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却睡到了第二天傍晚。
若不是甘罗叫她起来吃药,只怕她会一直睡到毒发而亡……
“我睡着的这段时间,有人来过没?”赵高接过甘罗递来的药碗,随口一问。
甘罗想了想,道:“好像……阿若公主来过,不过罗说大人需要休息,把她劝回去了。”
“阿若公主?”赵高眨了眨眼睛,很快想起那天在回中宫外,那位张扬跋扈的红裘女子,趾高气昂地嘲讽着跪在地上的廉月夫人。
楚国公主阿若,嬴政后宫出身地位最高的女子,也是手段最为毒辣的一位争宠美人,若非她一直不曾有身孕,只怕这后宫之主的位子早就是她的了。
那么,赵高一不是嬴政后宫的妃子,二也不曾与这位阿若公主有过什么交集,为何她会来看自己?
“她来找我有什么事?”赵高问道。
“不清楚,说是来探望的,还带了不少楚国出产的珍贵药材。”
“那药材呢?”
“罗知道大人不喜欠人人情,就没收,派人又送回去了。”
“哦,是么?那现在……阿罗,陪我出去走走吧。”
“喏。”
外面的雪小了。
在甘罗的搀扶下,赵高走在皑皑的雪地里,路上遇到好多宫女太监哭哭啼啼地被侍卫押着擦身而过。
问甘罗怎么回事,甘罗唇角轻扯,不无嘲讽道:“还能怎么回事?不就是你中毒一案连累的?”
“中毒?我是在将军府毒发的,怎么连宫里的人都受到了牵连?”
“将军府除了张唐将军,其他人都已经入狱了。七日之后,张唐将军若是还没找到凶手,那么将军府上下百余口人都要问斩。秦王怀疑你是在宫中被人下的毒,生怕你再中毒手,所以宫里头但凡和你有过半点接触的,通通驱逐。”
赵高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想去楚乔宫。”
“什么?你想见阿若公主?”
“……嗯。”
赵高深知,随着她中毒一案,就说明秦王身边也必定隐藏着危险。这次是她,下次对象说不定就换成嬴政了。
因此,整个咸阳宫开始全面戒严,陷入一片恐慌。
表面上看十分混乱,但其实,一切都按照赵高所想的那样有条不紊地发生着——
首先,将军府被抄,但凡与张唐有牵连者皆锒铛入狱。并定下于七日后,以谋害忠良之罪状于午门问斩。
其次,宫中但凡接触过赵高,并有机会下毒者皆驱逐出宫,杜绝后患。
最后,下毒之人本就是姬丹。然而姬丹身为燕国太子,就算最后查出来了,为了秦燕两国的关系,张唐,或是说张唐背后的顿弱,也绝对不可能把姬丹怎么样。
也就是说,顿弱要做的,不是查出凶手,而是该如何救下将军府的性命。
若救下了,自然是通过了嬴政的考验。若没救下……那他就是那个下毒之人!
嬴政,姬丹,顿弱,甘罗,廉月夫人,张唐,平君公主……
这些人之间,仿佛有一条线,一点一点,将真相牵扯出来。
然而,赵高总觉得这个真相仿佛还缺了一角。
阿若公主,这个仿佛与这些事毫无关系,但每件事发生的时候,都仿佛有她的影子。
廉月夫人跪在回中宫外时有她,赵高毒发后,她也来良宫探望过赵高。
可是,这些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阿若公主就像是多出来的那个人,被强行插入整件事情中。可没有什么人是多出来的,阿若公主的存在,就必定有她存在的道理。
而现在,赵高就要去探索这个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道理。
楚乔宫,顾名思义,里面自然住的是楚国的美人。
比起安月宫那破旧凄冷的风格,楚乔宫俨然要光鲜气派得多。
没有备车,等他们徒步走到楚乔宫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远远望去那一座如阿若公主本人一般艳丽深红的宫殿像嵌在雪地上一样。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楚乔宫。
丝竹声声,旖旎悦耳。楚乔宫中,歌舞升平。
嬴政倚在金丝编织的白玉榻上,喝着香甜的廿年陈酿,眼波慵懒,而他的怀里,阿若公主正软软地躺着,媚眼如丝,玉骨流香。
舞池中一遭莺莺燕燕跳的极好,时不时的还朝嬴政抛个媚眼。
嬴政却只是拥着怀里娇喘连连的阿若,顾自饮酒。
阿若笑了笑,摘下头上的珠花,朝舞池掷过去,恰好此时赵高从外面进来,那珠花稳稳地砸中她的头,又掉在地上。
丝竹声戛然而止。
所以人都停下来,看着赵高。
那珠花上的金片太过锋利,割破了她的额角,殷红的血顺着她光滑的额角留下来,乍一看,很是刺眼。
赵高没去管额角的伤,放任血流,弯腰拾起珠花,目光闪动道:“多谢夫人赏赐。”
阿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眉梢眼角,颇为妖冶。
赵高的身后,甘罗也是低着头,漫向嬴政与阿若公主行礼。
而一旁的嬴政似乎没看见赵高额角的伤,甚至直接无视了他们的纯阳,见阿若的酒杯空了,还帮她把酒斟满。
原来嬴政也在这里……
一念至此,赵高的眼神由热转冷,微低下头,垂睫看地,烛光将影子拖拉得长长,再然后,慢慢地暗了下去。
夜幕,真的降临了。
但嬴政,却一动不动,无意离开。
赵高想了想,开口道:“今日夫人送了奴不少药材,奴醒来后,本想来拜谢夫人,却不料原来大王也在这里。既然如此,那奴就先退下了,明日再来看望夫人吧。”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啪!
