一瞬间。

  或者,霜雪吹满头,亦算是白首。

  我叫鱼玄机,其实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还是喜欢我最初的名字,幼薇,鱼幼薇。

  咸通十一年,我杀死了我的婢仆绿翘。次年,我被依律处斩,那一年我二十六岁。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我叫鱼幼薇,咸通元年,我十四岁,不过是长安城一个普通布衣秀才家的女儿。父亲是个落魄文人,一生中最大的乐趣就是教我读诗念词。只可惜父亲死得早,丢下娘亲和我两个人相依为命,连生计都有了问题。

  母亲为了养活自己和我,只能出去给人洗衣为计。但她从来不愿让我跟着去她做活的地方,尽管再累,也让我留在家中念书写字便好。其实我知道哪里才会有终日洗不完的衣裳,即便冬日也是,哪里才会有缭绕不散的香气,即便是后院水井旁。

  我虽然只有十岁,但也大概懂得**是什么样的地方。虽然我知道母亲只是去洗衣,而且是为了我的温饱。但我却依旧羞耻地抬不起头来,甚至不愿再吃她做的饭菜,不让她的手再沾染我的衣裳。

  邻里常同母亲说你女儿真是错投了人家,以她的文思,若生在大户,再托生个男子,定能高中状元,光耀门楣。只可惜……

  只可惜我是个女子吗?只可惜我才华横溢,最终也只能嫁做人妇,从此只与油盐酱醋为伍吗?

  闺阁二字,多少文人骚客倾慕流连,女子一词,更是让帝王之尊都会缱绻钟爱,但奇怪的是,这些人为这四个字留下无数墨宝,甚至眼泪,却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待她们的。他们喜欢把女子写入诗篇,不过是把她们当做玩物,满足自己的**才子梦罢了。

  但有一个人是不同的,我从未见过他,只因为偶然听别人读到了他的一阕词,从此便引他夜夜入梦,再也无法脱身。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我坚信能写出这样一阕词的男子一定不像寻常人那般,只是将女子玩弄于笔墨鼓掌之间,而是真的懂得女子心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要做爱慕,心里只是想着什么时候能见见这位温飞卿。

  从此以后我便常在午后溜到离家不远的小溪边,对着溪水在眉心贴上花钿,再拿出自己手抄的卷本,一首接一首地念下去。似乎觉得这样那位词人便会拈花而来,也可以将我写入他的词中。

  做完这样的梦之后,我会亲手将写有自己拙劣诗作的纸船放入池水中,让它随水而下,希望有一天被人偶然拾获,从此我也可以声名鹊起。

  十五岁初春的一个午后,我知道了什么叫做美梦成真。

  往年四月的长安城都还百花羞涩,寒气袭人,而这一年的杏花却早早开了,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也都是暖烘烘的,困意一阵阵袭来,让从未喝过酒的我都知道了微醺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就是鱼家的幼薇姑娘吗?”

  一个温柔的男声响起,随即覆在我面上的诗稿被人拿开。突然涌来的阳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翻身坐起,视线平行的地方,先是看到一双干净修长的手,再是一领暗青色描墨竹的衣衫。

  我喜欢手长得漂亮的人,看到这么一双手我便觉得这个人一定也是风度翩翩。可等我抬起头看清楚来人的面孔时却颇为失望。

  这人大概四十上下,相貌普通,风度普通,除了发上束着的同衣衫同色的纶巾之外,再无其他修饰。他此刻正低头翻着我的诗稿,一页页看下去,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你是谁?”我有些恼怒,不止是因为这人扰了我的美梦,也是因为他未经同意竟翻看我的诗稿,万一弄脏了怎么办?

