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白玉和墨玉的棋子交错分布,棋局已陷入白热之势。
“你今日有些不在状态。”陈蒨下一颗黑子,“如果是因为皇后的那番话,大可不必在意。”他的话云淡风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是有些介意,但不是因为这个。”蛮子也忘了君臣礼仪。“皇上,您答应我的那个赏赐,您还记得吗。”
“记得。”陈蒨挑起眉,“如果是想要……”
“子高想请皇上赐婚,将见凝许配给我。”
陈蒨握棋的手顿了顿,眼底飞快地闪过情绪。“朕以为你会让朕把孔筝让给你。毕竟你的战功,别说一个女人,就算是要一座城,朕也未必会拒绝。”
“皇上。”蛮子打断他,“筝儿于我如今已毫无瓜葛,她是柳容华,我是韩子高。从今往后,臣的心中只有见凝一人。”
“不后悔?”他下了一颗子,头也不抬。
“不后悔。”蛮子亦下一颗。
“好,朕准备将信义长公主许配给到仲举之子到郁。待他们大婚过后,你与见凝择日成婚。”陈蒨落下最后一颗子。
他又何尝不知道,蛮子是忍痛割爱了。因为和他的那个承诺,他必须照顾见凝一辈子,他不想孔筝受委屈,也不想让他为难,与他争夺同一个女人。
“你输了。”陈蒨说。“今后和朕下棋,还是认真些好。”
“子高棋艺不精。”蛮子低头,睫毛轻颤。
是,他输了,输得体无完肤,全盘皆输。可是他输得那么心甘情愿,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却痛得也心甘情愿。因为他不仅是韩蛮子,更是这大陈的韩子高。
“她并没有委身于朕。”陈蒨突兀地开口,唇边升起一个苦笑。
“什么?”蛮子突然抬起头。
今日的黄昏如同有一种幽怨温婉的感觉,零零散散地柔和地洒在地面上。有几缕落在陈蒨的发间,那一瞬间,他仿佛有些失落。
“她心中始终未住了你,这一点,是朕输了。而且,终生也赢不了的。”
陈蒨的心里慢慢地酸涩起来,无奈那个他耿耿于怀的人是子高,他也始终没有办法把气撒在他身上。他笑着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蛮子肩上按了按。
那力量仿佛有千斤重,蛮子却懂了他的一切歉意。至少他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会努力把筝儿照顾的很好。
“谢谢。”蛮子第一次,像对一个挚友那样,吐出了这两个字。现在眼前的陈蒨,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他韩子高的朋友。
放手的滋味如何?痛彻心扉,或是甘之若饴……
今年,台城的雪比以往都大些。新春将至,鹅毛似的大雪洋洋洒洒铺满了整个台城。无论是百姓屋顶的瓦片,还是皇宫的飞檐,都染上了银色的霜。残雪映照着阳光,金色的光芒散发出一种格外暖和的气息。
御花园里,见凝撑着脸颊,看着这一月的飞雪,羽毛状的雪花,晶莹地落在她的指尖,六角形的花瓣着手,便融化成冰凉凉的水。
阿环走到她身后,为她披上披风,而见凝呆呆的,也不回应。
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公主每天发呆的时间似乎长了起来。也只有韩将军来的时候,她脸上会露出一些笑容,其余时候,她除了和宫女们放风筝,总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坐在御花园里,呆呆的,也不与任何人说话。
她尤其害怕别人的触碰,有时她为她更衣时碰到她的手臂,她便惊得跳起来,直发抖。沐浴时,她有时忽然用力擦拭自己的身体,擦着擦着便哭起来。
而这一切,见凝都不许她说。仿佛一切如常,她还是从前那个笑容总挂脸上的骄纵大小姐。
“阿环,今年的雪好大啊。”她的声音平静无澜。
“可不是吗,连下了好些天。公主可切莫着了凉。”阿环边说,边往见凝手里塞了一个暖炉。见凝感受着暖炉的温度,手指渐渐有了血液流动的暖意。而那暖意却始终没有办法流进心中。
“今日韩将军凯旋回程,派人来传了话,说陪皇上下完棋便来瞧你。”阿环小心翼翼地说,见凝脸上的表情凝在那里,似乎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又立即低下头去,那扇形的眼睑剧烈地抖了一下,摇曳的阴影就好像濒死的蝴蝶。
“啊,是他回来了。我就说呢,今儿特别有精神。阿环,给我打扮打扮吧。”她回头看向阿环,眼眶有些泛红,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得尤其明显。阿环想说什么,心里升起一阵怜惜,却又没有说出口,只得轻轻搀了她起来。着手处像抱起了一只小猫一样,公主可见是又瘦了不少,手腕纤细得看得见里面流动的血管。
