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本是天庭的一个自在散仙,虚受封号致远元君。因为封号拗口,天庭上的仙都喊我爹陈希元君。
陈希是我未成仙前的本名。
我爹在凡间为人时,也是个闲散自在的人。那时候少年气盛,招摇过市徒做风流,本来和道字八竿打不到一撇。某一日,太上老君开炉取丹时不甚手滑,落了一颗金丹下界。金丹正好落入集市某面摊的汤锅,面摊老板只当是块天降的鸟屎,拿大勺子将汤锅一搅,连面带汤水盛了一碗。不幸吃面的那个客人,就是我爹。
我爹现在都很钦佩当时熊熊饿火的浓烈,居然烧花了他的眼,老鼠屎大的金丹就那么被顺着汤水咽了。
于是当天晚上,金乌西沉广寒初现时,我爹顶聚三花,足涌祥云,飞升了。
从此成了个仙。
仙使引我爹去灵霄殿拜见玉帝时,玉帝道:“仙有仙根,一者是修来的,二者是生来的,还有一者是捡来的。”
白捡来的神仙没有号可封,天庭的诸公便就着名字喊我爹一声陈希仙。凡间极东的一块地从田变海又从海变回田了好几遍后,承蒙玉帝抬举,赏了我爹一个封号致远元君。众位仙僚们喊陈希仙早喊熟了口,看见我爹这张脸怎么也吐不出致远两个字来,都称他陈希元君。一来二去,连自己都把那个封号忘了。某一日,东华帝君设茶宴,下了一张文绉绉的帖恭请致远元君仙趾,我爹拿着帖对送信的青鸟道,“致远元君是哪位,怎么错把帖发到我陈希元君府了。”
凡间有俗话说,逍遥自在好似神仙。天庭仙友众众,光阴只是浮云。一日复一日,直到某天,太白星君到我爹府上,说玉帝有秘旨命他转传与他。玄率府的后花园,太白星君在云霭浮动处向他道,让他下界,去东华国当个丞相,了一段尘缘。
似乎当年天界发生了甚么事,总之把整个天界和人间搅和得乱七八糟。
貌似还和本小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后来其中一个仙转了世,投了胎,玉帝这才传秘旨与我爹。
众散仙念着我爹的面子,也喊我一声元君。
我去了太卜府,秦国当朝尚书高越是我爹当年在天庭时的某个狐朋狗友,也转了世,帮衬帮衬我爹。
高越待本仙君还算不错。
吃午饭时,我又塞进肚三个包子。却像被勾得有了食欲,居然吃了两个包子,我甚喜悦。午饭后,我起身正要踱去哪里逛逛,高越忽然道:“陈丞相说玉帝让我们在凡间历练,今日可有什么历练的题目?”
我被问得一堵,是了,这个谎不好圆。一时无策,只得道:“因为昨日刚到此城内,小仙对秦国还不甚熟悉,这两日且先熟悉一下,待三日后再说。”
高越都神色郑重地点头。暂且糊弄过去了。
不过他倒是叫我去带着他那两个小少爷去街上逛逛,了解了解秦国咸阳的风土人情。
本仙君应了。
图个方便,我换了男装,倒还看得过去。
上午,我带着他俩到市集上去转了一转。见识了店铺货郎小摊儿,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高清道:“凡间好,比天庭热闹的多。”高允道:“但是我听说凡间的人个个都想做神仙,凡间这么好,为什么还想做神仙呢?”本仙君只得一本正经地答道:“此乃玄机,需自己参详。”高允敬重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本仙君这句话讲得十分有仙性。
对了,他这俩小少爷皆是天庭上的散仙,投了凡胎来人间逛逛。
高清和高允都生得扎眼,我一手牵着一个在市集上,越发扎眼。今天可能是个什么日子,市集上颇多荆钗布裙的贫家妇人与小家碧玉,都闪在路边不住地瞧天高清和高允,高允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我手的小手攥得更紧了些。高清却毫不在意,到处乱看。
本仙君拖着两个孩子,却被看得有点尴尬,街边粉阁翠纱,颇有几间乐坊勾栏,亦有佳人依栏而立,若此时本仙君只身徐徐漫步,唯有一把折扇随身,信手便能拈得一两点风流。但现在本仙君恰似一个拖着两只油瓶的油桶,横行于市,只能想着风流,徒然羡慕。