  “幼薇姑娘的诗名在下久闻,今日特来拜会。”他开了口,说话的语气很是客气,甚至有些谦卑。

  “既是特来拜会,应该先下名帖才是,哪有这样直接闯入别人家中的?”我看他是个有趣的人,心中的怒气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也忍不住打趣起来。

  “这里是溪边,怎么会是姑娘家?”他听我如此拿架子,依旧不生气,似乎对我更有兴趣。

  “你没听过一首诗吗?两脚踏遍尘世路,以天为盖地为炉。我在此午睡,地便是床,天便是被,这里怎么不是我的家?”

  “那是在下唐突了,是应该亲下名帖的。”他真的从袖中抽出一张两指阔的花笺来递到我手中。

  “长安温岐”

  短短的四个字,我却盯着读了又读,根本没办法把眼睛移开。直到他伸手拂去我发间的落花,我才醒过神来。我没有抵触他突然的亲昵举止,甚至在重新看到他的脸时觉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这就是你的束修?”温飞卿看着眼前桌几上那个孤零零的小小锦盒,笑着道。他的酒还没有彻底醒,眼皮略略垂着,倦意十足。

  今天是正式的拜师礼,长安城有不少豪客都争相邀请温飞卿到自己家中,毕竟是声名远播的文人,收的又是关门弟子,还是个女弟子,自然有不少人觉得不可错过。只是温飞卿都婉拒了,竟在一个酒醒后的清晨,将我叫来了这里。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娘亲供人差役的地方,雕梁画栋,香风拂面。即便是早上,这里也有一股子让人昏昏欲睡的奇妙能力。

  **,我印象中应该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但我惊讶地发现这里不仅精致漂亮,而且每一扇雕窗后似乎都隐着另一个世界一般诱人。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很好奇。

  “先生是嫌少吗?”我盯着他的眼睛,得意地笑。他还没有打开,所以才会说这种话。

  “我哪里会嫌少,能有你这样聪敏的女子做学生,本就是我赚了。你还送我束脩,这可是个大便宜。”温飞卿依旧是那样的好脾气,一点也不嫌我这个学生太过大胆。倒是一旁陪坐的清芜有些不满,略皱皱眉,却也没有说话,只起身给温飞卿续了杯热茶,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我自然是不在乎她是如何看我的,不过是个识得几个字读过几首诗词,便也敢称自己是才女花魁。

  清芜读出了我眼中的不屑,归坐时并没坐回自己的软榻,而是斜倚在了温飞卿身边,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在我身上随意一溜,软语道:“温卿,既然你觉得自己赚了,那回礼可要备得厚一些,幼薇现在是你的学生,以后出门可不能布衣银簪这般寒酸。她被人笑话不要紧,不能影响了你的名声不是?”

  “幼薇没有清芜姐姐那么多恩客赏识,自然穿不起华服锦衣。是我福薄,没有姐姐那么好的命。只是姐姐说的这话我有些不懂,我穿布衣,饰银器就是给先生丢脸,那先生自己布衫素履岂不是给姐姐丢脸了?”我不疾不徐笑着道,清芜若不是脸蛋漂亮,身材出挑,只凭她的智商只怕也只配在后院洗衣服。

  “这……”清芜这才想起身边的温飞卿也是一领简单布衣,顿时格外尴尬,红着脸不知道该如何挽救。

  “我来看看我的女学生送了什么给我。”温飞卿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打开了手中的匣子。

  “这是什么?骰子吗?”清芜先一步拿出了匣子里的东西,拎在手里好奇道,“可是同一般的似乎又不太一样。”

  “是。这是我自己制的,自然同往常里见到的不一样。”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幼薇,你很喜欢这首《杨柳枝》吗?”温飞卿从清芜手中将那骰子接过,握在掌中摩挲着,唇角的笑容不知为何渐渐隐了去。

  “是,先生这首词写得很好。”我小心翼翼答道,不知道他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沉默,温飞卿仍在看手中的骰子,一句话也不说。一旁的清芜自然是得了意,“幼薇的手像她娘亲一般巧,只可惜这东西精致是极精致的,就是太小家子气了些。”

