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常愚笨,不会正常解禁操作,只好第7卷下部放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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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不可言说
昌华别院,香雾缭乱之中,雍帝倚在榻上,阖目怀抱凤尾琴,心不在焉的听着隐卫禀告。阆夕宫不早不晚,于年关前惊现了琴音绕梁。
代替十一月面圣呈情的隐卫,一直有些紧张,说到后来,竟结巴起来。“他们吃吃了些……酒就到房顶上了。”
雍帝轻声一笑:“朕就那么叫你畏惧?”
“不不……不是的……没有……”隐卫直挺挺地倒下。
雍帝微开一条眼线,深玄的眸子里竟似流动着琥珀的金光。他缓缓地收回手,搁回凤尾琴面上,对身边的宦官道:“明儿叫十一月亲自来!”
宦官们拖走了地上的尸体。
雍帝继续幽思。十一月弹了那么多年的琴,竟比冯尚宫更早抵达武圣的屏障,这无法不叫人感叹。作为七月里的十一月,实际是个笑话。楚长卿想要建立一支宫廷的隐卫部队,可十一月呢?他窝窝囊囊的,将熊熊一窝,这么多年毫无建树,手下的侍卫还不如万福带出的宦官。
死人拖出去,宦官小包子就走了进来。他接着隐卫没说完的话道:“郡主说殿堂香太熏,卫尉说酒吃多了,御医说吹吹风,殿下什么都没说,却第一个走了出来。”
雍帝听着有趣,示意他走近说。小包子叩首谢恩,便真的走到榻旁说了。
“在殿门前,郡主指着月亮与殿下说,‘它认识你,一定被你打过,看到你就躲到云后面去了’!殿下哼了一声,一把抓住了郡主胳膊,说道,‘胡扯!跟我上去看个仔细’!”
小包子模仿少女与粱王的语调,学两人说话学得惟妙惟肖。雍帝不禁睁开了双目。
“殿下拉着郡主上了殿顶,郡主喊,‘放开我!放开我!’殿下却半空中撒手,郡主当然没摔下来,她轻功好着呢,再说卫尉就在她脚下。她足尖一点卫尉肩头,窜上了殿顶。四人全上去后,便坐那上头吹夜风吃凉酒了……”
雍帝摆摆手。下头不用听了,小包子也说不出东西了。四个小浑蛋上屋顶就是不想叫人听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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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福伫立于阆夕宫蜿蜒的栏杆尽头,一眨不眨地盯望殿上四人。他没有听到之前的殿内琴音,但他亲眼目睹了远比琴音更震撼的征兆。
令狐团圆一觉醒来后,更换了青袍;令狐无缺到阆夕宫,卸了官袍着了红衣;西日玄浩在宫廷中从不穿第二种色调的衣裳;而潘微之素常一身白衣银装。
四人磨蹭了一会,分别坐下,可落在万福眼底,就是越来越不对劲。
时值严冬寒夜,阆夕宫上毫无应景之气。夜色清朗星河璀璨,云月相逐风过千里,喷薄欲出蜚英腾茂之相。
龙眉凤目的粱王,优雅神秘的优渥,温润如玉的潘郎,还有那钟灵毓秀的少女,构画出一副令万福惊骇的画面。
这是阆夕宫的风水,亦可能是大杲宫廷的风水,更可能是……
万福擦了擦眼,会些玄术的他没有看错,这确实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位相。可是,那如何可能呢?令狐团圆居然会是东方青龙。
只见青袍少女起身举杯,遥对明月似痴笑一声,一口饮尽杯中酒。
“水国南越夜有霜,月寒宫廷共苍苍。作词我不擅长,我只知,这一年过去后,我便真正大一岁。”令狐团圆用力抛了酒杯,杯子远远飞砸在冰封的阆风湖上,冰屑溅起。管什么纷扰争斗,管什么虚情假意,她只想凭着自个一腔热血行事,按自个喜好的方式成长。
她展开双臂,闭目感受扑面的寒风和月光。同一时刻,生怕她跌落的两人左右捉了她的一只脚。
潘微之惊诧的看到无缺与粱王对峙,他两人虽未言一字,但意思都写在了脸上。关于少女乃雍帝私生女的谣言,再次浮现玉公子脑海。
令狐团圆被两人捉住,微微睁开眼线,眯眼于皎皎素月。月中仙子,人间谪仙,终究如梦一场。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带里去掏出一连串五颜六色的香囊,递给潘微之道:“麻烦你,帮我再装几个!”
潘微之双手接过。
一声叹息随风而去,不知是谁,又为谁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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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帝感叹道:“着令宫廷诸部,放宽郡主的出入,别盯得太紧了!”
小包子应声,又请示道:“郡主身边七月的四位如何处置?”
雍帝道:“照旧。”七月的人宫里还不嫌多吗?那些楚长卿的归楚长卿,不容一个放入宫廷。
小包子退走,又来一执寝宦官。他手托呈放玉牒的盘子,跪伏在雍帝跟前。
雍帝一手抚摩着怀里的凤尾琴,一手懒洋洋地晃了晃。宦官无声而退,陛下的意思是一位妃嫔都不宣。
雍帝拨响一弦,仿佛嘲讽地低语:“世间事往往如此。著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
万福幽灵般的出现在他面前:“陛下。”
雍帝问:“看清楚了吗?”
万福点头。不知何故,他没有说那神鬼莫测玄虚诡异的位相,只道:“依老奴看来,粱王殿下还是与令狐卫尉互不对眼。好在有潘御医还有郡主的调和,四人也算融洽。”
雍帝等他说完,又玩了几弦琴音,才问:“万福,你信她还活着吗?”
