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凯洛桑纥,和大汗王一样正襟危坐的年轻人,不愧是他父亲的儿子。
许多年后,魏政问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这样说——当时只有二十岁的他根本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见到凉酒。一个只知道兵法战术,除了带兵打仗的皇子一直以为宴席这种事情是非常无聊并且毫无意义的。
这场宴席让他记了一辈子,英雄们才刚刚登上历史的舞台,所有的戏剧和荒唐都将交给后人去评判。
对于桑凯洛桑纥来说,他那金戈铁马的人生即将开始,而对于凉酒来说,一切的谜团和疑问的迎刃而解。线索重合到一起,这是一张由政治权力编织成的巨大的阴谋的网。网上的每一滴露水都清晰可见,虽然网上的蜘蛛的眉眼并不是那么清楚,可也即将能看清他可憎的面目。
大汗此刻却有些惊讶,道:“格洛沁,你想杀我?”
那名叫格洛沁的武将咬牙吼道:“当年年前与燕都侯交手的时候,你的儿子被杀了,你却怪罪于我阿爸头上!我阿爸为你建功立业那么多年!凭什么给你儿子陪葬!”
他的眼眶微红,吼声撕心裂肺,又想靠臂力挣脱。换了别人可能会心软吧,毕竟也断了筋脉,可那是翡翠,他的匕首扎进格洛沁的腿,顿时鲜血横流。翡翠在他耳边轻声道:“我说了,让你别动。”情人呢喃般的声音,说出来的语气却宛如恶魔。
大汗鹰目如箭,看向凉酒,问道:“那姑娘方才说有人要取我项上人头?为何?”
夜幕欲言,也被凉酒一个手势阻止了。凉酒眯着眼睛,微微笑道:“这是个秘密,大汗王您还是私底下知道的好,免得在场的虎豹吞了您的性命。”
草原上的夜晚总是来的早些,更何况是在冬天。
大汗的金帐外站满了,没有空隙地站岗换班,必须等下一批守卫来了,上一批才能走。帐沿上挂满了灯笼,昏黄的舔着火舌;金帐里面的帐沿挂上了铃铛,用线细细地连到中心大汗休息的地方。他们认为这样就能万无一失了,却也不知道要坚持多久。吹着寒风守夜和在家中与妻儿团聚,哪个更好些,结果自是不言而出。风吹得更大了,有些守卫以为自己要冻死在寒风里。
魏政凉酒的帐外却空无一人,守卫们被他们支开,以帐为中心辐射十米内没有一个人,只有帐中摆放了许多灯笼,灯火通明。这是故意支开的,帐中所要谈及的,涉及了大靖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大厦的机密。风好大,吹得帐沿上的装饰铜铃作响,帐沿有些掀起,能看见九戎妇女精细的绣工和漂亮的图案。
“所以说,你们两个查的东西重叠了?”凉酒摊手惊讶道。
魏政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背后一定是平阳君那老混蛋在捣鬼!”
无头尸案件刚发生的时候,魏政曾去找过祁州燕都的亲王,皇帝赵启焰的表叔燕山侯。一切的破绽似乎都从这位燕山侯身上开始。
魏政最早来到祁州的时候,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燕山侯想办法怎么光明正大地回到长耀外涉寮。照道理说,既然是一个阵营的人,总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去帮平阳君的。但当魏政找到燕山侯府邸时,却遭到了闭门谢客,理由是燕山侯需要潜心修读著作。
这样的理由,就算是涉世未深的学生也是不会信的。外涉寮里干了那么多年,再迟钝的人敏锐性也会高于常人,更何况是外涉寮的龙头。皇帝在魏政来祁州之前铺的路便是靠的燕山侯,如今此公闭门不见,定是出了什么蹊跷。
魏政思量着,道:“我想,多半是这样的。”
在决定把魏政贬到祁州之后,皇帝方面和平阳君方面都把目光放在了燕山侯身上。皇帝早于平阳君找到燕山侯处理了魏政的事,为他铺好了路;平阳君方面得知事已如,必然也决定控制燕山侯来对付。既然此事涉及到笑面鬼,那么平阳君定是找了笑面鬼来想办法控制燕山侯。
这样一来,魏政刚到祁州忙到吐的工作量,和“潜心修读著作”的借口也解释得通了。用魏政的话来说,“体验民间疾苦”,走街串巷的一户一户询问后,他发现燕山侯可能被掉包。但为什么身边的亲人没有发现,这又是是个问题。
“我估计他换的是千色。”凉酒插嘴道,“那是条变色龙,收集情报的能力能和我们幕儿一较高下。燕山侯是不是变得冷冰冰的?”