  我没理会清芜的幸灾乐祸,但心中不免还是有些紧张,攥着衣角的双手几乎要透出汗来。

  “你如何做的?”屋中的气氛快要凝固时,温飞卿终于开了口,但声音竟有些沙哑发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不难,不过是费些工夫。先用一块象牙打磨平滑,再对剖开,镂空。六面雕上点数,置一粒相思豆在其中,再将两边扣起复原。这样骰子掷下,六面皆红,很是好看。也应了先生的诗句。我再束上杏黄缨络,先生可以佩在腰间,权做装饰。学生家中无长物,这么个小小东西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不……这个很好。多谢。”温飞卿将那骰子小心地揣入怀中,竟起身离去了。

  “先生!先生我还没行拜礼!”我追着出去。

  “不必了,你以后就算是我的弟子了。”温飞卿头也不回,逃一般地走了。

  “他这是怎么了?这么急匆匆便走了。”清芜也跟出来,拉着脸不满道。“该不是反悔不想收你了吧?”

  我转脸看了看清芜,她还未梳洗,昨晚的妆早已经残了,一把青丝随意地挽了个堕马髻,身上的酒气浓得还直扑鼻。我突然很是可怜起她来,虽然她身上的晨衣绣着精致的飞鸟纹,一尺的价钱只怕都抵得上我一套的襦裙,但她也不过是男人们摆弄解闷的木偶罢了。

  等有朝一日,她的腰肢不再纤柔,眼眸黯淡无光,嗓子不再甜嫩之时,那些人便会将她弃如敝履,看都不愿再多看一眼。

  “鱼姑娘这是我家老爷让送过来的,说算是回礼。”下午的时候温飞卿的书童送来了一个瘦长锦袋。

  打开来,一柄普通素面折扇,只一面用隽逸的小楷题了首词。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读完这首词,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幸好今日的拜师礼还没有行完,头没磕,我就不算是他的学生,既然不算学生,那钟情于他也不算越礼。

  既然“旧欢如梦”,那遇到我,便是你梦醒的时候了。可怜了清芜,以为温飞卿日日去她那里是因为贪恋她的美色,也许她已经忘了原来住在那房间里的人善瑶琴,工词画,平生最是中意红豆,不足双十年华便艳冠长安城。

  此女名唤相思。温飞卿那首脍炙人口的《杨柳枝》写的就是她。

  “你一个女孩子家学别人拜什么词客做老师?又不能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养家糊口。小心徒惹人闲话。你还没出阁啊。”娘亲见了我手里的扇子,担忧道。

  “我过我的,何必在意别人。我可不想以后像你一样也要给别人洗衣度日,更不想嫁一个市井粗汉潦草一生,那还不如死了。”我脱口道,跟着我的残忍话锋出来的还有娘亲的眼泪。

  这些我都已经顾不得,我只知道什么叫声名鹊起,凭着温飞卿关门女弟子的身份,我一夜之间誉满京都,成了无数达官显贵的坐上贵宾。所有人都钦羡温飞卿收了个才貌双绝的女弟子,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地觉得我不单纯是个女弟子那般简单,温飞卿每次也不否认,却也不承认,清醒时教我丹青填词,酒醉后也会执着我的手赏月抚琴。只可惜他酒醉的时候少,清醒的时候多。我当初送他的那条玲珑骰子也从未见他佩在身上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我在他身边长到了十八岁。

  两年间,我的诗写得越来越好,人也出落得愈发动人,终于也穿起了寸尺寸金的锦绣衣衫,周围的倾慕男子多如蜂蝶一般。但我却对温飞卿愈发钟情。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我越是出入官家豪贵地方,越是明白这个道理。那些觥筹交错,耳鬓厮磨,身畔坐的哪一个是自己的妻子?色衰而爱弛,我不会天真的以为那些狂蜂浪蝶喜欢的真的是我的诗作文采。十八岁,我已经等不起了。所以便决定主动出击。