万福愕然。都死了十多年的人,死的时候还有不少人佐证,陛下却因阆夕宫的琴音,而再起疑心。
雍帝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抓紧了琴头。
深深了解他的万福转移了他的心思。“陛下,请恕老奴擅作主张。老奴真不想让桃夭继续活着。”
雍帝叹了声。他早知日间的事,与万福脱不了干系。万福不想亲自动手,就怂恿了应淑妃那个蠢女人。
“小桃……终究是朕的女人。”雍帝依然不说理由。
万福无法理解。以西日雍的冷酷果决,怎么会对一个桃夭再三容忍呢?
雍帝被万福说烦了,丹凤眸光如刃,扫过万福的脸面后,宫廷总管沉默了。
望着自个最忠诚的臣子,最贴心的手下,雍帝终于说了一句诚挚的话:“万福,你太了解朕,而这却是朕唯一不能与你,与任何人言说的秘密。”
这句话也是雍帝对他的最高评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况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大杲帝皇。万福只能推测,著意栽花花不发,雍帝栽培桃夭而不果,应是不甘心。
万福叹了一声,现在他也有秘密了。
8暮至九华
其实令狐团圆提议上殿顶,只是讨厌无所不在的宫廷隐卫,并无贴己话与三人说。西日玄浩与她一般厌恶隐卫,所以第一个响应了。这两人上了殿顶,无缺与潘微之即便一百个不高兴,也只好跟着一道无聊。
在殿顶上,令狐团圆很快觉着无聊了。诚然,宫景极好,身边的人也好,可她心底压制经年的烦闷却无法言说。酒杯丢了,心飞了,然而两脚还扎在宫廷的殿瓦上。倘若娘亲真的在天有灵,为她演奏了一曲余音绕梁,那么她在地上,在心里的喊声,娘亲能否听到?
令狐团圆坐回殿脊上,她喊不出声。
一行四人坐成了一排,可惜万福已经远离,没有看见这更神秘的一幕。
“哥……”沉默良久,令狐团圆低幽幽地道,“我想娘了……”
西日玄浩已经坐不住了,却见无缺从衣袖里摸出一把仅手掌长的笛子。短笛看似有些年头,漆色剥脱木纹老旧。这样的一把破笛,出现于一贯穷奢极欲的优渥公子身上,未免不可思议。
潘微之知晓无缺会笛,只是从不知他身上竟藏了这么一把笛子。
两人分坐令狐兄妹两侧,同时惊愕的看到少女抓紧了青色衣摆,无缺眼睑微垂,送笛唇边。
笛音,西日玄浩是听不出好坏的,但是无缺吹笛的模样却刻入了他心坎。他凝神望他,来自南越望舒的贵族少年,此刻不似少年而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艺人。月色朦胧了无缺清俊的面庞,夜色则弥远了他原本就深邃的眼眸。
潘微之遗憾于无缺的短笛。音阶不全的旧笛,难为无缺能用它吹出乐曲来。
无缺一共用了三个音,长长短短并不悠扬的笛声就像个孩童初学,可听在令狐团圆耳里,那就是她的心曲。
娘呐,你听见了吗?我想你了!
无缺的笛曲吹开了猎猎的冬季夜风,仿佛带少女回到了过去。
“为什么三哥能吹笛子,我就不能?”
“为什么娘是琴师,我就不能学琴?”
“为什么……”
梨迦穆冷冷地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不要难过,团圆,你想娘的时候就告诉我,我吹笛子给你听。”
“团圆,我只能吹成这样了。”
“我想你娘一定很了不起,我学个笛子都那么费劲,团圆,你说你娘在天上会不会笑我呢?”
令狐团圆终于喊出了一声。
她将双手展开成翅膀,对着挂满宝石的苍穹,只一声只一音,也只有天知道她在喊什么。
无缺安静的收起笛子。潘微之望着少女。西日玄浩起身,冷冷地道:“鬼哭狼嚎!”
曲终人散。
日子继续,仿佛没什么改变,可是改变早已发生,潜移默化于日子里。
过年是美好的,美好到令人觉着虚伪。过年叫令狐团圆明白,世间最可怕的还是人。潮水般的宴席,流水般的面孔,滔滔不绝的话语,以往在南越,何尝如此长久持续的喧闹?烈火烹油鲜花锦簇的盛京,过年足足要大半个月。
所以,图安静的令狐团圆躲进了宫廷。
天音剑已经回到了她手中。据潘微之说,桃花源她吃了上头的原因,是她多心了。她虽能吃酒,但平日都不吃烈酒,烈酒多吃能不上头才怪。
令狐团圆也没料到竟是她多疑了,可在宫廷里对着雍帝,她能不多疑吗?
久久凝望着冰蓝的天音剑,令狐团圆忽地偏剑,蓝荧荧的剑尖指向了帷幕后的小包子。
“哐当”一声,小包子手中的托盘落地,茶水果点溅了一地。
令狐团圆曲一指头挠挠额头,小包子摸摸胸膛吐一句“吓死我了”,然后伏地收拾。
令狐团圆收剑,对小包子渐生无奈。小包子第一日来的时候就理直气壮的说了,他要替郡主多长几个心眼,结果这心眼全长令狐团圆背后了。
“我出去逛逛。”
小包子赶紧停下手中活计,紧张地道:“我的郡主呐……”
眼前哪里还有令狐团圆身影,小包子苦着脸丢下抹布,喊道:“来人啊!”
