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高哥哥!”
蛮子刚停住脚步,身后就如一阵风似的飞来一个娇俏的女孩。她抱住蛮子的手臂左右摇晃着,神情天真烂漫。
“见凝,你是想卸掉我的一只胳膊不成。”蛮子无奈地笑笑,刮了刮她的鼻子。
“御花园里开了不少万寿菊,你陪我去赏花可好?”见凝撒着娇,雪白的脸颊上因为兴奋升起了绯红。
“依你便是。”蛮子拗不过她,牵起她的手,往御花园走去。
见凝似乎又消瘦了些,胃口倒是挺好,可能是常常梦魇,睡的不安稳,有时她便留他在寝宫陪着,他就哄她入睡后,自己再回到住处。这丫头的心性,越发像个孩子了。蛮子忆起那日的情景,心中仍然会暗生怜惜。如若没有经历过那样可怕的事,她也许会一直天真如此吧。
御花园,团菊拥成一簇簇,开的正好。金黄色的万寿菊一朵朵争先恐后地盛放着,唯恐旁人看不见似的,鲜艳得眨眼。
栀子花也开了,雪白的甚是好看。见凝便提了花篮蹦蹦跳跳地跑进花丛中采花去了。蛮子看着这画面,不由得有些失神。
曾经有个女孩,看见花开也是这样兴奋。她会撒娇要花蜜吃,会跑进花丛里扮花姑娘,也会让他给她编花环。
那是蛮子整个回忆中最明媚的部分。
一束阳光扎进了蛮子的眼,蛮子扭过头去躲避,却意外瞧见了一个背影。那背影的主人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满园的栀子花,白胜雪,而那女子长发及腰,松松地挽成一个髻,一身青衣素雅灵动。似乎被鸟儿惊扰,那女子转过头来,依稀露出了侧脸。这世上所有的女子,或者会拥有胜于她的容颜,却绝对没有任何笑容能如她一般纯粹而清澈。她笑的刹那,仿佛漫天的栀子花海都飘进了她那双泛着光芒的眸子里,姣好的轮廓在阳光的照映下,微微泛着一丝光芒。
蛮子看了那女子许久,眼眶却有些湿润。
筝儿若是还在,也该有那么大了……
他不容许自己再去想筝儿,此刻他背负了照顾见凝的使命,即便是筝儿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不准自己有任何——
“柳姐姐!”见凝看见那女子,跑了过去。这几天,澜蚼宫里的这位姐姐成了整个皇宫最神秘的一个人,唯独见凝,总爱来找她说说话。两人年纪相仿,她比见凝长个三岁,学识却比她长了一箩筐,她嘴里吐出来的新奇故事,足够把见凝的好奇心喂的饱饱的。
“民女参见公主殿下。”柳竽瑟行了个礼,起身时,脸色却突然凝住了。
不远处站着的那个男子,一身白衣,他沉默着,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眼神恍若眺望断线的翩然飞逝的风筝,那样带着一丝愁绪。他站在盛开的栀子花丛中,无言无语,好似在水畔看见的一株白杨。而他的面容,与她无数次梦中见到的那个面容重合,又分开,再重合,她无比笃定自己心中的答案,却迟迟不敢开口。
竽瑟的眼前有些模糊起来,逆光望去只觉得那眸子格外刺眼。她一步,一步走近他,用从来未有的坚定、颤抖的声音说出了那四个字:“美人哥哥……”
突如一把锋利的剑刺中了心脏,剑刃所至之处溅出了暗红的血,蛮子浑身的血液冲向脑袋,忽然有数不清的感觉涌上了心头。那种久违的血液,那种混身无处不感受到剧烈心跳的感觉,那种无法把目光从那个人身上移开的感觉,一刹那间奔涌而出,冲撞得他几乎无法站立。而下一秒,那个人已扑进自己怀中,紧紧的拥双手搂住了他。
“蛮子哥哥,这些年你都去哪了……筝儿找你,找的好辛苦啊……”
听到这声呜咽,蛮子闭上了眼,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是筝儿……竟然真的是她!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见凝的眼睛,那眼中突然升起的绝望和不安,将他掩埋。也几乎是那一瞬间,他的心里突兀地硬成坚石,垂下了眼眸。
“姑娘……是认错人了。”他低低开口,侧过了头。
他伸手轻轻把竽瑟推开,却是极温柔的动作,他的眼睛不敢直视她,声音也低得可怕。“在下名为韩子高,并不是什么蛮子,也不认识,什么筝儿。”