  要灌倒温飞卿很容易,不过两壶梨花白酒,我扶他到床榻上躺好,毫不犹豫地解去了他的衣衫。

  我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算什么,如果被人知道了会如何骂,但我不在乎,我甚至为自己准备好了红烛,龙凤红烛,就当今晚是我的洞房花烛。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如果不想,那就要做出改变,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我点起红烛转身时,温飞卿已经坐了起来,朦胧着眼睛看向我,身上的衣衫已经重新束好。

  “你……”

  我不等他开口拒绝,便果决地脱掉了自己的襦裙。我知道,衣服解下,没有人会拒绝这年轻诱人的身体。

  但我猜错了。

  温飞卿盯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站起,走到我面前捡起地上的衣裙给我披上。

  “你跪下。”他披衣的手在颤抖,声音也是。

  “什么?”我心底不由重新燃起希望,觉得他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把持不住。

  “你、跪、下。”他一字一顿地重复,语气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威严和冰冷,此时他的声音也不再颤抖,呼吸也恢复了稳定。

  我突然有些害怕,膝盖抖着竟真的想要顺从了。

  “鱼幼薇,你现在向我叩三个头,完成当年的拜师礼。从此以后我们只是师徒,不能越礼一步!”

  我惊讶地看向他,他却转过了脸去不看我。我知道他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并且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因为他竟肯将自己最不喜欢的沧桑眼纹完全地暴露给我看。就是想让我知道为师之尊。

  “学生见过老师。”我垂着头缓缓跪倒他的面前,重重叩了三个头。等我站起身时,他已走了。剩下我自己对着一对红烛,看它们一滴滴地淌下血泪来。我的眼眶干的发痒,嘴唇也咬出血来。

  第二天我受到一封短信,我的老师说他已经离开长安,还是没有哭,因为我不伤心。我只是觉得今夜的事于我而言是一种侮辱。

  咸通五年,我二十岁,这一年老师终于回到长安。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公子。老师跟我介绍他,他的名字、家室、性情,我通通没有听到耳中。我只听到了开头的第一句。

  “幼薇,我为你觅了位如意郎君。”

  我一直不想成为男人的玩偶,不想被他们控制摆布,可最后我竟为了同他赌气,便嫁给了一个我不爱,甚至完全不了解的人,也亲手把自己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幼薇,只要你肯嫁我,我必以生命待你。”

  李忆同我说这句话时神情局促而紧张,两手死死抓着衣角揉搓,那浅青色的浮光锦最是柔脆,可经不得如此折腾。听着李忆的衷肠款诉,我满脑子里想得竟然是昨晚听说城西的栖风轩新近了几匹上好的霞影纱,用来裁外裙是再好不过的了。

  “你怎么不说话?可是你厌我?”李忆见我有些怔怔的,终于止了自己的倾诉,问。

  “哦,没有的事,我本就话少。”我敷衍道。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若不是温先生,我只怕连你的面都见不上。”

  “不,李郎说哪里的话,你是少年新贵,这长安城多少女子中意,能遇见你,是我要感谢老师。”我双眸弯起,春风满面。

  曲意逢迎,婉转承顺似乎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不必学都可以用的是恰到好处。

  “真的吗?”李忆激动起来,双手终于丢开自己的衣角,握住了我的手。“如此说,你是愿意嫁给我了?”

  我望着他,锦绣容貌,衣履**,同老师相比,他的确是更好的选择。只是……只是他才华城府上差了那么一些,喜怒哀愁全写在脸上,为了个女子竟妄自菲薄起来。以后也一定会被女子玩弄于鼓掌之上。

  只是……只是我已等不起老师,双十年华已过还待字闺中,已经有些迟了。我也清楚长安城那些豪贵,嘴上说的似蜜甜,将你娶回家中不过是疼惜两日便丢之脑后。这偌大的一座城,最不缺的就是花般的新鲜面孔。而且,我也有些许的小小私心,这李忆是老师保的媒,若以后他待我不好,老师自然也会替我出头周全。

