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皖客栈。
到郁正和竽瑟打闹,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你别动,我出去看看什么情况。”到郁眼色一变,放下手中的东西,朝门口走去。竽瑟不放心,跟着出去,却只见门口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年纪稍大的文官。她刚想探明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到郁脸色霎时变得黑青,眼神冰冷得像万年冻存的顽石。
“郁儿。”那个文官翻身下马,朝到郁走去。他满脸慈爱的样子,头发有几丝发白。他与到郁之间的距离不过数步,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脚步稳重之余,带了浓浓的威严。
到郁睫毛一颤,低下头。他的拳头慢慢握紧成一团,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他强忍心底翻涌的情绪,默默咬紧了唇。这个男人,他有整整四年未见——他老了许多,都有白发了,虽然鬓发仍旧一丝不苟地束在官帽中,眉宇间却染上了愁绪。
“父亲。”
这个男人,竟是到郁的父亲?
“嗯。”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也没说其他话,径直往屋内走。打量了一周后,他走回门口,又上下打量了到郁,眼神里仍旧波澜不惊。“走吧,跟为父回府。”
到郁眼里噙了泪水,却咬着牙关一动不动。他的心里,全是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从今往后,我到仲举,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而如今,他竟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跟为父回府。”
他不过问这四年他过了怎样的生活,也不问他去了哪,甚至不关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南皖,为什么还活着。原来到郁的生死于他,早已是无需挂齿的最平常的事,但现在,他又为何还要来打搅他的生活!
“我不回去。”到郁闷闷地说。“四年来,大人早已不把到郁视作自己的儿子。如今,也自当让到郁自生自灭的好。”
“到郁,你别说这样的话。你爹千里迢迢来寻你,总算找到了你,快跟他回去吧。”竽瑟忙忙阻拦。
“无妨。”到仲举笑笑,将视线移到竽瑟身上。“这位,是柳公子吧。在下奉临川王之命,来接二位。”
临川王……
竽瑟听见那三个字有些失神。那个长相与蛮子哥哥十分相近的临川王。真想看看他面具下的容貌啊,是不是也与蛮子那样,美得像天上的仙人。
“好。”她轻轻回答,拽起到郁,也不顾他的挣扎,翻身上马。
到郁闷闷不乐地上了马,却仍不敢与到仲举对视。这个蠢小子,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就跟着走,哪天被人卖了……
如果不是有他在,纵使到仲举派了十万人要拉他回去,他也定是不会从命的。
台城内,刮风的天气终于过去,一连几天的晴空万里,让人心情很是舒适。
高远天空上的阳光将紫极殿上下照的一片红艳艳,树叶都泛着金黄色的光,黄昏的皇宫美得像一幅画。窗外拥簇着的金色的叶子把阳光泼洒进殿内,上下一片暖融融的光晕,映照着殿内散热用的薄纱,摇曳着惬意的阴影。
蛮子递过一卷文书,看着身侧仍在批阅的陈蒨,唇边微微升起一丝笑容。不知怎的,有种温暖的感觉在肢体里缓慢蔓延开,像是春雪消融的感觉。
皇上登基已经数月。那一场轰动了整个金陵的登基大典还历历在目。那天陈蒨身着青色龙袍,冕冠是黑色的,镶着金边,冕冠两侧,各有一孔,穿插着精致的玉笄,以与发髻拴结。宽袖狐皮的龙袍庄重大气。这个登基大典比起霸先稍微简朴一些,由于仍在先皇孝期,举国缟素,不得穿红,于是整个大殿上皆为黑金交接的衣着,更显华贵庄严。
陈蒨缓缓步上长长的石阶,每一步都步伐均匀,坚定沉着,比蛮子想象的要更像一个帝王。他步至最高,举眸回首,那一刻千百文武,齐声高呼,长跪不起。