“你撒谎。”竽瑟退后一步,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你明明就是蛮子哥哥。”她的眼里突然闪起一丝亮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你是不是太久没见筝儿,把筝儿忘了呀,”她急匆匆地掏出戴在胸口的月牙吊坠,举在蛮子面前。
“看!你给筝儿的吊坠!你说过,只要日后,我拿这条吊坠给你看,你一定认出我来。”
洁白的牛骨吊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蛮子只看了一眼,内心便翻涌起来。雪地中,少年递给绯衣的小女孩一条项链,说道:“看,以后,只要你拿出这条项链,我定认得你。”
而现在,他要狠下心,把他最最记挂的那个人推开。
“姑娘的吊坠很是好看,可是……”他喉头涌出苦涩,“子高没有见过。”
竽瑟的眼神突然变得黯然。她举起的手颓然放下,目光仍停留在蛮子的脸上。也许是因为看得太入神,委屈的泪水顺着发涩的眼眶慢慢向下淌,越流越多。
胸中一阵莫名的憋闷,直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刚想开口,却捂住胸口喘起来。这许多年未犯的喘疾,竟又……她越是急,就越是喘不过来气,大口地呼吸间,她弓起了腰。一股热流瞬间涌过,烙铁一样涨得心口全是滚烫,她很难受,像小时候一样地难受,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地,湮开一朵一朵的水花。
“柳姐姐!”见凝见状忙过来扶住她,求助地望向蛮子,这一望,她看见了子高脸上从未看见过的神情。他的影子在阳光下,孤零零地拉得极长,那是极为单薄的一块暗影,几缕墨黑的碎发从光洁的额前垂下,微妙地折射出他眼中无言的柔软,缓慢蔓延,眼角眉梢都带了柔和的悲伤和支离破碎的心疼。下一秒,蛮子口气生硬地,“见凝,请你送柳姑娘回去,我去找太医。”
他转过身,眼泪再也忍不住倾盆而出,握紧了拳头。
而那一秒,竽瑟看见的,是他决绝而冷漠的背影。
“柳姐姐,柳姐姐……”见凝惊声叫起来……
朦胧中,竽瑟睡得很不安稳。气喘已被平息,胸腔却仍是闷闷的,眼皮厚重得睁不开。而在混沌中她感觉仿佛有一个人为她掖紧了被子,接着那温暖而修长又略带颤抖的手指抚上了她的发丝,像是触碰一件极为珍贵的瓷器,那样的小心翼翼,温柔细致……
她努力想睁开眼看看那个人是谁,却始终无法抬起重得像铁块得眼皮。
“筝儿…你还是不听话……”那伴随着叹息的一声低喃,仿佛来自他心底最深最隐秘的地方。那是无法抵达的无奈之感,奋力扼杀残存希望的沉重以及明知无望却仍旧无法阻止希望蔓生的矛盾。
窗前,蛮子站立在那里,内心翻滚非常。外面在下雨,洋洋洒洒的雨雾从铅灰色的天空降落下来,淋湿了宫殿的瓦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而他的心思显然没有放在观赏雨景上,紧紧蹙着眉。
陈蒨走进澜蚼宫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柳竽瑟喘疾发作晕倒,被见凝和子高送回宫来的事情他听说了,心中早已明白了十分。子高口中的那位孔筝姑娘,恐怕就是眼前的竽瑟。
可他想听他亲口承认。
他慢慢走到少年身侧,不做声,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蛮子听到那声叹息,破天荒地没有行礼,也没有回头。半晌,他轻轻地开口,“皇上,你放心,我不会与筝儿相认的。”
“朕又没有逼你。”带着一丝平静的温柔,陈蒨的声音如同一湾清泉。
“子高想求一个恩准。筝儿乃罪臣山阴县丞孔婺之女,孔婺犯下贪污的重罪,按律理应满门抄斩。可子高认识孔大人多年,他一向清廉,朝廷列下的罪状疑点重重,子高恳请皇上重审此案,还孔大人一个清白。”
“好,朕答应你。”陈蒨应允。“你就不好奇,我怎么认识的柳竽瑟?”