令狐团圆溜出了阆夕宫。
这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冬季尚未完全退减,春和景明已然初露端倪。令狐团圆走了不多远,便感到宫廷隐卫的尾随。她不禁叹了一声,宫廷也是一样,最不缺的就是人,区别只在于距离。
储秀宫距离阆夕宫最近,令狐团圆晃了进去。当日三百秀女齐聚共舞的盛况已化春风,吹拂空荡荡的殿院。三百余秀女之中,只出了一位查婕妤,余者尽数沦为宫女。
令狐团圆晃了出来,身后的隐卫便只剩下两人,当这两人看到郡主又去了九华宫,就彻底放下了心来。
只要郡主不打搅陛下,不去招惹应淑妃,她想干什么都随她。
两隐卫看看天色将暮,白日的轮值只剩最后的半个时辰,郡主径自步入了她曾住过的房舍,恐怕要逗留一段时间。一番私语后便又走了一人。
夕阳如血,染红了九华宫殿宇上,橘红妖娆的朱瓦反射出惊心动魄的魅光。唯一留守的隐卫潜身幽暗中,忽然觉着眼皮直跳。
这不是好兆头。可是他已经不能离开九华宫,他若再走,就无人护卫郡主。
令狐团圆推开了房门,她曾与宋佚同住的寝室里,淡雅的香片味混着浓重的炭木味,直逼得她鼻子痒痒。
摆了摆手,扇开烟雾,令狐团圆走入房间,不禁呆住了。
她曾睡过的床上,现在躺着桃夭。昨日妖艳泼荡的美女,今时形销骨立。她面色青灰,双目无神,若非眼波里不时一闪一动着泪光,简直就是离死不远。
“你怎么了?”令狐团圆上前问道。潘微之虽与她说起桃夭病了,但她却不知她病得如此厉害。
桃夭直勾勾地盯着床几上的茶壶。令狐团圆一摸,壶是凉的。
“不用热了,我吃冷的。”
令狐团圆听她声音沙哑,心生恻隐,取了一只杯子,替她倒了杯茶。壶里水很少,也就一杯。
桃夭捉起杯子,却又搁下。“你来做什么?看我死吗?”
令狐团圆被她一堵,一时说不上话来。
“明远郡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儿。你还是早些回你的阆夕宫吧!”
9一饮幽欢
桃夭以为能将她赶走,不料她却坐了下来。
令狐团圆定定神后道:“我也住过这儿,那时候和我同住的还有宋淑媛。”
桃夭生厌,赶不跑她,她还莫名其妙的说一堆唠叨话。秋选秀女、金尚仪还有宋佚,与她有什么干系?
听了几句后,桃夭打断道:“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令狐团圆忽地一笑,道:“其实是你想问我才对——那时候我为什么两次救你。”
桃夭一怔,转而鄙夷。
令狐团圆毫不在意地道:“我三哥曾说,敌人的敌人,即朋友。”
桃夭心下更鄙夷。世人皆为利往,即便令狐团圆也不例外,她出手相援无非看重她擅长迷毒。
可是,令狐团圆接着却道:“但我真的没办法把你当朋友,道不同,不相为谋。”
桃夭心道,这才是实话。
“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如此而已。”令狐团圆感叹了一声,她丝毫不查桃夭的情绪。在令狐团圆心目里,卧病于榻是件寂寞的事儿,她以为此刻的桃夭与当日太医府的她一样,闲得发慌想找个人说话。
她全然忘了,她病住太医府的时候,也曾觉到无法与府里的侍人闲聊。眼门下,桃夭也是如此。话不投机半句多,桃夭恹恹地投她一眼后,甩手砸杯。
杯子甩出去后,桃夭心中陡然一空。她如何会被令狐团圆说恼?一个将死之人如何还会恼怒?
从清华汤病发至今,她已经想通了。活着对她来说,是罪孽,既然陛下不再要她,她继续活下去就失了意义。
十一月的宽慰,潘微之的温劝,她都听不进去。随着冬季的消逝,她的一颗心也跟着冬天冰封了。陛下没有来看过她一次,陛下已经抛弃了她。
她决心一死了之。她想过无数种死法,可到头来都被一一否决。她不打算死给旁人看,她只想死在陛下的怀里,而那是不可能的。
杯子被令狐团圆信手拈回,杯里的茶水点滴不漏。令狐团圆说了半日的话,觉着口干舌燥,她便一口饮尽了杯中凉茶。
桃夭悬空的心顿时从九霄云外笔直地砸回地面。在茶壶里,她放了整盒的幽欢。那是她给自己准备的。
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量,猛地冲出床榻,揪住令狐团圆衣领:“快!快给我吐出来!”
令狐团圆唇齿留香,正想问她是什么茶,见她扑来,双手便接扶起她的双臂。
桃夭装过疯,却头一次感到疯狂竟如此可怕。她紧紧抓住她衣领的那一刻,只想撕咬她,扯开她的嘴挖出她的喉咙,找回幽欢来。
原来这才是疯狂,不为令人注目获取怜悯,不为一己得失歇斯底里,而是为了别人丧心病狂——她早就丧心病狂了。
令狐团圆瞠目结舌,很快反应过来。桃夭的东西能随便吃吗?
看着令狐团圆伸指入喉,干呕不已,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桃夭哭了。她的双臂渐渐失去力量,整个身子顺着令狐团圆的腰身腿脚,软瘫在地。
她其实不想死,她其实只想活着,只有活着她才可能重新拥有他。所以她放了幽欢,却没有饮。
令狐团圆停了干呕,苦笑着问:“那是什么毒?”
桃夭跪坐在她脚前,泪流满面,汗流浃背。
她曾不信她是雍帝的骨血,她也曾嫉妒她的命好,她甚至还挑唆潘亦心以幽欢害她。那时她是真的想她死,可现在她不想她死,她却吃了幽欢,还是一整盒的幽欢。
“别光哭啊,说话,那是什么毒?”令狐团圆从腰带里抽出一串香囊,“我这有微之的药。”
桃夭收了泪后道:“没用的。”
令狐团圆的心一沉。清华汤前、飘香阁上,潘微之的药粉很派用场,那都是桃夭对别人使的,没想到她对自己使的却是最毒的,潘微之的药粉没用了。
“此毒名为幽欢。你吃了一整盒,便无药可解。”桃夭将毒性说了。
令狐团圆紧握手中的香囊,五感尽丧后孤寂而亡?
