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打来电话的时候,李北进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张圆圆的面孔,面孔上还挂着一串长长的鼻涕,两只眼睛却又黑又亮狡黠地眨动着。
这是李北进很多年前去表叔家看到的海子小时候的样子。
海子是李北进二表叔的小儿子,就是李北进的小表弟,可是年龄那是相差的太多,有二十岁。
电话里,海子声音很是响亮:“哥,明天是周六,晚上我去你家和你一起吃饭,你有空没?当然,还有大庆也缠着我要一起去,你说让不让他去?”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记忆,有时候就是一个片断,那片断就象一张照片,海子小时候的那个片断在李北进的脑海中并没有随着时间而变旧或者发黄。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海子已经长大了,二十出头了,李北进自己也是四十开外了。
李北进听到了电话里大庆在旁边的叫声:“你才死皮赖脸地缠人呢,每次去北进哥那都是你吃得多占的多!”
大庆是三表叔的儿子,比海子大一点点,也差不了半年吧,两人从小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去年两人又一起来到无锡打工。
李北进手上拿着电话,脸上笑着,耐心地等电话里两个活宝闹完,他才说:“我明天有时间,你们来吧,我也想你们了!”
吃饭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电话却是还没有消停,大庆抢过电话兴奋地跟李北进说起来。
大庆在电话里说:“哥,我昨天看见俺庄上的安民了,海子和我为了他还跟人打了一架”。
……
大庆说完了安民的事,开始发表他的感慨说:“哥,这检垃圾那么低下的事也有江湖,还势力划分,真有意思。”
李北进知道这个事情的轻重,他很郑重地对大庆说:“你和海子一定要小心点,那帮河南人说不准还会要找你们和安民的麻烦,我觉得这事情还没有完。”
大庆说:“哥那不怕,那几个人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你知道,海子是跟刘干练过武术的。”
李北进笑着说:“刘干人家是正经在少林寺学过10几年的,海子跟刘干一起加起来也没有学过10天,那也能叫练武?一切要小心。”
大庆说:“就是他们再找人来打也不要紧,打不过就跑,我们年轻跑的快。
李北进想:一个“跑”字,大庆他们倒是把太祖的游击战的精神学到了。
这个电话,打的时间可是不少。
李北进当然明白,现在的年轻人的电话费、网络费,在工资中可是占了不少的比例。
海子和大庆最先到来李北进所住的小区春风嘉园。
李北进打开门,就看到了两张年轻的活力四射的面孔。
海子和大庆几乎同时喊了声“哥”,透着说不出的亲切。
海子不用人招呼,自已一屁股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拿过电视遥控器,就把正在放着的台从CCTV9“探索”调到了浙江卫视。
“哥,你平时看不看‘中国好声音’?现在正在重播,真的不错”,海子摇头晃脑地看电视听音乐,一边又自顾自地剥开了一根香蕉吃。
大庆在旁边瞪着眼说:“吃货,一点不客气,跟自己家里一样。”
海子也转头瞪了大庆一眼:“咱哥这,难道是别人家?”
大庆不再理他,对李北进说:“哥,那我帮你做饭吧。”
李北进说:“不用,菜都差不多好了,你和海子看电视,咱们再等一下,还有几个人马上就来。”
第二个来的人是老久,老久是李北进小学的同学,也是一个村的。
老久人长得又高又大,有一米八以上,一进门就说:“北进,我让老婆给弄了个红烧膀蹄,你上锅再蒸蒸,他们年轻人喜欢吃大肉。”
说着就拿出来个大红烧膀蹄,说不准有四五六斤。
李北进拿山来了个大号的蒸锅,倒上热水,将膀蹄上了锅。
许平安是17:30左右来的,提了一大兜苹果和桃子,那苹果和桃子都红红的,很是鲜艳。
海子说:“平安,你来了,我们现在有四个人了,来来来,大家斗会儿地主,一块钱一张。”
许平安是李北进老婆的娘家侄儿,因为在厂里上班不自由,就在在小区门口开黑车。
几个人就拉开了桌子开斗。
快到了18:00的时候,罗思祷来了。
人就齐了。
海子去开了门,说:“罗思祷,你们可来了,终于可以开饭了,都快把我饿死了!”
确实,大家都饿了。
菜是比较的丰富。
因为罗思祷的女朋友小丽是第一次来,李北进准备了无锡的几个代表性的菜,有太湖三白(白虾、白鱼、银鱼),无锡酱排骨,青菜油面筋,其它的无非就是鸡鱼肉蛋之类了。
一桌人人,除了罗思祷的女朋友小丽外,其他人都是认识相熟的。
小丽人长的很大众,话不多,神情有点落寞。
海子埋头大吃,等肚子里有了底,就放下了筷子,拿起了瓶“高炉家酒”打开了,说:“咱们老家的酒,哥,我当司令,今天咱们不醉不归,好不好?”