抹上胭脂,抿上唇纸,见凝看着镜中的自己,鼻头一阵阵发酸。镜中的女子睁着一双眼睛,仿佛被雾气所浸润。她比从前瘦了些,容颜却仍旧姣好。苍白的面色敷上胭脂后有了一点血色,朱唇如同花瓣,微微开启着。如此梦般美好的容颜,却有着一颗枯槁的心灵。她恨这样的自己,恨自己这样自私,也恨自己对子高的种种无法割舍。
一种痛楚顺心脏向身体四处蔓延开来,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一股腥甜。她望向镜子,仍有些微喘,却强忍着痛将那口血咽进喉咙。
反正她的日子也不多了……
就让她自私地占有这份幸福罢。
徐徐站起,她朝门外走去。雪野的凉气猛的撞进胸口,随着那股凉气撞进心中的,还有雪地中那个男子的背影。那人仍一身青衣,立于雪染的茫茫一片白中。他的长发随意地束起,垂在狐毛披风的领口。见凝眼前有些朦胧,这朦胧中,她忽然感觉好像有盈盈的水雾笼罩在眼前,里面是那个人的影子,深远得没有边际的落寞和惆怅。
“子高。”她缓缓开口。破天荒地,她没有唤他子高哥哥。她只想用尽自己的万分柔情,缓缓地呼他的姓名。韩子高……这个让她思念日夜的名字,这个让她辗转万千的名字。
而那人终于回过头来,往她的方向慢慢靠近。那仿佛不可自制的笑容,就在她唇边绽开了。子高看着她,依然是笑如春风,雪花落在他的发梢,远远看去像是披了一层银霜。春水般的温柔笼罩着他,那一瞬间他的眼神让片刻的时间比永恒还要长久。那刻她仿佛觉得,她做的一切,她思念他的几千个日日夜夜,换眼前他向她走来的款款温柔——足矣。
子高走到她面前,把她轻轻搂进怀里。
“傻丫头,我回来了。”
她在他怀里闭起了眼,强忍住鼻尖的酸楚,伸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腰。子高又壮了些,如今不那么弱不禁风了。她用尽全身力气,用力地点头。
“嗯!”
“你知道吗,我此次出征,向皇上讨了一个赏。”
“唔?什么赏?”她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双眼睛眨巴了一下。
蛮子凝视她的双眼,微微一笑,“我是这样对皇上说的。”见凝脸上的笑容有一片刻的迟疑,她怔怔地,等着他的答案。
“子高想请皇上赐婚,将见凝许配给我。”
她一瞬间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清亮的声音,和他那一双海一样的眼眸。她的心蓦然跳快了几拍,雪又下了起来,有几片晶莹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像细小的碎片在沉去,只有淡淡的花香在泛起……
蛮子低头轻轻地吻住了她,心中涌动了一种柔软的感觉。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在光辉的照映下,一切温柔恬静,光线流离,曲曲折折,如梦如幻。
微风越过二人的发间,淡淡的温柔和哀伤在二人周围蔓延开来。
“芷清,拿酒!”
蔓延在宫殿四周,袅袅青烟中,酒香渐浓。地上凌乱地散落了一些酒樽,酒杯也被扔的四处都是。而在那一片狼藉中,柳竽瑟只穿一件单衣,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酒。
“容华,您已经喝了五樽酒了,这寒潭香性烈,您要注意玉体啊……”
“少废话,让你拿你就拿!”柳竽瑟狠狠瞪她,眼中尽是红血丝,显然是已经醉了。她说着,支撑着软绵绵的身体站起来,手里仍握着酒觞。
“容华……”芷清有些犹豫,站在那不动。
竽瑟心中一恼,用力将手中的酒觞往远处砸去。
芷清吓得闭上眼睛,预想中的疼却没有如期而至。再睁眼,只见那酒觞越过了自己,结实地砸在身后那人的胸膛上。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陈蒨一脸铁青,身上的龙袍被那酒觞打得透湿。
“参……参见皇上!”芷清扑通跪下,整个身体抖起来。
“下去吧。”陈蒨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眼神却不望她,远远地落在竽瑟身上。芷清不愿再惹祸端,忙退到屋外,殿里就只剩下陈蒨和竽瑟两人。
竽瑟看见来人,目光中露出一丝不屑。
她冷哼一声,从案上拿起酒壶,灌进嘴里。清洌的液体顺着脖颈流进衣衫里,她也全不在意,她背过身,往朝他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陈蒨眼里一沉,升起一阵怒意。他的后宫,还从没任谁这样胡闹过。
竽瑟正扬起头喝酒,身后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了她。那只手拽住她的手腕,狠狠地使劲要将她的身子旋转过来,力道之大,几乎掐痛了她的骨头,让她恍然以为那只手要掐在她喉咙上。被迫回头,她对上那双带着恼意的褐色眸子,正是那个她最不愿看见的人。