  “让我嫁也容易,只是你拿什么给你的新嫁娘添妆呢?”我挣开李忆的手,用手里的团扇轻轻扑了一下他的肩,掩面笑道。

  “这个小生早有准备,来人,将我带来的礼物抬上来。”李忆似乎是胸有成竹,唇角的怯生终于隐退,添了几分得意。

  “好香啊。”我嗅到一股隐约的香气,笑这李忆不过也是寻常俗物,只懂得送些胭脂香料的东西来哄女子高兴。及至东西进了门,我才真正惊讶起来。

  那是二十二面小巧玲珑的双绣屏风,屏心用的是上好素绢,上面绣的既不是花鸟鱼虫,也不是仕女人物,而是一首首工整秀丽的楷书诗词。方才的香是从这屏风上而来,二十二面屏风的边框用的竟都是水沈木。

  “你从哪里请来的绣娘,这手艺哪里是刺绣,倒像是书法大家似的。”我虽然很喜欢,但却依旧是一幅淡淡的模样,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了。

  “哪里的绣娘不要紧,重要的是这上面的诗。你看着就不眼熟吗?”

  眼熟,当然眼熟,这二十二面屏风上有我的二十二首诗,我突然有些惭愧,觉得只有老师的诗词才配得上这精致屏风。

  “这一份聘礼不知道够不够将你娶回家呢?”李忆从怀中拿出一封大红洒金花笺来展开,“我请温先生亲手写的婚书。”

  男方的一栏已经写好姓名,女方的一栏尚且空着。我想也没想,拿起笔来便将自己的名字填了上去。

  这世间本就是无价宝易求,有情郎难得。他既对我有情,我又何必拒绝。他既肯花财力和心思在这屏风上,起码也是惜才之人,我总不至于吃亏。

  亲事办的很快,李忆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一切快到我都来不及后悔。

  “幼薇,只要我李忆活着一日,定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我要让你成为全长安城,不,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鸳鸯帐里,他执着我的手无比郑重地起誓。那一刻,我竟有几分感动,真的信了他的这句话,所以三个月后李忆的正妻裴氏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竟天真地以为李忆很快会写封休书,然后就把她打发走。从此以后,此身,此心都只属于我一个人,可谁知,被扫地出门的竟然是我。

  “你快快与我写封休书,我好干干净净离了你李家的门,免得留在此地受人欺凌!”

  “薇儿,你不要同她生气,她是个久病之人,脾气不好。再说,相士确实说了,你的命格同李家有冲,我送你出去只是暂且避一避,等……”

  “啪!”我抬手狠狠甩了李忆一个耳光。“这个算你替你夫人还我的,她用荆条责打我一十八下,我都记着,你若再想见我,除非让她如数奉还!否则,你我就今日永诀,此生再不复见!”

  李忆被我打得有些发怔,我以为这一耳光能激起他的勇气,要么与裴氏义绝,立我为正妻;要么同我斩断情丝,放我自由。水火既不相容,总要择一方处之。

  可他竟又双手攥紧了衣角,像初遇我时那般,局促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他自然不敢休妻,裴氏的兄长裴澄刚升了大理寺要职,是得罪不起的。而我,他才娶回家三月,更是舍不得放我归家。

  “幼薇。”

  我和李忆尴尬对峙之时,早已得到消息的温飞卿匆匆而来。一看到他我的眼泪便滚落一地,当初赌气嫁给李忆,我本想报复他,可谁知到头来自己却遭了报应。

  “老师。”我喃喃道。

  “你既然还叫我老师,那就跟我走吧。”温飞卿牵起我的衣袖,扶我上了身后的马车。

  又是一个暮春时节,薄衫酥手,温热覆腕,我们相识六载,这却是他清醒时第一次牵起我。那时我觉得幸福极了,他一定是知道李忆如何对我,所以才赶来救我逃出牢笼的,这是否也表示他愿意为自己当初的错误决定作出补偿呢?