“皇上的私事,子高没有资格过问,况且这已经不重要了。”蛮子沉吟,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子高只求皇上能够善待筝儿。她是一个好姑娘。也是……臣最为看重的姑娘。”
陈蒨注视着蛮子。此刻的他宛如一轴山水画,清雅,如同刚采下的藕荷带着露水。他明白他做出了一个怎么壮烈的决定,其实他早猜到了竽瑟的身份,若是他早些与他明说,他兴许会成全一桩美事,让子高与筝儿双宿双飞。只是如今,忆起柳竽瑟,她的音容笑貌,他搂住她时那一刻的温暖感觉,他已不想放手……
带着凉意的一丝晚风吹入,竽瑟终于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握着一个人的手。雨又下起来,夜色一片漆黑。“蛮子哥哥……”她望向那手的主人,眼神却突然黯淡下来。那是一双没有情绪的褐色眼眸,陈蒨的手被他握着,正牢牢地盯着她的脸,仿佛她脸上哪个器官发生了移位。
“你醒了。”陈蒨没有抽出手,也没有动,冷冷地开口。
竽瑟急匆匆地松开手,垂下眼,“民女失礼,皇上恕罪……”
“怎么,你很失望吗。”陈蒨眼中带了一丝怒意,“你有那么严重的喘疾,怎么从前从未跟朕说过。”
“竽瑟多的是皇上不知道的事情,”她别过脸,“不劳皇上挂心了。”
她一家蒙冤被抄,皆是拜皇家所赐。无论下旨的是陈霸先,还是别的什么人,她也是断不得给这个皇帝什么好脸色的。自从知道他是陈蒨,她内心的矛盾就没有停过。一面是“陈彦大哥”对她的百般帮助,一面是血光满天的灭门惨状。何况,他骗她,骗她蛮子哥就是临川王,对她隐瞒自己的身份,一再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而那个梦中对她百般照顾的身影,终究只是一个不存在的梦罢了。
“你就这么讨厌朕,讨厌到正眼也不愿意看朕一眼吗。”他面无表情,却一手捉住她纤细的手腕。他似乎等了一会,却迟迟不见她回答。她的脸倔强地偏向一边,咬紧了唇,那神情像极了英勇就义的女壮士,百般的不情愿尽写在脸上。
她的手腕被扼得生疼,却始终不愿意看他一眼。她害怕自己对上那双眸子会忍不住想起那些天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会忍不住给他好脸色看。
“民女何德何能,不敢讨厌一国之君。”她声音带了怒气,听上去极冲。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朕会对你更加感兴趣。”他蹙起眉,怒气愈盛,他一把将她拉到怀中,闭眼吻住了她的唇。竽瑟突然被掠夺了呼吸,惊得睁大了眼睛。她倒是没想过他会做出如此举动,睁开眼时映入眼底的是两泓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清泉。她的脸色变得铁青一片,刚被他放开便呛咳起来,嘴角不停地抽搐,一时又急又怒,竟然不知该做何反应。
“你竟然……”那是她的初吻……她也顾不得礼节了,一拳一拳打在陈蒨的肩上。陈蒨凝视着怀中的少女,不但没放,反而将手收的更紧。在他登上皇位至今这些压抑而苦涩的日子里,也曾做过一些阳光灿烂的梦。怀中的这个人如同午夜闪瞬即逝的昙花,真实而美好,是他痛苦时刻的慰藉,却束缚着他的灵魂。
恍惚中,他似乎开始怀疑,自己也是可以拥有幸福的人。
“别乱动,你的衣衫很单薄,很容易被看光。”他薄唇浅笑,她哪里听过这样轻浮的话,又羞又恼,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身体。“陈蒨,你这个无赖!再不放开我,信不信我……”她口上叫嚣着,身体却不敢再乱动。跟到郁学的那些武艺,此刻竟发挥不出一丝用处,她恨自己没有好好练武,不然的话,怎会让这登徒子有机可乘!
“你再挣扎,小心我再亲你。”陈蒨暗暗笑了起来,一种柔软的感觉由心底蔓延直全身。
这样静的暗夜,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怦然心动的凝视。他知道有些不为人知的情愫已慢慢在自己心中仿佛火光簇簇般跳动和燃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