她紧紧抿起了唇,也不作任何反抗,只是轻轻地笑起来。
“你就要这样折磨自己,来折磨朕吗。”陈蒨声音低沉得可怕,像山洞里结了冰的柱剑。他眉头皱的很紧,眼神仿佛冷得能把她整个人冻住。她侧过脸躲避他的目光,醉意一阵阵袭上来,头皮一跳一跳地,仿佛整个身子已软在他手里。
她刚想回应,只觉身子一轻,已被拦腰抱起。她闭着眼,任由陈蒨将她扔在榻床,宛如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傀儡木雕。她的面色因酒意微微泛红,锁骨也带了一些粉色,白皙的皮肤仿佛是透明的,似乎听得见血管流动的声音。陈蒨望着她,目光落在她只穿了一件单衣的身体上,那暴怒夹杂着如火如荼的炽热,她越是无所畏惧,他就越是怒不可遏。陈蒨咬紧牙关,拳头紧紧地握起,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忽然,他向床榻走来,怒意并不褪去。
竽瑟感觉到强烈的一阵压迫感,只见陈蒨抬脚一步步靠近她。
“不要过来……”她声音嘶哑地断喝,手指轻颤。她的心里其实是害怕的,害怕他对她做什么,也害怕自己就这样,落入他的陷阱中,万劫不复。
他置若罔闻,仍是一步一步地逼近她,眼神有些狂乱,声音更低了,“柳竽瑟,你当真以为朕不会对你做什么吗!”
“陈蒨,你不要乱来!”竽瑟彻底慌乱起来,无奈因为酒性无力反抗。
陈蒨手上发力,用力地钳制住她的双手,将她按在床榻上,“今夜,柳容华就在自己的寝宫内侍寝吧。”竽瑟又羞又恼,对上他的目光,血液涌上脑袋,无法反抗,眼里仿佛能喷出火来。她感受到对方的气息越来越近,嘴唇狠狠地朝她的唇上压过来,那是毫不温柔,毫无怜惜的一个吻,他用力吻着她,仿佛要将她揉碎。那几近疯狂的占有,酒气如同狂肆翻搅的火热,他像一头饿了许久的猛狮,恣意撕咬着手中的猎物,像是要把她身体里的空气全都榨干。酒意已散去不少,她开始有了意识,无法喘息的痛苦如百丈海水压迫着她,四肢骨骸酸涩地痛楚起来。她开始痛苦地咳喘,陈蒨感受到她的低吟,眉心绞得扭曲,手却顿然失去所有力气,放开了她。
唇离开她的那瞬间,她猛地推开他,躲到床角,大口地喘起气来。
陈蒨只觉唇边空落落的,手也不知道该放何处,眼前的女子细密的睫毛紧紧贴在眼睑上,闭着眼,痛苦地喘气,泪水肆虐地流下脸庞。
他伸手想去安抚,她却警惕地蜷成一团,眼睛看向他,满眼的惊愕和恐惧。
她用那样的眼神望着他,竟让他生出了自小到大从未感受过的无所适从。
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陈蒨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恢复了频率,一种莫名的愧疚从体内流过,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用手轻抚她的后背。
感觉到他的触摸,竽瑟身体本能地颤抖起来,慢慢地,他手掌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入体内,她竟慢慢感觉到喉头的紧绷变得渐渐松下来。
陈蒨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后背,将所有的挣扎和矛盾都深锁心里。怜爱、酸楚,冰火交融。慢慢地,他将她僵硬的身体轻柔地搂入怀中,像安抚一个孩子那样慢慢地拍打着,竽瑟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酒意和挣扎带来的困倦让她忘了反抗那个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竽瑟渐渐睡去。陈蒨将她小心地放在榻上,颓然坐在床边。确认她已睡着,他轻轻地将她额前的细碎头发拨到耳边。指尖掠过她面颊的瞬间,犹如触碰了初春娇嫩的桃花瓣。她紧闭的双眼如同折翼的蝴蝶,长长的睫羽像树影一般。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在她唇上印下轻如鸿羽的一个吻。这个吻与刚才疯狂的吻不同,倾注了他的所有温柔,粉碎了他的所有不冷静。微微的触压感,带着淡淡的酒香,清凉的触觉让他着了迷。
唇瓣离开她,陈蒨又怔怔地在她床前坐了很久。竽瑟酒后梦呓,唇一张一合,并不发出声响,但他却能清楚明白其中含义。
一张一合。
蛮子……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这个错,让一对明明相爱的人无法相守,忍受皮肉分离的痛,这个错,让四个人万劫不复。然而,他却丝毫不后悔。
只要能这样望着她,望着这个仅属于自己的温暖,旁人的喜悲,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