  “到了,下车。”温飞卿掀起车帘,皱着眉看向我。

  “温卿你为何这般不高兴?”我抑制不住心底的喜悦,这个亲昵又有些轻佻的称呼从唇间溜出。自从听到清芜第一次这样叫他,我已不知偷着学了多少遍。

  “叫老师。”他的脸抽动了几下,伸出来扶我的手猛地撤回,转过脸去不再看我。

  我悻悻地下了马车,才终于看清他送我来的不是什么温府,而是一个道观。

  “李忆与你情深意重,是他夫人一时不能容你。这妒心过个一两年光景自然会好。到时他自然会接你回去。”

  “为什么要送我来道观?”此时李忆如何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知道眼前之人是如何想的。

  “他本是将你托付给我,可又怕我应酬繁多,对你照管不周,所以才将你送来此地。”

  “是他怕你照管不周,还是你自己怕瓜田李下惹人非议?”我向前迈了一步,几乎贴上了温飞卿的身子。

  “你从今天起,名字也改了吧,叫玄机,鱼玄机。希望你留在此地可以静心参道,有所顿悟。”温飞卿头退几步,草草丢下几句话便要夺路而逃。

  我冲上去擒住了他的衣襟,想要一次问个明白。问他为何要拒我于千里之外,问他为何要将我拱手让人,问他既然对我无情为何还要将我送他的玲珑骰子藏在怀中!

  这些话我都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狠狠推到在地,连滚落在地的骰子都不及捡起便匆匆跑了,他同李忆一样,都是懦夫!

  为何我遇到的都是这样的男人?我其实早应该明白,温飞卿笔触艳丽旖旎,词赋瑰丽百转,不是因为他多懂女子心思,而是因为他的内心本就怯懦忧愁似女子一般。我这时才悔悟,原来一切的爱意竟都只是个误会。

  我钟情于他的惊世之才,却又讨厌他的懦弱和犹疑,但却又是这懦弱和犹疑促成了他惊天的花间才华。矛盾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我捡起地上的骰子,拂去缨络上的尘土,将它悬于咸宜观大门之上,并且用了最华丽艳美的绢布写下招贴挂于一旁。这天底下的男子,只要你自认才华过人,便可入咸宜观,赋诗也罢,对弈也罢,饮酒也罢。我都一一奉陪。

  李忆、温岐,既然你们男子都如此胆小,那就让我这个女人狂妄一回!

  我本以为这样能为自己做主,能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可我又错了。

  咸宜观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每日客似云来,敲坏的棋子都有了十数盒。这其中自然不乏有宋玉潘安之貌,状元济世之才的人,一个个揭了门上的帖子嚷嚷着要知音难觅,要诗文会友。但我若在晚间掌灯时分起身送客,他们第二日便都不会再来。

  有时候我真得有些哭笑不得,温老师的长相算是中下品,因为他才高八斗,所以引得无数名门闺秀仰慕。而我最引以为豪的是自己的文采,男人们却总是视而不见,只中意我的样貌身材。

  我没有越雷池一步,但却不明白为何长安城流言四起,那些甚至连观门都没有进过的人竟然信誓旦旦地同人说他如何在观内春风一度,如何让长安最有名的才女婉转承欢。明明是他们浮想联翩,却让我背上狂蜂浪蝶的骂名。

  就像有人说我是因为嫉妒婢女绿翘比我年轻貌美,更得男人欢心,才妒火中烧,将她杀死一样。这一切我都懒得去解释什么。就像我一开始认为的一样,男人们那些看似写给女子的诗赋词曲都是为了满足他们求而不得的欲望罢了。他们才懒得去追问一个女子是如何生活的,心中是如何想的,他们只要坐在那里疯狂地想象,然后告诉所有人这是真的就可以了。