桃夭见她面色灰暗,不禁咬一口银牙道:“我害了你,我的命你来取便是!”
令狐团圆另一手摸向了她的头顶。
桃夭闭目待死,不想那手触到她的鬓发,轻柔地抚了一把。
“我若不来,这毒怕是你自己吃了,是吧?”令狐团圆深吸一口气,房间里的香味淡了,又或是她的毒已然发作。
桃夭睁目,一把推开她的手,却惊觉两人的手都软软的。
“你先躺着,我去找太医……没准还有一线希望。”桃夭清醒过来,她配的毒她自己无法解,未必旁人解不了。
令狐团圆微皱眉头,但见桃夭拔下发簪,对着神庭、眉心、紫宫、檀中、神阕和气海一路点刺,喷出一口鲜血后,桃夭面色泛红,仿似精神焕发。
“你……”
桃夭冷笑道:“你给我躺下!在我没有回来之前,哪儿都别去!”
令狐团圆知晓她必是使了密术,短时内提神,过后却后患无穷。
“你想问我,我为什么要救你?”桃夭将适才令狐团圆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她,“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如此而已!”
桃夭转身,令狐团圆见到她的背在颤栗。
“我也是真的没办法喜欢你!”说完,桃夭夺门而出。
令狐团圆呆立,过了一会她的视线模糊了,便扶着床几坐到了榻上。她知道这是毒发,可很奇怪,她没有面临死亡的觉悟,至少暂时没有。她想的是世事离奇,桃夭自备的毒药,居然她吃了。
幽欢,毒如其名,令狐团圆的五感逐渐迟钝,但头脑却变得异常活跃,仿佛脑海里住了一位仙子,仙子正在轻歌曼舞。
依桃夭个性所配制的幽欢,服食一整盒后,可令中毒者在最初毒发时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愉悦和快活。若换了旁人,美好痛快的无非是年少得志两情相悦诸如此类的感受,但令狐团圆心底里最痛快高兴的事,却与世间绝大多数人迥异。
淡蓝色衣裳的仙子拔剑而舞,层层叠叠的云袖翻开一片又一片霓裳花海,不知蓝天白云哪个是她的衣裳,哪个是她的裙摆,不知明晃晃的艳阳和轻悠悠的微风哪个是她的容光,哪个是她的颜色。
蓝色的剑光惊世骇俗,超越了剑技、剑艺、剑境,不容于世间任何剑道。光蓝蓝的,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尊贵,云海奔涌霓裳花绽,卷起的无数片虹光下,露出半张似曾相识的脸。
令狐团圆的心跳加速,这是剑心,这是她的娘亲半张没有恐惧狰狞和血腥的面容。
10二惑幽欢
无怨无哀,无欢无情,换到任何人面上,都会显得刻板木讷,但她娘亲显露的却是云过无痕水去无影的通明。
剑心通明,划开苍穹,蓝白两色一线而分,又倏忽消失了界限。美不可方物的并非人,并非剑,亦非空明的蔚蓝,动人心弦的是超越空间、时间的感动。
令狐团圆于幻象中,切实的看到了叶凤瑶,传闻中大杲第一的琴师没有抚琴,手持的却是一把剑。她的心雀跃起来,美好不干荣耀,不干修为的成就,亦不干千万双注目的光彩,人世间最愉悦的美好,于她就是如此简单。她的娘亲捏了把剑,以绝世之姿而使天人之剑。
弹指之间,叶凤瑶的半张面容掩入旖旎的霓裳,她的剑突兀的破出云海,闪动着冰蓝幽光的天音剑,清吟一声掀起了惊涛骇浪。波澜汹涌吞噬天地,碧蓝顷刻幽深,翻滚出浓重的玄色。
令狐团圆顿时从云霄之颠坠落深壑。她明知道那只是幽欢毒发产生的幻觉,明知道那只是假象,可她却无法接受,连幻觉和假象都如此短暂。
倘若是梦,为何不给她多一些时间?倘若将死,为何不给她多感触一些她的娘亲?