这几月,宫中大变。章要儿仍被尊奉为宣皇太后,移住慈训宫;到仲举、侯安都拥立有功,分别拜侍中,进爵清远郡公,位进司空。而蛮子乐得清闲,仍做些侍卫的职务,贴身侍奉在陈蒨身侧。
而眼前的陈蒨,似乎仍同他未登基前那样,仍旧一副清冷漠然的样子。可蛮子知道,他已不是从前的临川王,而是获领了一个新的身份——一国之君。
“子高。”他开口轻唤。
“皇上有何吩咐。”蛮子回过神来。
“你在想些什么,朕的茶都凉了。”陈蒨唇边一扬,满意地看见蛮子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
“臣没想什么,这就让翠儿去换。”蛮子低下头,却只听陈蒨轻轻地笑了起来。
“坐上这皇位,倒是连你也跟我生分了。”陈蒨低低地道,将奏章放下。他的样子有些疲惫,有些慵懒,“今后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你我还跟从前一样,可以共食共饮,可以没上没下。”
蛮子心想:我什么时候跟你没上没下了,嘴上却应着,“是,陛下。”
“见凝如何了。”陈蒨突然想起见凝,关切道。
“神智仍未恢复,总将自己当成孩子,在后院和阿环他们几个丫头玩闹。”蛮子心里稍微带了一些酸楚,“如今这样,她倒也是乐得自在了。”
“子高,你要记住你曾经答应朕的话。”陈蒨凝视蛮子,“朕知道你心里另有其人,朕有私心,希望你能理解。”
“子高答应皇上的话,向来言出必行。”蛮子垂下眼。“即便是与皇上没有那个约定,子高对见凝,也定当照顾妥帖。”
“朕要的,不仅仅是照顾妥帖。”陈蒨微微蹙起了眉。
“参见皇上。”裴迎走进殿内。
“人接到了?”陈蒨看见来人,目光稍微柔和了些。
“已按您的吩咐派宫人侍候着,这位柳姑娘,自从被接入宫,就一直嚷嚷着要出去,皇上您……要不要传她觐见。”
陈蒨唇角浮起微笑,强忍着笑意,“不了,先让她闹着,慢慢会消停的。”
“是。”裴迎闻声退下。
“柳姑娘?”蛮子一头雾水,出声询问。难不成……是皇上在宫外遇上的红颜?没想到,皇上还有这个喜好啊。只见皇上听到这位柳姑娘,眉宇都舒展开来,眼神里像融入了阳光一样。
“一个有趣的朋友。”他淡淡地说,眼轻轻地眯了起来。
后花园,一个身着淡青色罗裙的女子在梨树下走着。因为已经入夏,梨树上没有花,只是翠绿的一大片郁郁葱葱。她在石凳上坐下,不由得想象起,春天梨花盛开的时候,该有多美。
这个临川王,莫名其妙把她绑进宫来,撂在这里也不理她,还强迫她换上了一身女装。穿惯了男装,还真嫌这女装繁重别扭呢。这宫里又大又华丽,却连到郁也见不着,没一个解闷的人。屋中的那些个宫人婢女,一个个像哑巴似的,不敢说话,整个皇宫死气沉沉的,也就只有这御花园,还稍微带些生气。
听说临川王便是登基为帝的新皇,她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而今陈彦大哥也去向不明,到郁回了家做他的侍中公子,也只有她,还守着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梦,寻找着一个也许再也找不到的人……
“柳姑娘,今日的晚膳,皇上差人来问,您有什么喜好没有。”
“皇上?”柳竽瑟听见那个称呼,登时升起一阵怒火,“我还想问问皇上,把我绑进宫里,又不召见我,究竟所为何事呢。你回去禀告皇上,他一天不见我,我就不吃饭了,饿死算了。”
什么皇帝啊……就会装神秘!别以为长得像美人哥哥,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若是陈彦就此把她出卖,卖进宫里做侍女了,她可就真的完蛋了。宫苑深深,哪还出得去,出不去,她可能真的没办法继续寻找她的蛮子哥。
“哪来的这么大怒气。”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竽瑟感觉莫名有些耳熟,猛的回头,却只见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树荫下,带着笑意看着她。
“陈彦大哥……?”竽瑟大惊失色,没想到他竟出现在这里,而仔细看他的打扮,哪像什么寻常商旅之人,分明是皇亲国戚。只见他一身深蓝色的常服,披着狐皮披肩。在薄日筛下的一阵阵光辉中,他仿若遗世明月,清辉如水。
令人无法拒绝的优雅,和令人无法抵抗的强势和威严。
“大胆……”裴迎想出声制止,却被陈蒨轻轻挡下。
“无妨。这位柳姑娘,并不知道朕的身份。”陈蒨微微一笑,朝竽瑟走了一步。
“是,皇上。”
竽瑟听见那话,心跳到了嗓子眼,忙退后两步,“皇……皇上!!!!”