我正叹息,忽然看高允一面走,一面望着路边,我停下步子,也向路边望,却看见一个小摊儿上摆着刚出笼的热糕,腾腾地冒着热气。高允见我停下来看,似有些不好意思说,转头不再看那个摊子。
看样子高允那个想什么却不开口说的脾气儿打小就有,我道:“这个摊子卖的糕你们没吃过罢,想尝尝么?”高允抬头瞧瞧我,点了点头。
本仙君到了摊前,买了两块热糕。这糕是用米粉做的,顶上洒了些桂花芝麻粉,小贩拿粗纸将两块糕各自包好,捧在手里依然挺热,我递一块给高允,将裹糕的纸扒下来些,道:“小心吃,别烫着。”另一块递给高清,他捧着咬了一口道:“有些甜。”抬头向我道:“我不爱吃甜的,我尝个尖儿,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旁边干果摊儿上一个称核桃的老太太正在暗中瞄衡高清和高允,听了这句话,顿时怜爱地笑了,向我道:“多孝顺的孩子,这位相公你真有福气。”
本仙君十分忧郁,想我不过是个二八姑娘,就算是女扮男装,我顶多算他们的兄长罢了,为什么人人都当我是他们的爹?
果然,十八年的风霜还是在本仙君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令我略有沧桑。
我向老太太笑了笑,高允将咬了两口的热糕递到我手里,老太太赞道:“这孩子真懂事。”从篮子里捧了一捧核桃,颤巍巍递给高清,高清立刻伸手去接,道:“多谢您老。”老太太一叠声地不谢,衡文手小,却捧不下这许多,都笼在了袖子里,只拿一个在手里,左右看了看,张口欲咬。老太太急忙道:“唉呦,咬不得。”我也道:“咬不得,壳儿硬,硌牙。”衡文拿着核桃鼓了鼓嘴,我蔼声道:“等回家我给你砸开壳儿吃。”高允眨着眼点头。
老太太向我道:“倒是少见做爹的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上集市,公子你衣饰不俗,怎么不坐轿子,连个下人也没跟着?”
我道:“刚搬来这里,带孩子来集市看看。”
老太太道:“尊夫人在家中?”
我干笑道:“早已不在人世了。”
周遭围着一群人竖着耳朵听,听了这句话,都叹息。老太太叹得最厉害,又给高允装了满满一袖子花生。高允甚有礼地道了谢。本仙君拖着他和高清从人堆中走出,数步外尚能听见老太太怜爱的叹息。
高清向我道:“尊夫人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你一说没有我们就有人送东西吃。”
本仙君面色木然道:“尊夫人就是问我的夫人。在凡间,男人都要娶一个女人做夫人。”
高允恍然大悟:“哦,所以你说你没有夫人,他们很同情你。但是同情你,为什么给我们东西吃。”
我咳了一声道:“这个么……”
高允咬着热糕道:“是不是他们觉得你没有夫人还要照顾我们更可怜,所以帮你照顾我们一下。”
不愧是幼年的仙,多么体贴人意的孩子!我点头道:“正是!”
高允的热糕已经吃完,开始研究花生的诀窍,我替他剥了一个,高允一本正经道:“仁儿我吃过,但是不晓得原来还是带壳的。”从袖子中抓了一把给高清,“你先吃这个,很好剥。”高允接了道:“多谢,回去咱们再吃核桃。”
前方数步远,绸纱飘荡,又是一处温柔多情地。一位银红衫子的玉人正倚在二楼栏边,似在闲眺。惹得附近的青壮男子,都在不住地向她看。我带着他俩,目不斜视地向那楼下走去,街边的胭脂铺前,有几个荆钗布裙的少女正在挑胭脂,其中一个少女从摊前退出来,忽然脚下一绊,唉呀一声。本仙君下意时伸手要去扶,但一只手牵着高允,另一只手拿着高清的剩糕,衣襟还被高允揪着,一时竟分不出手来,只转过了身,那少女恰恰好好,不偏不斜地跌进了本仙君怀中。
哎呀一声惊叫,我也一愣,一样轻飘飘的物事也恰好落到了我头顶。
我的余光看见,不远处,一个蓝衣少年,默默地站立――
恍惚中,以为是梦里的白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