令狐团圆跟随黑暗的浪涛,渐沉海谷。
生亦何欢?死亦何忧?命运与她开着玩笑,出生于蹊跷,将死于莫名。从开头到现在,都不明不白着。纵然她有心抗争,却无地能使上力气。从懂事起至今,她唯一的目标只是剑道,仅是剑道。
令狐团圆一直不喜像她的父兄那般,处世行事都要深思熟虑,时常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复杂深刻后,进一步验证、融合及完善他们的那套准则。她虽不得不被他们影响,却始终坚持着她认定的剑心。
梨迦穆言传身教了她一条极其可贵的剑道。世俗即世俗,剑即剑,两者不能相融时,问剑而不问世俗,所以西日迦穆的身份归入尘土,成就了剑师梨迦穆。
然而令狐团圆的剑道注定与其师不同,她接受他的纯粹剑道既艰难又充满了阻碍。世事太纷扰,人事更纠缠,持一颗赤子之心不易,纯真往往在精明者的眼里,是懵懂是幼稚更是天真。
带些随心所欲,带些从流不求甚解,一不留意就误入了浩瀚汪洋中的潜流。
令狐团圆仿佛被海底的漩涡包围,无从挣扎无所借力,沉没、沉没,直到海底。混合坚硬岩石和柔软海泥的海底震了下她的背脊,她轻轻地弹起,落下,再次感受那混合纠葛的硬与柔。
视觉完全丧失,听觉在模糊,海底隐隐穴风,至于嗅觉,从饮下幽欢的那一刻就完全不正常。分明是暗香和炭烟环绕的房间,却失了香味,换作了淡然的腥味。令狐团圆在思索,她目前的状况究竟是何人造成的?思来想去,得出的答案竟是她自个。
即便世道不乱,人心却自古恒乱,没有一条道可通天庭,而堕落地狱只需一步。飞鸟真能自由天空,巨鲨真可遨游四海?或许无缺是对的,行路就在于不断的选择。或许梨迦穆是对的,路阻就一剑劈开。或许连雍帝都是对的,温情不可靠,适当的温情才能真正温暖人心己心。
执念才是每个人心底最大的魔障。正如失品追求品行,无知向往彼岸,困惑她的难道不正是剑心吗?混沌不是境界,混沌正因为无法坚定。令狐团圆心乱如麻,诸多曾被她压制,曾以为抛弃的情愫一一涌现。当她情不自禁地呻吟出声,却发现喉间空荡荡的。没有声音,也没有听觉。
令狐团圆终于感到了死亡的危险。强悍的刀剑不如朦胧风海般的幽欢,刀剑一刀砍下去,会痛,而幽欢一点不痛。它带她进入最美丽的梦幻,然后漫天扑地的覆盖梦幻,温柔而轻巧地封锁掉所有生机。
这样的死法是武者无法忍受的,这样的死亡只合适弱者,这样的死,对令狐团圆来说,比千刀万剐更折磨。它叫一个不愿活得太明白想得太清楚的人,品尝到了海啸山崩般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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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跑出了九华宫后门,隐卫只看到一位女官匆忙离开,却不知道发生何事。他惶惑地候在正门附近,并且不断的说服自己,九华宫没有武力强过郡主的人,九华宫怎么会有危险?
桃夭奔向太医院的时候,潘微之正与潘妃辞别。潘妃的不孕症,他与潘太医研究多时,已出了药方,只是他不知晓,即便医好了,潘妃有孕又会如何?雍帝若不想要,她能生养下来吗?
潘微之没有将话说白了,只道将养身子才是正理,以后的事以后再论。
临走前,潘妃忽然问了句:“你别总惦着我和爷爷还有族人,你自己的事也该打算起来了!”
潘微之轻叹一声。因潘妃得宠,潘家的门庭媒人不断。潘岳已为他打发了一大批,还有一小撮却是轻易打发不走的。他虽还是那句,但凭爷爷做主,可连潘岳都看出了他心不在焉,他又如何能瞒过潘亦心?
潘妃没有追问下去,她深知她哥这个人,只是外表温顺恭谦,实际却是个硬骨头。
他不想说的话死也不会说,不想做的事谁都逼不了。
目送白衣御医翩然而去,潘妃突然觉着自己很蠢。她往年拿任何男子与他相比,一心念想的就是来日找一个比他强的夫婿,可事到如今,她才明了,她的这位兄长,真的强过世间无数男子。
不轻易婚娶,这才是他的本心。不知他在等谁,更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能确定的是,他一旦决意了,就永不会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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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微之步出庄妍宫的时候,西日玄浩正路经九华宫。
暮色之中,西日玄浩发现了九华宫门后的隐卫。他心下疑惑,九华宫没什么重要人物,隐卫一般到这儿就绕道了,今儿是怎么回事?
西日玄浩走了几步后,猛地想起,九华宫以前是没什么人,但现在住了个桃夭。可这又不对,听说妖女病了。
想到桃夭,西日玄浩就觉着恶心,他还是去见母妃,管什么妖女的闲事。
暮色转眼黯然,拉长了西日玄浩的影子。
11三恨幽欢
无缺还未踏入阆夕宫,便看见小包子伫立殿前昂首期盼。
“郡主呢?”
小包子忧虑地答:“下午出去至今未归。”
无缺蹙眉,又听他道:“隐卫回来一个,说她去逛储秀、九华宫了。我看这天色,也该回了。”
无缺转身往储秀宫方向走,小包子欲跟随,被他喝住:“你候着,这儿少不得人主持。”
小包子一怔,令狐卫尉当他是号人物了,可卫尉也清楚,他是万福的人。
无缺的话叫他心里浮起一丝暖意,无论真情假意,至少令狐卫尉很会说话,更会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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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团圆浑身的气力在消失,知觉在流逝。她握紧了双拳,却没有塌实的握力,只觉双手抓了两团棉花,棉花怎么捏都捏不紧。她又左右动弹,但奋力无济于事,挣不破无尽的空幻感。
在弓背弹身之后,令狐团圆忽然惊觉身子飘出了身躯,一把浮力托着她往上,急上,撞上,仿佛投入了某人的怀抱,而后,她被紧紧搂箍了。
这不是幻觉,令狐团圆残余的知觉感到了热力和压迫。她被一人抱了起来,扣入臂弯,彼此紧贴。她被呼唤却听不见他的声音,她被拥抱却看不到他的容颜。
他的拥抱如此熟悉又恍若隔世,仿佛带着无数次梦徊才能沉淀出的温热,摇曳着她的身心。他的拥抱宛如玄冥天地里孤绝暗生的相思,纵然荆棘丛生寸步难移,纵使滋蔓难图千难万难,也要拼尽全力一捉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光滑的面肤在她面颊上擦过,犹如初春的细雨撒下绵长的依恋,那是泪,却不知是谁的。她在他的拥抱中彻悟,她活着不为她的娘亲不为任何人。难过的时候,当哭则哭,她没有自己以为的坚强,正是因为不够坚强,她才不流泪。
热泪一边消融着她的记忆,一边又摩拭出别样的触觉。她张大嘴,咿呀不出一个音,她瞪着眼,瞧不见初春的雨。重复张口无言和睁目无色后,她向他摸去了双手,他的轮廓在她掌心指尖模糊。她不禁着急了起来,此际她真的畏惧了死亡,她未曾真正为自己而活,怎么可以这么憋屈的死去?