嬴政突然将酒杯一把拍在桌子上,冷冷地说道:“看见寡人就要退避,不知道的,还以为赵爱卿这是有多嫌弃寡人呢!”
赵高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回过头,脸带惊讶,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表情,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大王误会了,奴只是不想打扰了大王与夫人的雅兴……更何况,奴身上带了血腥,恐污了大王的眼。”
“哦,是么?”嬴政风轻云淡地说了声,顿了顿,又道,“你身子如何了?毒解的差不多了吧?”
明明是关心的话,从嬴政口中说出,却丝毫听不出半点温情。
赵高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说道:“没别的事,奴就先回去了,告辞!”
紧接着,也不管嬴政什么反应,就直接拉着甘罗走了。
隐约中,她仿佛听到身后,桌子被掀翻在地,各种酒器滚落在地,以及满宫的人跪地求饶的声音。
不过,都与她没关系了。
她就装作听不见,一路闷头走就好。
华灯初起,月影婆娑。
分明同在宫墙之内,但他们行走的这一段路,却与各殿恍如两个世界一般,远处的歌舞、喧嚣,都透不过来,显得格外凄清。
赵高已经松开甘罗了,一个人走在前面。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赵高的背影,单衣难掩消瘦,细细一道。
这真是甘罗见过最瘦弱的宦官,甚至,比许多女子还要消瘦……
就在甘罗出神之际,赵高忽然开口道:“嬴政几时去的楚乔宫?”
甘罗呆了一下,连忙答道:“就在阿若公主送了药材过后,秦王听说了,便顺道去楚乔宫看了她。”
赵高“噢”了一声,原来是占了送她药材的光……不过,那又如何呢?毕竟她才是嬴政的妃子啊,大王去妃*中作乐,不是很正常的事么?那么,为什么自己方才心里会突然生出一股愤怒?甚至,还当场跟嬴政甩起了脸色?
赵高眼底泛开许多情绪,许久,才开口道:“回去吧,接下来的几天里,不许任何人来探望我……”
顿了顿,又道,“若大王来了,就说我病重,恐传染给他,打发他走就行了。”
甘罗没想到她竟会这样说,吃了一惊,继而又是幽幽一叹道,“你住在咸阳宫里,即使躲过了这几日,那今后又该如何?每日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可能连早朝都出去上了吧。”
听闻甘罗如此说,赵高突然感觉好累,她摆了摆手,道:“让我再想想。”
回到良宫时,已到了戌时三刻。
良宫里两个打杂的小太监也回去休息了,阿欢去雍城送凤头钗还没回来。整个宫中,只剩下赵高与甘罗两人,好不冷清。
寝宫里,甘罗已将赵高头上的伤口处理好了,两人坐在火盆边烤火。
赵高一边加炭,一边问道:“阿罗,你是如何认识姬丹的?”
甘罗正在一旁磨药,听见赵高问起这个,不由得一愣,继而道:“是罗主动找的太子,当时甘府出了变故,恰好太子与燕国使臣来拜见秦王……”
甘府没落也不过一年的事,这么说,甘罗与姬丹谋划也不过一年?
赵高眼神暗了暗,一个不留神,被炭火烫伤了手指,她吃痛地叫了一声。
“怎么这么不小心?”
甘罗连忙放下手中的药材,一边紧张地责备着,一边去找来药膏为她涂上。
……
“赵哑良,你怎么这么笨啊?让你炒个菜都能把手烫伤,出去可别说你是我姐啊!”
隐约中,耳边再次回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