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在雪地里寻找着燕山侯的尸骨。
像他这样本该生活在温热地区的鸟儿,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的,但谁让他是凉酒的妖怪。燕山侯两年前失踪,照道理说是留不下什么线索了,况且还是笑面鬼处理的尸体。
但翡翠竟然帮凉酒找回了一副完完整整的骨架!
他回到祁州魏政的府邸,把尸骨端端正正地放到目瞪口呆的凉酒面前,轻松道:“酒哥,给你放这里了,我洗澡去了。”说罢便要去拿毛巾和木盆。
“你给我回来!”凉酒叫住他,“你跟我说清楚,这是燕山侯的尸体么?”
翡翠倒着走回来,若无其事道:“呃…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就算不是吧。”
凉酒惊讶道:“不是你送回来干什么?”
翡翠无奈道:“我在那里发现笑面鬼的痕迹了,这家伙一定是去看过一遍的,就算以前的遗骸没处理干净,现在也已经处理干净了。但好在,你聪明的妖怪去求了求燕山侯的夫人。”
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和善的女人,自从丈夫失踪以后。
她见到翡翠的时候是板着脸的,沉默良久,也不唤仆人为他倒茶,只是坐在那里,腿上放了一个汤婆子捂手。她穿的依旧是丈夫在时为她定制的绿衣棉裙明黄色里衬,带的依旧是丈夫为她从绣州带来的红宝石金钗和耳环。
翡翠一进去便感受到阵阵寒气,即使屋里的壁炉还发出嗞嗞的炭火声。寒气是从燕山夫人身上发出来的,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山,仿佛燕山侯不回来她就会永远这个样子。
翡翠笑眯眯道:“小生外涉寮龙头魏政大人手下,鄙名陈雀,代魏大人慰问夫人。”他笑起来的样子,可是把荼州的春天也带过来了。
但是这位耳鬓灰白的夫人却依旧冷冰冰问道:“直说吧。”
翡翠依旧笑眯眯道:“小生此番前来,是向夫人求一样东西。此物至关重要,关系到我大靖命数,我大靖与九戎外交关系。”
燕山夫人冷冷道:“没有。”
翡翠站起来,走到夫人面前,笑着道:“夫人定有。”
燕山夫人已经摆出闭门谢客的脸色,道:“没有,你走吧。”
翡翠却还是笑着脸,道:“此物乃燕山侯大人的头发。”他怎么看不出燕山夫人想要赶他走?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即使她要赶他走的态度如此强硬。
翡翠收起笑容,鞠躬作揖,声音万分诚恳,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夫人借燕山侯大人之发一用!小生深知您与燕山侯大人伉俪情深,但此事着实关系重大!燕山侯大人经年出门为国为民,心系江山;虽此时生死未卜,但小生已寻到能人异士望以发寻人,也好让您安心!”
燕山夫人听完他这番肺腑之言,强忍着泪水,声音颤抖,问道:“夫君现今如何?如何!”
“小生不知!”翡翠跪下低头重声道,“但求夫人能够配合魏政大人,调查此事以发寻人!”
燕山夫人颤抖着站起身来,泪水倾泻而下,道:“好,好,好……”
翡翠依旧跪着,道:“多谢夫人倾囊相助!”
很快,燕山夫人从房中拿出一个样式陈旧却保存完好如新的盒子,颤抖着手打开,取出其中用红绳系着的青丝。她解开红绳,却挡不住眼泪的留下,取出其中一缕双手交给翡翠,剩下的又郑重地放回盒中。她放回的哪里是青丝,是对自己夫君的思念和爱呐。
燕山夫人的眼前满是昔日与燕山侯相处的日子。对一个这样的女人来说,丈夫便是她的天空与大山,她又是那么爱他。燕山侯并不是一个特别会说话的男人,他知道燕山夫人想念他,便婚后每一次因公外出都带着她一起;他知道燕山夫人喜欢珠宝,便四处收集漂亮精致的珠宝送给她;他知道燕山夫人喜食甜辣,每次外出参加饭局总是帮她带甜食和各种辣味回来。
那是得燕山夫人并不像现在这般冷人冰霜。她总是温温柔柔地帮燕山侯处理好家中的所有事务,她会写诗总能为燕山侯写情诗、写送别诗、写边塞诗;她当少女的时候并不会做饭,却虚心向厨娘讨教做得一桌子好菜等他回来。保存结发的盒子是燕山侯在他们结婚前亲自做的,新婚之夜剪下一缕青丝,用红绳系起来,从此以后同心同德白首不离。
去年春天,有一个年轻的商人找到燕山侯,说想助皇帝一臂之力。在雪山之中藏着一块白幽灵,而这白幽灵能够召唤出上古亡灵,亡灵出则霸业可成。燕山侯与夫人告别后,便于商人一起进雪山。
这一去,便再没有回来过。
燕山夫人想着,捂住脸庞痛哭起来,冲着翡翠吼道:“你给我滚!拿到了就赶紧滚!”说罢拿起了一旁的拐杖冲着翡翠就是打。翡翠并没有躲,结结实实地挨着打,燕山夫人哭得撕心裂肺没了力气,几乎要倒下去。
翡翠扶着她坐回了太师椅,鞠躬道:“夫人,小生定会彻查此事,请夫人放心。望夫人莫过于悲伤,坏了身子,小生告辞。”
凉酒手中这缕头发,便是燕山夫人颤抖着手解开红绳拿出的燕山侯的头发。
翡翠端着木盆,边走边道:“酒哥你可要好好谢谢我,戏做得那么全的也就我这么一个了,都给人跪下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呐。”他挥了挥手,向浴室的方向走去。
凉酒无奈笑了笑,道:“行吧,也算你聪明。”他从行李中取出一沓符咒,又抽出几根头发,划破指尖用血液在其中一张符咒上画了几个字,捏个诀,点起火,把头发和符咒一起烧成了灰。
他把符咒和头发烧成的灰撒在那副并不属于燕山侯的骨架上,接着把符咒一张张摆放在桌子上拿来笔墨,开始龙飞凤舞地画符。这一共是三十六张符分别被放在十二经脉的位置上。每条三张,凉酒又开始念诀,一瞬间,整副骨架燃起熊熊大火,好像要把骨架吞噬掉。
火光中,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躯体的形成,然后这副身体又烧成灰烬,自然地熄灭。呈现在凉酒面前,依旧是一副完整的骨架,只是与翡翠送来时的骨架稍微有些不同。这是燕山侯的骨架。
凉酒造了一副燕山侯的骨架!