令狐团圆不知揪住了他的衣襟还是勒住了他的脖颈,使劲地摇晃着,热烈地拥抱着,犹如一个溺水之人紧紧抱着浮木,一刻一分都不肯松手。这个人不知是无缺还是微之甚至粱王,但这个人肯定曾抱过她,所以他就是她的那块木头。
这是真的,她中了剧毒面临死亡,这是真的,她想要活下去,而他也是真的,一个会为她流泪的男子,亲吻了她。
他的吻极其霸道,仿佛下了狠心突破了无穷的阻碍,直抵她的喉底。令狐团圆忽然觉着她完了,他也完了。这如何可以?这怎么可以?但她最后的一分气力已用在了拥抱上,她驱赶不走他的吻,她唇舌间的反抗只令她更被动。
无缺不会这样对她,微之更不会,南越的粱王会,但盛京的西日玄浩绝对不会。令狐团圆在这一吻下窒息,她残剩的知觉不翼而飞,满脑子只余无法言说的羞耻、罪孽,沉重如山倒。
无缺十多年来是她的兄长,西日玄浩极可能与她同父异母,潘微之从来都是君子。
他如何能这样对她?
虽然丧失了五感,可她的第六感正在嘲笑她。幽欢,生于幽欢死于幽欢。一场不为人知的幽欢,她的娘亲诞下了她,一幕离奇莫名的蹊跷,她饮下了毒药将死于一个男子身下。
令狐团圆萌生了与纳兰颐一般的念头,举世皆污秽,人出生于污秽,死于污秽才叫死得其所。
怨与恨如火苗一经爆发,汹汹燎原。叶凤瑶第二副画仿佛活了,暴力罪孽恐怖遮天蔽日,血色的半张脸无言地述说一个声音:恨呐!恨……
火烧红了地,染红了天,烧不尽污浊。火吞噬了她的衣裳她的身躯,融不了她的心。混沌初开,混沌的反面正是太过清楚。生死之间,幽欢之际,能把持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立足其上,那就是全部。
没有任何感官,令狐团圆徜徉于火海,每一星火烧着的都是她,每一点光打红的都是她,火烧到最后,血红消退竟呈白昼,白茫茫的一片,看上去很干净,很干净了就不是人世间。
天地无穷,人命有时。人命无时,天地消停。
弥留之际,她想到了照旷,又胡乱地改了照旷的第二句。
人都死绝了,世间是干净了,却又有何意味?再深她也想不出来,只觉没什么可恨。在她十七年的生命里,她被很多人疼爱,被无数人瞩目,即便到死,还有个男子不顾世俗枷锁,拥爱了她。她为什么要恨?倘若什么都要记恨,什么都要清楚明白,那就真的浑了。
令狐团圆放轻了心,一道奇异的感知悄然迸发。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拂了她的心弦,抚活了她即将沉寂的躯体。说不出的怪异,亲密与疏离并具,却一弦弦的宣告她的存在。分不清的幽与欢,隐约与她体内的毒素分庭相争。
令狐团圆的头脑开始空白,白皑皑的天地里,无声的琴音低吟婉转,时断时续。
谁扣了她的十指,谁与她耳鬓厮磨?
或许浮木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什么都不想了,琴律抚平了她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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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蔽月的夜,九华宫前守侯的隐卫终于等来了同伴。令狐卫尉面色阴沉的走在宫廷隐卫身前,他不发一言,径自步入了宫殿。
而另一个方向,九华宫的后殿门,西日玄浩与潘微之相遇,两人对看一眼,前后迈入九华宫。
三人在令狐团圆的房门前汇合。无缺最先察觉不对,门窗里溢出的淡淡香味,叫他眼眸飘红。西日玄浩冷眼扫他一眼,抢先推开门走了进去,他没走几步,突然喝道:“谁都不准进来!”
无缺如何会听他号令,他跟着进去,僵直于房内,而紧随无缺步入的潘微之看清房内状况,浑身一颤,踉跄几步才站稳了身子。
令狐团圆阖目躺在床被之中,几件衣裳刺目的横陈地面。
12一缕烟雾
侍卫们被挡门外,粱王的号令他们不敢违抗。
房内的三人只静默了片刻,而后便各行其事。一个往少女走去,一个踢关了房门,还有一个瘫坐于椅上。
炭火在潘微之身旁烧着,他却面色惨白的仿佛刚从冰水里走出。
无缺关门后,只见西日玄浩弯腰一件件拾起地上的衣裳。
他的动作很慢,轻薄的亵衣在他手中仿佛重若千钧,当他捡到最后一件粉色肚兜时,无缺的劲风袭来。
西日玄浩一手揽紧衣裳,一手接挡,不想无缺的气劲十分诡异,声响不大内劲却沉厚之极。西日玄浩一接到他的掌风,顿知不妙,本来就很难看的面色此时更加阴沉。“嘭”一下闷响后,他被无缺击退。
无缺追上前去,手掌却生生地停在半空。
西日玄浩退走不及,撞到了床沿,他带出的劲风掀开了一角床被。令狐团圆皓白的右臂露了出来,纤细柔美的胳膊上不见那一颗鲜红朱砂,惟有一点凹痕无情的述说着,她曾受过伤,她之前又遭遇了什么。
不知是被无缺击伤还是心口郁结,西日玄浩另一手捂住了薄如线的唇,但鲜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里流了出来。无缺攥拳,怒视西日玄浩,后者侧目视之。无须任何言语,任何言语在此刻都不及拳头管用。