  翠翘是观主收养的,因为生得美,又很是聪明,观主便让她跟着我学认字,抄写佛经。那时她总不过十六七岁,正是情窦初开,虚荣膨胀的年纪。

  被我闭门不纳的人都知道绿翘在我身边服侍,自然一个个转而去奉承挑逗她,绿翘早就想离了道观,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托身之处,此时见如此多男子对她海誓山盟,自然是愈发得意。总希望在其中择一个好的以备终身之托。

  挑来拣去,绿翘很是中意一个叫杨庭曦的年轻公子。这人我也见过,长得倒是清秀俊雅,只是举止轻佻,一看便是风月场里混惯的浪荡子。托付终身,根本就是无望的事。

  我劝过绿翘,可她却不肯听,反而使尽一切手段笼络这位杨公子,只盼着他能将自己带出这清苦之地。其实现在想来,绿翘的死我也脱不了干系。

  我不喜欢杨庭曦,但却没有阻止两人的来往,因为每次杨庭曦来都会带来老师的消息。他是当朝丞相杨收的侄子,官场上的事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所以那天杨庭曦喝得大醉之后又来咸宜观找绿翘时,我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并没有赶他走,却不料那晚竟出了事。

  绿翘是吃了太多的五石散死去的,死的时候浑身**,口吐白沫,身上还有些含义不明的伤痕,真是难看极了。而让她不惜牺牲性命百般讨好杨庭曦却躲在门外,药劲儿已散,一脸厌恶地连看也不愿再看她一眼。

  我踢了踢地上的纸包,突然觉得绿翘根本不值得可怜。她竟想用药石来留住一个男人的心,不知道是痴还是傻。

  “练师,不是我让她吃的,是她说吃了这药就能飘飘欲仙,所以……”杨庭曦忙着推卸责任。

  “这话你不必对我说,对大理寺说就是。”

  “不!不能让官府知道!我可不想吃命案!”

  我没理会他,拾起地上散乱了衣服给绿翘披上,顺手覆上了她大睁的眼睛。

  “练师,求你救我!”杨庭曦竟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你若想跪便跪着罢。”我从他身边出门,却又被他拉住了衣角。

  “练师,你不在乎我的死活,难道也不在乎你老师的死活吗?”

  “你胡说什么?”我住了脚,厉声喝问。

  “你没听说前几天的科场舞弊案吗?这次皇上震怒,说是一定要杀尽所有舞弊之人,以正朝廷声明。你不知道你老师温岐可是要犯之一啊!”杨庭曦已经不再慌张,竟反将了我一军。

  这件事我自然知道,而且还是杨庭曦亲口告诉我的,老师科场不得志,一时糊涂竟隐了姓名去替别人考试,他往日里恃才傲物又得罪了不少权贵,一时间竟有群起而攻之的架势。之前我求过杨庭曦,求他向自己的伯父美言几句,救老师出来。他现在不阴不阳地重提此事,意图自然很是明显。

  “三日之内,你若能保我老师无虞,我自然也能让你安全脱身。”我拂开杨庭曦抓着我的手,下定决心道。

  “当真?”杨庭曦欣喜若狂。

  “若有违誓,天打雷劈!”我承诺道。

  两日后,温飞卿便“洗脱”了罪名,重获自由。而我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替杨庭曦认下了杀人罪名。

  “月缺花残莫怆然,花须终发月终圆。更能何事销芳念,亦有浓华委逝川。一曲艳歌留婉转,九原春草妒婵娟。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正确与否,我为什么要替一个不爱我,而我也不爱他的男人去死。但及至在法场上看到温飞卿,我却知道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替他死,是为了留住他的性命写出更多感人肺腑的词句。甚至想着若我死了,他一定会像怀念相思一样地怀念我。也许等埋入黄土中后,我也能有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誓言刻在碑上了。

  我爱的是他的才华。

  而他却是爱我的一切,我的才华,我的容貌,我的骄纵,我的虚荣。他怕自己辜负了我,所以他才会将我嫁给李忆,将我送进咸宜观。只是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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