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钰今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此话一出,真是蔡邕听了沉默,王堂憋得流泪,满座齐齐变了脸色。
连王粲和徐干也觉得,自己这刚得的知交好友话说得太满了。
“好!”阮瑀笑着起身,只是这其中之意是否真是赞美恐怕人尽皆知。
他朝着张钰一礼,旋即说道:“既然张郎对自己才学如此有信心,那不如即兴再作一首七言之经典如何?”
“可。以何为题?”
“先前张郎来时,伟长兄曾以情为题作了一首五言情诗,以你张郎之大才,不如也将题材限定在男女之情上吧。”
阮瑀说完便坐了下来,只是又冒出一句:“伟长兄那首诗里可是写了诸多景物器具,同时借喻自己之思想情感,妙啊。”
这是在给张钰施加压力。
窃窃私语者有之,哂笑者亦有之。
“七言想创出佳作,相较于五言实在太难,五言字字珠玑很容易,可七言难免给人杂糅之感。”
“能有情诗一半水准就算他了得了。”
“我是服了他阮元瑜,先前这三人还意趣相投的模样,他这提议一出,倒让他们同室操戈了起来!”
然而张钰依旧是那一副卓然表情,仿佛泰山崩于前而他色不变。
“此诗名为,《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这首诗吟到此处,张钰微微一顿,作思考状,留给这些人反应的时间。
而他们也没有辜负张钰的期望——
还没等全诗咏完,就已满堂震动!
先是消失许久的琴音响起,这次除了旋律依旧唯美动人外,在琴技上也有了大幅提升。
乐器之中,琴有三弦、五弦,筝有一十三弦,而这弹琴之人竟好似真真弹出了五十弦的浓情厚意。
可惜,此时无声胜有声,张钰的诗作让人无暇再抽出听觉去欣赏这琴曲之妙。
“锦瑟,锦瑟。《周礼·乐器图》中有写,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如此观之,此诗开篇便华美无匹!”
“这五十弦,一弦一柱都在思恋美好华年,竟让我梁程想到那些虚度的时光,暗生悔恨。”
“年纪不大,他却感慨颇深,实在令我等汗颜!”
“这还不算什么,看那第二句,庄生梦蝶,杜鹃啼血,四句中出现四个典故,偏偏还天衣无缝,如此用典在下自叹不如!”
“小弟才疏学浅,庄生梦蝶倒是知晓,可这望帝春心是怎么回事?”
这年轻文士轻轻发问,只听一边的王粲答道:“这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鸟,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
“原来如此,此情可叹!”
王粲继续道:“佳人锦瑟,一曲繁弦,今宵梦醒,不复成寐。此中迷失之感、离别之意,跃入粲之心头,张兄于七言一道,胜粲远矣!”
徐干也补充道:“锦瑟繁弦,哀音怨曲,其中悲感冤愤,如闻杜鹃之凄音,送春归去。张郎只凭此句,当得起‘妙笔奇情’之称了。”
“在下曾听闻这‘珠有泪’之说,曰南海之外有鲛人一族,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而诸位想必都知道,宝玉有精气,近观却无,可望不可即,实在美好。如今听张郎将这两个前人未曾涉及的佳例放置于其诗之中,怕是又成一上好典故了。”
“再说沧字本意为青,蓝田对沧海,对仗工整,可见张钰此人确有真才实学。”
一番讨论在愈演愈烈时,突然戛然而止。
“不对。”
“为何只有三句?”
“张郎,可是还未作好?”
“快,速速把那最后一句说出来。”
文人见好句,犹如是酒徒闻好酒,情急不可耐,哪里还管它五言七言。
蔡邕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压住了自己心中被此诗勾起的情感,只觉得既替他开心,又心生感叹。
“也许,他说的不错?诗也好,赋也罢,诗文体例不过是一种载具,真正好的内容,不管什么体裁,都会焕发出难以遮盖的光芒!
若他一生都能保持相当高的水准,未必不能以七言称宗,将这荒废领域带至腾涌。
起码他这首七言诗《锦瑟》的前三句,让我看到了希望。”
“张郎,”蔡邕道,“不知这最后一句是?”
蔡邕心中已然想好了评述之语,这首诗实在可称自己所闻的七言之冠。而他在文坛也算享有盛名,借此机会提携张钰一番倒是应有之义。
诸文士屏息凝神,帘后琴声高潮已至,只听张钰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琴似弦断,其声顿止!
吸气之声,惊讶之色,倾江倒海之情于这堂内澎湃。
阮瑀端起的酒杯落在了地上,打湿衣衫犹自不知。
王粲徐干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佩服和惊喜。
王堂梁程等人,若有所思,神情皆似恍如隔世。
“心华结撰,工巧天成,不假一毫凑泊。七言从此不逊五言!”
不知哪位文士已经被张钰折服,但他的话没有得到响应。
更多的人还在沉默。
突然,一个人从席上站起身来,冲张钰深深一鞠:“我刘缇如今三十有三,而立之年时仍是一事无成,上不能救国、下不能安家,不思进取博得功名,整日里惹得翁母烦心。而后阿翁离世,使我如梦方醒,苦学三载终在长安小有博名。
只是,此情成追忆,只恨当时!缇,多谢张郎赠诗!”
刘缇之语,惊醒满座梦中人。
“我曾在章台恋上一位女子。”一个大族少爷模样的人说道,“可惜以我陈家之势,和她是万万不可能在一起的。”
说着,这陈姓少爷有些哽咽,“当她知道我家族为我安排了婚事后,为了不让我为难,竟……竟是悬梁——”
他长出一口气,“她的桌上,留着给我的信件。她说,若是此生注定无法和我相伴,那便,那便存我心间,也心满意足……蕙儿!”
王堂听完这首诗,将先前的说辞都抛到了九霄外,“这怅然若失之愁,岂因感怀旧事才有?怕是情起之时就已患得患失啊……《锦瑟》此诗,从此便是王某心中最佳之一。”
阮瑀第一次露出如此郑重的神色,他持着酒樽朝张钰敬道:“先前失礼之处,还望张郎包含。《锦瑟》一出,瑀前半生之诗作尽成废土。
文坛有你之才,七言合该当兴。凭此诗之水准,不需多,十首足矣。”
然而。
“蔡中郎!”
他略显苍老的脸上,挂着两行浊泪。
恰似鲛人眼中的明珠,浸透了尘世的漫漫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