潘微之似乎回了魂,他起身闯入了两人之间,分隔了胶着的视线。也只有潘微之被允许接近少女,他搭两指于她脉上。
“她怎么了?”无缺问。
潘微之默了片刻,替她拉上床被,背对两人艰涩地道:“中毒,神智不清。”
令狐团圆沉静的躺着,凌乱的头发四散枕被,略白的面容既无忧伤也无凄楚。她躺在那里,就像躺了很多年一般,仿佛世间的千般纷扰万种迷离,都与她无关了。
一缕烟隐约飘过,这时候的房间只有烟是活的。烟轻悠冉冉,烟又扑朔无形,它蔓升至房梁,最后酥化无影。
西日玄浩垂下了手,眼皮轻颤。几次他想要伸手,几次他都没有勇气。他染血的手并不畏惧另两人,可他生怕他的血沾染上少女。那样很不干净……浑球其实是干净的,不干净的都是旁人。
无缺急怒之后,渐渐沉定了下来。事已至此,他动手也罢,启齿也罢,只会使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他只哀伤的望着,他守了十多年的团圆,捧在手里怕摔了,搁在别人手里怕伤了,可为什么到了今日,她还是摔了伤了?这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潘微之从牙齿缝里憋出一音:“出……”他是想骂畜生,乘少女危难之际做出这样的行径,不是畜生又是什么?但一向谦雅的玉公子破口,却走了音。
“请太医去!”潘微之在不知觉中,扳着自己的指甲,“快去找潘太医!”潘微之高声呼喊,门外的侍卫急忙领命而走。
绞心般的疼痛终止了潘微之无意识的举动。他赫然发现他扳断了自己的左手食指指甲。
三人终究没打起来,更没争执,但无形的沟壑已裂现在他们之间。宫廷里能随意出入的男子有几人?又有几人能近令狐团圆的身?这行径断无可能是侍卫所为,而雍帝的另几位成年皇子,今儿都去郑王府祝寿了。郑王生于元月新春。除了粱王只派平镇送礼不给面子,余者都亲往了。所以,不是他们干的。
那个人到底是谁?
房门突然被砸开,桃夭被人丢了进来。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撞到墙上昏死过去。
万福率先步入,其后紧随的正是雍帝和潘太医。原来桃夭前往太医院搬救兵,撞见了雍帝。她知瞒不过去,便交代了令狐团圆中毒。雍帝当即变了脸色,他命万福提着桃夭,自个则带上潘怡和直奔九华宫。
万福自然不会对桃夭手下留情,他将她充敲门砖丢出,下手极其歹毒,暗运巧劲,使得桃夭直到翻撞上墙根,才昏死了过去。而当万福见到令狐团圆的样子,他还觉着便宜了桃夭。
陛下早早就该结果了桃夭,留下这个祸患贻害无穷。
雍帝伫立在门槛前,面色隐于背光之中,惟有龙袍两肩的玄纹淡淡反光。谁都不知帝皇想到了什么,在想什么。他没有声斥任何一人,也没有丝毫举动,他看着潘怡和走近了少女,潘微之退让出位,又看着潘微之三人缓缓地跪伏于地。
潘怡和诊断:“暂无性命之忧。”
雍帝依然没有反应。
潘怡和检查了茶壶和水杯,半日不语。万福瞥着地上的桃夭,沉声问:“这毒能解否?”
“已然毒发,无解。”
万福盯着桃夭,一时半会怕不能杀她。
潘怡和叹了一声:“毒化血脉,流走周身,能侥幸不死已是大幸。只是……只怕她醒来后承受不起。”
“承受不起什么?”
潘怡和没有说下去,也不好说下去了。
雍帝缓慢步入。他的脚步很轻,却沉闷地打在每个人心头。他的面色依然不叫人看清,但众人都清楚,陛下正处于盛怒之中。在陛下的宫廷里,在陛下的羽翼下,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令狐团圆没有伤于应淑妃手中,也没有伤于刀剑武力之下,却离奇的中了剧毒。
雍帝走到少女身旁,她熟睡的模样还是同秋选时候一般,看似寻常却半分都不寻常。
雍帝坐到了少女床头,轻抚了一下她的脸庞,紧接着,他倒吸了口气,在床被下的少女没着衣裳。
房间内骤然压抑,空气仿佛被凝固被压缩,修为最弱的潘微之首先感到了透不过气。
雍帝顺着少女略显单薄的光滑肩头,捉出了她的右臂。这一刻,即便潘微之也感到了他的杀气。
他握着少女的臂弯,极其冷静地道:“今日值守的相关侍卫,你看着办。”
万福躬身而去。
雍帝握着少女的胳膊,屏退老太医,然后俯视跪伏的三人。他盯看了很久,才冷漠地道:“你犯下的事,你心里很清楚。不要等万福回来你才交代,等那个时候无须你说话了,死人是无须开口的。”
13隔世相望
语出惊人,又言在情中。做下那事的只可能是三人中的一人。这是西日雍的断定。他很清楚,房中三人都见过少女臂上的那一颗朱砂,房中三人都与少女关系匪浅。可西日雍又不清楚,究竟是谁在他眼皮底下,做下了那事。
雍帝的试探威逼,显然失败了。无一人吭声,他只看到玄浩怀抱着少女的衣裳,紧紧的。雍帝的心也随之紧抽,他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容忍自己的儿子胡作非为,可眼下的事已然超出了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
沛王胡闹秦王阴险,他都没放在心上,但粱王不同,玄浩是他最宠爱的皇子。在玄浩身上,他寄托着一份憧憬,倘若这份憧憬破灭,他就永远谈不上中兴之帝。