许平安、大庆都积极赞同,李北进是主人,自然也不反对,只有罗思祷说:“我量小,明天还要上班,不喝酒。”
海子没经大脑地说:“罗思祷,我是不是比你大一辈?我刚说要喝酒,你就反对,你这可就不对了。就是不说我长一辈,我们俩年龄也差不多大,是男人就得喝点白酒,你怎么跟娘们一样?!”
这话说的有点没轻没重,又当着小丽的面,罗思祷面子上很不好看,就要发作,老久那自然明白这场面,就笑着打圆场说:“海子弟,人跟人酒量不一样,这个不能强求。来,今天大家都高兴,咱哥俩先喝三怀。”
海子有了老久的招呼,也就不再跟罗思祷纠缠,俩人就一起端起了酒杯。
罗思祷大学去年才毕业,大学考的很一般,是个二本,在河南信阳上的,企业管理专业。家里没背景,毕业了只有出来打工。
小丽是罗思铸在河南上学时的同学,不过不是一个系的,家里境况更不好,是光山县乡下的。恰巧两人都到了无锡打工,又在一个工厂,就在孤独寂寞与相互关心下成了男女朋友。
罗思祷被老久一岔开,也就不说话了。
那边海子与老久已经连干了三怀了。
酒桌气氛就热烈起来。
大庆与许平安也喝上了。
喝了几圈,大家就开始划拳,于是哥俩好呀,五魁手呀地喊起来。
罗思祷被海子气着了,也不自觉地端起了白酒,跟着大家一起喝。
喝了几杯酒,罗思祷对李北进说:“叔,我和小丽能不能到你公司里找个事做做?我们在健鼎真要做不下去了。”
李北进问怎么啦?
罗思祷说:“这健鼎狗日的工作,真不是人干的,一天正常要干12个小时,最多的干了14个小时,累的站着都能睡了。”
李北进说:“那不能不加班?”
罗思祷:“每个月基本工资1450,不加班那这1450怎么生活?只有加班,才有满勤、加班食贴、交通补贴等。再说了,不加班要申请,这个批那个批的,麻烦死了。”
李北进问:“你们工资总的如何?”
罗思祷看着李北进说:“扣掉六金,每个月可以拿4200左右,最少可以拿3600、3700,不加班,每个月就是1450块。”
小丽接上话头说:“叔,那厂可苦了,前几天又有一个工人大早上从宿舍楼顶上跳下去了,来了好多警察和警车,地上都是血,好吓人……”
李北进心中就有点堵,他对台湾的电子厂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印象,好些台湾在中国大陆的电子厂包括富士康在内,时常有工人跳楼,这是怎么了呢?
因为业务的关系,李北进去过华硕、健鼎、富士康、友达光电、联茂等这些台湾电子工厂。
在这些工厂里,工人就是流水线的一部分,好像是没有多少生命意识的养鸡场里的小鸡。
李北进不知道,中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工厂呢?
工厂里那些台湾的管理者也很优越,优越得差不多没有了人性,特别是前些年,对待工人态度很恶劣,体罚现象普遍,现在工人难招了才好了一些。
都说台湾人是台胞,那到底是不是同胞呢?李北进明白,这其实都是大陆一些人的一厢情愿,是自己的想当然。起码李北进没有看到那些台湾管理者,有一丝所谓的同胞的情谊。
罗思祷见李北进在沉思着半天没言语,又追问了句:“叔,行不行呢?”
李北进看着罗思祷那有些灰色的脸,说:“思祷,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小丽呢?”
罗思祷说:“我是学工商企业管理的,小丽是学食品检疫的,主要是肉类牛羊肉检疫什么的。”
李北进说:“你还可以,小丽的专业并不对口。我在的那个公司,有一套自己的招聘程序,最近也要招人,我会给你们留心一下,希望能行。”
罗思祷说:“那就先谢谢叔了。”
李北进说:“我们公司是私企、私人老板,工作与健鼎比那是轻松地多,长白班8小时工作制,可工资每个月可只有3000多,不到4000,你要先知道。”
罗思祷说:“工资少点就少点,现在先要能活下去才行。”
许平安过来给李北进敬酒。
李北进问许平安跑黑车生意最近怎么样?
许平安说:“不怎么样,黑车太多了,那个小区门口都有10多辆,ZF车管所还查的厉害,搞得我们跟地下工作似的。姑父,你说我们又没偷又没有抢,不要国家负担自个挣钱自个花,跑个车还得受那么多气。”
老久接过话说:“谁让你们不给国家交税呢?”
罗思祷情绪好了点,说:“交什么税呀,他一个黑客司机,自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工作岗位,给国家养了一个家庭,又不要向国家要失业金补助金什么的,国家本应该感谢他们才是。搞不明白,政府为什么就一定要死命的打击呢?”
李北进看了罗思祷一眼,觉得这个年青人还真不错,有想法,看来几年的大学,还不是白上的。
李北进说:“车管所认为黑车会有安检问题,你认为呢?”