晴天霹雳!
五雷轰顶!
陈彦大哥居然是……皇皇皇皇……皇上!!!!
她惊得连连后退,却是踩到了一颗碎石,脚一滑向后栽去——
一只手稳稳地扶在她的腰间,将她牢牢接住。腰间的温度源源传来,她迎面撞上了那双淡褐色眸子,清辉泠冽,冷得像冰,但在竽瑟在他怀里缓缓抬起眼眸时,发现那里面似乎渗出了淡淡的温柔。
“怎么……朕吓到你了。”陈蒨挑了挑眉,却保持原来的姿势没有动。竽瑟双手因惯性挂在陈蒨颈上,胸口与他的胸口紧紧相贴,仿佛感受到他胸膛里砰砰的有力的心跳,不由得红透了脸。“脸这么红,要不,今夜让你侍寝如何。”
“皇上说笑了!”竽瑟听到那话,像小鱼一样挣脱了陈蒨,滑溜溜地跑开,跪在地上,“还请皇上放过小女子,别开这么可怕的玩笑。”
“朕长那么大,还第一次听说,皇帝让女人侍寝,是一件可怕的玩笑事。”陈蒨眼里闪过不悦,“罢了。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你在宫里好好住着,有什么缺的,尽管跟宫人说,朕派人补齐。”他又饱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竽瑟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心中却渐渐疑惑起来。
陈彦大哥居然就是临川王,那那日看见的临川王……
如此想着,她眼里竟噙了一层雾气,她一定没有认错,那一定就是蛮子哥,一定。
璇玑宫里,帐幔挂了几层,在微风里缓缓摇动着。宫人进出着,忙碌着手头的事情。凤榻上铺着金丝凤纹蚕被,供着紫金印花香炉,炉里冒出徐徐青烟,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沈妙容闭着眼小憩,妆容精致而干净,一头秀发经过细心的梳洗,慵懒地披散在身上,正是午睡的时候。奶娘在一旁哄着小皇子。
“椿娘,把郁之抱下去吧,他总哭闹,我睡不着。”妙容微微睁开眼。这几日头疼的厉害,似是生产后的体虚之像。这璇玑宫日日都有嫔妃前来请安,又有见凝时时来讨些吃食撒撒娇,她也总不得清闲。
唯独,最惦记的那人,却迟迟未至。
也罢,他如今是万人之上的王,又何需记挂她一个久居深宫的女人。他能疼爱伯宗和伯茂,已经是万幸了。伯宗今年方五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背得一些楚辞和汉赋。立储按礼当立嫡长,伯宗未来,必是要登上那皇位的。
所以,无论他待她如何,她都必须要在这深宫中站稳脚步,为伯宗,也为她自己。
正想着,宫人来报:“皇上驾到。”
妙容缓缓起身,从容跪下:“臣妾恭请圣安,未曾准备,怠慢了圣驾。”
“妙容,你身子弱,不必行礼了。”陈蒨扶起她,心里又浮起方才柳竽瑟那番话,不由得有些微愠,“萤芝,可有茶水,倒杯来。”
妙容起了身,由下人侍奉着披上了披风,坐在陈蒨身边。“皇上今日,似乎心情不佳。”“无事。”陈蒨喝了茶,笑笑,抚住妙容的手。“伯宗呢,怎么没来拜见父王。”
“伯宗让太傅叫去念书了。这几日,他长进了不少,又能多识一些字,太傅夸他,有过人之才。”妙容眉宇颇有赞许之意,眼神里也带了骄傲,“伯宗可是继承了皇上的才貌,臣妾甚是欣喜。”
“你教子有方,替朕分担不少。”陈蒨的表情舒展了些,“对了,澜蚼殿新住进一位姑娘,你派人多加照看。这位姑娘在南皖帮了朕不少忙,可别亏待了。”
妙容手指一顿,转眼换上了一副柔顺的态度,“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