魏政惊讶道:“是啊,我问过他们家的佣人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凉酒点头道:“我与千色交过几次手,如果他没有被笑面鬼牺牲掉的话,掉包的应该是他。而且我想,燕山侯恐怕早就惨遭毒手。我了解笑面鬼的行事风格,在决定掉包,被掉包的就没命了。”
说罢,他转头向翡翠道:“你去查一查燕山侯被害的事情。如果我们找到了他的尸体,要不…就直接找葛佳,把笑面鬼送进监狱?”
魏政惊讶,笑道:“你也认识葛佳?”
凉酒笑道:“律政司第一不要脸的家伙,谁不认识?况且她还找我帮过忙,人情还没还呢。”
夜幕在起风阁待了那么久,白幽灵的线索也不是白查的。此番九戎无头尸案,一是挑起两族争端,以此来打击皇帝方面,使之外忧内患,二是为了白幽灵的召唤。平阳君的祖先靠上古谋士柳看山的智谋,把他推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如今他也想靠白幽灵的力量得以谋权篡位。
如此一石二鸟的计划,平阳君怎能不用,顺手还能杀了魏政,断了皇帝的一条胳膊。另一方面,笑面鬼的加入,他是有私心的,料定这般古怪的案子朋友的请求,定能招来凉酒;而他们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凉酒皱眉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讲道理,我根本不想站队,根本不想卷进政治的漩涡里。”
魏政反问道:“不想站队?为什么?我一直很不理解,尽崖也是站我们这边的,更何况你现在还在帮我。”
凉酒严肃道:“首先,我帮你是我以为不会被卷进你们那个漩涡里。第二,即使是尽崖站队我也不会站队,无论他站的是哪一边,也不管我多喜欢他,这个是原则性的问题。还有阿锋、翠儿、幕儿,这些人怎么办我问你?重点是岁安,他那么点大,我怎么放心得了,你也知道政治涉及的不要太多,我绝对不会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魏政无奈摊手道:“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想,但是现在已经卷进来了,没办法,大家都不想的。”
凉酒依旧板着脸,道:“那么这个案子结束之后,你别再来找我查这种事情,我是不能想笑面鬼这样毫无顾忌的。”
魏政叹气道:“好吧好吧,那么我们先把白幽灵拿到怎么样?这样也好断了他们的念想。保住布瑞伏,还能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死者也好瞑目。再按你的,把燕山侯的事情查清楚,找葛佳把笑面鬼送进监狱。”
凉酒已经听不进魏政的话了。
他突然非常想念远在几千公里外的岁安,他担心赤锋会照顾不好他,担心因为他不在岁安会被欺负说是“没人要的小孩”;又想岁安会不会吃不好睡不好,他的小熊的手破了一个洞自己还没来得及帮他补上;想岁安会不会着凉,会不会生病,毕竟荼州已经是春天了,而且岁安身体并不好,总是容易生病的。
其实他用不着怎么担心。永城的春天总是很漂亮的,蔷薇开得好,柳叶长得绿,春天抚过长街,满满的都是姑娘香喷喷的胭脂味。岁安被赤锋和顾凯言裹得严严实实的,严格执行着街头巷尾的婆婆们唠叨的“春捂秋冻”,宁可热得出汗洗澡也不愿意让他少穿衣服。
说实在的,在岁安看来,赤锋做的便当是要比凉酒做的好的。私塾里的同窗们也不再因为岁安没有父母而去欺负他了,因为翡翠曾经偷偷帮他出过一次头,把欺负他的孩子教育了一顿。所以即使是凉酒外出千里去查案子,也是没有关系的。
最早开放的蔷薇花掉花瓣了,粉红色的花瓣像是少女的嘴唇,粉粉嫩嫩,柔柔软软的。花瓣随着带着胭脂味道的春风而去,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被托着送上天去了。这是荼州的春天。
花瓣栽在了祁州寒冷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