海子接过来话说:“都是屁话!这理由也能站住脚?路上开的车子,不论是出租车还是黑车,那个车子都是有年检的,如果有问题,年检就不要给他通过就行了。再说了,就是去交管所年检的车子,也不是都认真地检了的,你看无论哪个车检所,只要给黄牛钱,再不好的车子都给你检合格了,这个事都管不好,ZF还脸说车子安检。”
大庆说:“海子这话对,车辆的安全,最根本的还是要定期保养和维护。”
李北进就笑着说:“海子和大庆你们两人是修车的,对车子的安全和安检,当然最有发言权,说的不错。黑车为什么会长期存在呢?最根本的是有需求,有人要坐。如果没有了黑车,这些社会需要就成了问题,没有办法满足了。”
许平安说:“那是了,黑车灵活,司机上班时间长,没有公交车的地方、下了地铁的地方,小区出口,深夜里,都有需要。”
黑格尔曾经说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有了需要,黑车不仅存在,还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继续存在。
许平安开黑车,他们在小区门口的人,基本上都被车管所的人抓过被罚过,许平安就因为被抓找过李北进,李北进也帮助他们要过车,减少罚款。
为了这个黑车管理的事,李北进曾给市长信箱写过二次建议,但没有一次有回应,没有人理他。
后来李北进就不再关注这个问题了,他觉得无从用力。
其实,世界上除了中国外,其他国家都没有黑车这一说,象是蒙古、法国等,无论谁,都可以收费带人,李北进觉得中国国家有时候是管得太宽了。
海子说:“平安,你现在一个月开黑车能搞多少钱?”
许平安说,目前挣的也不多,一个月也就三四千块钱,略微比上班自由些。
老久生意倒还不错,又找了两个工厂包了他们的废品处理,对生活和社会是没有一点的抱怨,人也精神抖擞,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希望。
不过老久也辛苦,每天一早就开着车去工厂收废品,脏、累,回来还要整理,加工,如果说上班时间,他一天可能还不止干12个小时,因为他是除了睡觉吃饭,那就是干活。
只是他是自己给自己干活,没有人管着他罢了。
老久目前除了挣钱,有两个上心的事,一是给儿子说媳妇,二是要买房子。
老久的儿子是在安徽老家上的职高,毕业了就来无锡跟老久收废品,人长得不错,头脑也灵活。不过李北进觉得那孩子好像太灵活了。老久女儿是卫校毕业的,在坊前步行街上的一家大药房当药剂员,卖药。
一说到儿子,老久就两眼放光,对于女儿,他倒不上心,因为他认为女儿总归是人家的人,过不了多久总归要嫁人的。
老久操心自己的儿子,那是做父母的一种本能。
自古以来,父母对自己的子女那是用了100%的心,子女也受之泰然。子女回报父母的心,能做到50%就是最好的孝心了。
老久还在想买买房子。
也看了不少楼盘,虽然无锡房价现在又蹭蹭蹭地向上翻跟头似地向上升,每平米均价已达12000多块,这对一般在厂里上班的打工仔来说,那是压力山大,但老久不担心,因为他的收入他买得起。
老久就跟李北进说起来在无锡哪里买房子好。
海子和大庆在一家汽修厂上班。
两人都初中没上完,初中毕业证还是老爸们给校长送一箱高炉佳酿酒加一条黄盒黄山烟才拿到的,进大厂打工因为学历太低是没有人要的。再说大厂管理也严,两人就根本不想去大厂了。两人要学历没学历要技术没技术除了一身力气,就在汽修厂里给老师傅打打下手,工资比学徒好一点,一个月就2000多块钱。这已经是最低的了。
不过没有什么文化的人也有自己的好处,就是海子大庆两人知道自己的长处只有力气,所以干活那是不藏力气不偷懒,不怕脏累。象是下个轮胎,钻车底打黄油等活,不用人招呼都主动去干,所以那个汽车修理厂的潘老板也很欣赏海子和大庆。
海子和大庆两人一起租了一间房,一个月300块房租,房租却是老板给报的销。
酒一直喝到了晚上快十一点,海子还想再喝点,毕竟还没有人趴下钻桌底。
可大家真的差不多了。
李北进说:“今天就喝到这,下次再喝。”
海子说:“哥,你可真不够意思,酒都不让咱喝高兴了。”
大庆伸出了二个指头在海子眼前晃了晃,说:“海子,这是几?”
海子瞇瞪着眼说:“你别跟我扯蛋,手指头我从小就会数,起码可以数到15都不会错,那又不是啥大学问。现在就你会搞小聪明,你那手指头晃来晃去的,我怎么数?”
大庆说:“你还说没喝多,俩数都不知道了。”
海子也哈哈大笑:“逗你玩的,还真以为我真不知道。”
从客厅走过时,海子顺手拿了两个苹果,一边走一边说:“哥,这么多苹果你也吃不完,我帮你吃几个,不用谢我啊。”
大家就都说着笑着就走了。
李北进想,这些老乡,各人各有自己生活的情形,有的精彩有的无奈,大家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运行,努力地或艰难或顺利地生活着。
他们都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象海子大庆罗思铸小丽或者加上安民许平安,都是最应该需要关注的。
那么,自己怎么才能帮助他们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