西日雍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过,更没叫任何人看懂,他为什么宠爱粱王。这是有原因的,还与西日雍的父亲景帝有关。
西日景在驾崩前,让年轻的雍太子去了一趟地宫。当西日雍看清楚地宫里历代西日帝皇的肖像后,就明白了他父亲景帝的心思。
在景帝的诸多皇子之中,只有他的长相最不像景帝,他像的是西日昌。西日皇族这一脉最强横的帝皇,更是最受皇族崇拜的男子。
在往后的岁月里,西日雍越来越清晰的体会到了景帝之心。他看着他的四子西日玄浩一日日成长,容貌身形越来越像自己,确切的说越来越接近昌帝,西日雍的那一颗帝皇之心就无法不敬畏。
这是昌帝隔世的相望,他注目着他的后代,如何发扬壮大大杲的皇室,如何延续西日皇族不败的强盛。
西日玄浩比他更像昌帝,不仅眼眉酷似,而且性情也越来越像。西日雍少时不张狂也不冷酷,待几个兄弟都不错,但西日玄浩从小就与旁人格格不入。西日雍年轻时气血方刚,喜欢过无数女子,而西日玄浩从不喜欢任何女子,他的侍妾没有一个真正获宠。虽然西日玄浩还远远不如昌帝,可是单凭他继承了更多昌帝的特质,就注定了西日雍独宠他。
西日雍有着自个的私心,他矛盾的既希望玄浩羽翼丰满,又不愿玄浩真的成长到昌帝那般强干。所以他宠爱他,却吝于言教并不诱掖后进。即便如此,玄浩还是一日日成长了起来,西日雍偶尔也后悔,他若从小就栽培玄浩,没准就真能亲手培养出一位昌帝。西日玄浩的素质,在诸多皇子中其实是拔尖的。但西日雍后悔归后悔,他又很快释怀。世间只有一位西日昌,一如世上只有一位雍帝。
现在,他看到了玄浩的真情。这简直世俗不容,悖乱伦理!床上躺着的少女是他的亲妹子,他什么人都可以喜欢,惟独她不成!他不是什么女子都不喜欢,为什么会喜欢莽撞率性的小团圆?已经把小团圆的妹妹许给他了,他还想姐姐不成?
西日玄浩没有抬头,他的目光只在他手中的衣裳上。
雍帝握着少女的手不禁加力,然而他自个却没察觉。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太难堪了,相比令狐团圆和叶凤瑶,玄浩在他心里地位更重要。皇室之中,女儿永远比不上儿子要紧,何况这是他最重要最特殊的儿子。他不敢想下去,若是他的儿子奸污了他的女儿,他这个做父亲的颜面何在?大杲皇族的体统何存?
雍帝强迫自个转移视线,另外两个人纹丝不动,呼吸却似残喘。一个是与小团圆共同成长的兄长,一个是南越氏族之中最出名的温雅公子,一个从小呵护其妹,一个从不越礼逾规。可若是他们,又为了什么?因为此生无望与小团圆结为连理比翼双飞?
雍帝忽然觉着心痛起来,此生无望的不是他们,而是玄浩呐。这样的事只有玄浩做的出来,也合他的性子。
昌帝的一生只爱过一个女子,且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情感,一段绝无可能的惊骇情路。非那样的女子不爱,非那样的女子不可。
由于不可能,因为得不着,所以才不择手段,撕裂伦理的约束,挣脱世俗的枷锁,不顾一切地去获取去占有。
清脆一声“喀嚓”,雍帝无意中握断的少女的手腕,因为他听到了最不愿听到的话。
“恕玄浩不孝,请父皇将她许配给我。”
无缺本双手伏撑地面,西日玄浩一句话说完后,无缺手下的地面碎裂。
潘微之猛然抬头,目光极其复杂地望着他。
西日玄浩虽还跪着,却已直起身板。从他的脸上,雍帝首次真正感知了昌帝的视线。
深邃莫测,阴狠并痴情。
既为吾求,绝不放手,不死不休。
雍帝轻轻松开少女,玄光一晃,他的衣袖荡起,玄光一暗,他的手已覆在膝上。一起一落之间,房内气场爆现,“啪”一声响,西日玄浩被他一袖掴飞。
纵然是像极了昌帝,即便是西日昌再生,此事也绝无迂回之地。雍帝生平第一次打了自己的爱子。
“孽障!”
西日玄浩仍然抓紧了少女的衣裳,撞到桌脚,撞翻了桌子后,他面色苍白地支撑起身。
“她是你的亲妹妹!”
西日玄浩这次没有掩饰唇角流出的鲜血,吐字不清地道:“父皇,还是那句,我决不承认!她是也好不是也罢,现在都已是我的人了。”
雍帝的狭长凤眼闪烁不定,玄浩内伤不轻,脑子也不清了。
一旁的无缺竭力压制情绪,但怎么都克制不了,雍帝的目光转到他的手上,十根指头已深陷地面,再看他身边的潘微之,年轻的御医正在轻颤,他左手的一指血秃秃的。
潘微之忽然深吸一口气,伏首与双掌间,沉声道:“陛下明鉴,此事岂是粱王殿下所为?犯下此等恶行的并非旁人,正是罪臣。罪臣仰慕郡主日久,一时意乱情迷……还请陛下赐臣死罪。”
西日玄浩冷哼一声。无缺震惊之极的望着他的好友。
雍帝抬手制止了玄浩开口,他森然地凝视无缺,一字字地道:“你想要别人替你顶到何时?”
潘微之还想开口,却被雍帝的气劲压迫,吐不出一个字。
无缺敛了惊色,与雍帝对望,少年清俊的面庞透露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着。雍帝突然觉到,令狐兄妹本质上是一样的人。分明清楚俊秀的容貌,却叫他越看越模糊。宁静的眸光暗藏着惊涛骇浪,比之隔世而望的凤眼,更令雍帝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