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我已经不再日夜颠倒,学会了捕捉蛛丝马迹,辨别时辰。
午膳用过之后,奈奈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凉凉,掌门方才要将,要将荷凉天妃赐给,赐给青窈上仙。”
我笑笑,钰华飞升上仙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可荷凉终究还是做不了钰华的正妻。我近来听说,掌门当年与天君帝君有过约定,青窈飞升上仙,必迎娶他的女儿公孙长桐为妻。
肚子却突然开始剧烈疼痛。
奈奈一叠声地叫喊:“凉凉,你怎么了?”
我抬头向她那个方向勉力微笑:“大概是要生了。”
分娩过程中,我晕过去又疼醒来。荷凉换眼时,钰华守了她一天一夜,而那时候,我的身边只有奈奈作陪。我克制着自己不去叫钰华的名字。
已经够悲惨了,所以不能再更加地悲惨。
奈奈哭着说:“凉凉,你放开我的手,我去找青窈上仙,我去找青窈上仙。”
我已经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与她一遍遍做口型:“奈奈,你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哭得更加厉害。
竟是个蛋。
我不知道钰华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醒来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一双手冰凉冰凉。
他把蛋抱过来,道:“你可以摸摸它,虽是个蛋,也挺好看。”
我没有动。我生了个蛋,一定会被当作怪物,可我没有办法带着它在泉钰山生活下去,我必须得抛弃它。
既然这样,就最好不要去摸它,不要去抱它,不要让自己对它产生更深的感情。
钰华在我的身边坐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
钰华走后,我将奈奈叫到面前来,告诉他,我给它起了个小名叫滚滚,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它。
钰华天天来看我,他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我以前话很多,但近来实在是没兴趣说什么,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两人一起沉默。
他没有和我说起他和荷凉的婚事,奈奈也没有。
三月后,我身体大好。他拿来很多衣料,问我喜欢哪一种,要为我做嫁衣。
他说:“凉凉,我早说过,要和你成亲。”
我当然知道,他只是可怜我。觉得我一个凡人,又没了眼睛和耳朵,虽然是自作自受,但可恨的同时,也十分让人怜悯。
我想我一定得走了,这泉钰山上,再也没有任何可让我留下的理由。
奈奈陪着我散步,我们一次又一次重复青埂峰到诛仙台的路线。奈奈十分奇怪,我告诉她,我喜欢闻这一路上的桂花香。
半个月过去,我已经能凭着自己的感觉畅通无阻来往青埂峰和诛仙台之间。
骗过奈奈是很容易的事情。站在诛仙台上,我觉得心像风一样轻。滚滚有奈奈照顾,我十分放心。
可突然一下子,很想再告诉钰华一次,我没有推过荷凉,不管他相信,还是不相信。
在泉钰山下,钰华曾经给过我一面漂亮的铜镜。那时,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个人孤单,他便从袖袋里取出了这样一个宝贝,告诉我,无论他在哪里,只要我对着镜子叫他的名字,他都可以听到,若他不忙,便陪我说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泉钰山上,我仍然要将这镜子带在身边,大概因为这是钰华送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我将镜子拿出来。很久没有叫他的名字,已经有些生涩。我说:“钰华。”
顿了很久,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凉凉?”
我忘了他并不在我身边,只是缓缓点了下头,很艰难地再次开口道:“我要回秦国,不用到处找我。我一个人会过得很好。帮我照顾好滚滚。我以前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边看星星月亮云海阳光,一边给他讲我们泉钰山下的故事的,现下怕是不能了。”想了想又补充道:“别告诉他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凡人,山上的神仙都不太看得起凡人。”
明明是很普通的诀别话,一瞬间却突然想要落泪,我连忙抬起头看天,却又突然想起,早就没了眼睛,泪水又从何而来呢?
钰华的声音似乎有些压抑:“你,你在哪里?”
“诛仙台,”我说,“荷凉天妃告诉我,跳下诛仙台,我就可以回到秦国了。我现在已经习惯看不到东西了,秦国是我的家乡,周围都很熟悉,我一个人生活也不会不方便。”
他急促地打断我的话:“凉凉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一次向他辩解,那时荷凉并不是我推下的,他终归是不能相信我的,而我已经无法再次忍受他的失望和不信任了。
我说:“钰华,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我们从此,两不相欠罢。”
铜镜从手中跌落,“匡当”一声,隐没了钰华近似狂暴的怒吼:“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许跳……”
我翻身跃下诛仙台。钰华,我对你再没什么要求了,真好。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诛仙台诛仙,只是诛神仙的修行。而凡人跳下诛仙台,却是灰飞烟灭。
那时候,我也并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个凡人。
诛仙台下的戾气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却也正是因为那可敌千千万万绝世神兵的戾气,劈开了我额间的封印。我从未料到额间那颗朱砂痣竟是两百年前,被封印在厉境中的西方魔族王子阿斯克冲破封印,入侵天庭,为了将他重新锁回去,我和三位仙帝与他大战一场被他种下的封印。它敛了我的容貌记忆和周身仙气,将我化作了个凡人。
前尘往事接踵而至,我暗暗告诉自己:“长桐,你生来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可四海八荒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不历这一番天劫,你又怎么飞升得了上神。”
所以,这须臾几十年的爱恨恩怨,不过一场天劫。
我昏倒在十万大山里思远上神的十里桂花林里,他将我救醒来大是感叹:“天君天后并几个哥哥发了疯似地寻你,我也是急得这么两百多年来没有睡个安稳觉,你这眼睛和耳朵,还有满身的伤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一场劫数吧。
我笑着对思远说:“我记得你这里有一种药,吃了就可以把想忘记的事情忘记得干干净净?”
思远挑起眉头来:“看来你这几十年,过得很是伤情。”
眼前这热气滚滚的汤药味道极是氤氲。
这世间再没泉钰山上的凉凉了。那不过是天君么女公孙长桐做的一场梦,带着无尽苦楚和山荷叶的微凉。
梦醒之后,梦中如何,便忘干净。
只是我不知,那颗蛋,在我跳下诛仙台后,便被随意一抛,丢进了东华国的一池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