纵然笑面鬼诡计多端,也架不住凉酒的出其不意。他能把谋杀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他就能凭空造出谋杀的证据。这个驱魔师在一年前想为一桩案子作伪证,却苦于不会秘术而向顾凯言苦苦请教,继而学到一套用于作伪证的秘术。
凉酒虽深知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也深知这是非法的勾当,但是敌人是笑面鬼,如果不做,下场就是死路一条。在自己死和用不齿的勾当杀死敌人之间,正常人都会选择后者吧,。
人本身就是自私的生物,自私是天性,也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总有人会违背自己的天性,因为他们大多热爱这个世界和生命。凉酒就不是这种好人,他只是为他不小心的站队而付出应该付出的代价罢了。每个人都有他们各自的目的,哪里有什么对错之分,只剩下数不清剪不断的利益链。
如果有天笑面鬼站了皇帝的队伍,他们也是不会合作的。凉酒安慰自己,毕竟作伪证这样的事情还是少做的好。
望泓大江的这一边,雪越下越大,那一边却春风拂过杨柳岸。望泓大江的这一边,祁州的百姓受到的威胁要远远大于对岸。九戎大军压境,金帐里的事情不知被谁泄露了出去,案子没有进展,大汗王派军队严密控制住了祁州,而天高皇帝远,非但顾不上外敌甚至还有平阳君的内患。祁州像是被抛弃的残疾孩子。
魏政在九戎派兵之后就再没有回过府邸,他一直在和九戎大汗王谈判,想为祁州的百姓争取一些利益,哪怕再微薄。
他的亲信曾问过他为什么对祁州的百姓那么好,他只不过是被贬过来,况且很快就会回去的。魏政当时只说了句“既来之则安之”,就算他是外涉寮的龙头,他现在首先也还是祁州的太守。祁州寒苦,凌云关一战的时候民不聊生;当时魏政还在帝都,现在他过来了,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再发生的。
谈判的过程非常困难,因为理都是在九戎一边的,而就算案子查出来是平阳君的阴谋,大靖对九戎还是无可奈何。眼前是败局,魏政只希望凉酒能早点把案子解决了,这样还能有几分胜算。
凉酒趴在窗口,看着雪花像鹅毛一样被狂风带着旋转在空中。他眼前一遍一遍地出现那些几乎要忘记了的事情,关于白岁安的父亲黎是,关于笑面鬼,这些都是他疯狂想要忘记的事情。他的太阳穴开始剧烈地痛起来,脸渐渐发白,牙齿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他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颗药含在口中,那紧皱的眉头才稍稍有些舒缓下来。在黎是的事情之后,凉酒生病落下了后遗症,他不能一直待在寒冷的地方,不然死神就会很快来接他走。
夜幕匆匆回来,突然便跪在凉酒的面前,低下头,道:“先生,夜幕…可否与您解约?”
凉酒是很少见到她这副样子的,一面惊讶一面扶她起来,问道:“幕儿,你怎么…怎么突然想着解约了?快起来!”
夜幕跪着不愿起来,毅然道:“先生!此约非解不可!若不解…夜幕不起。”
凉酒急道:“那你快说为什么?为什么解约?说出来我就立马烧了你那符咒!”
夜幕眉头深锁,头垂得越发低,竟声泪俱下道:“先生,夜幕求您…其中原因不可多说……夜幕多谢先生多年为父为兄之恩情,但求先生…但求先生能与夜幕解约……”
凉酒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长叹一口气,道:“是否…与案子有关系?”
只见夜幕一声不吭,只是痛哭流涕,哭得撕心裂肺。凉酒顺势将她扶起,半抱着让她坐到椅子上。夜幕靠着椅子扶手趴在桌子上哭到停不下来,口中断断续续道:“对不起…酒哥……对不起…对不起……”
凉酒用手帕帮她揩去了眼泪,从袖中摸出一张写有夜幕妖文名字的契约符,符咒师黑色的,夜幕的名字是烫金上去的;他们签约时,夜幕还是个小女孩,刚学会怎么写自己的妖文名字,签契约的金墨落在漆黑的符咒上,歪歪扭扭一纸的稚气。
凉酒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符咒,端端正正举在面前,左手食指轻触下唇,口中念起了诀。符咒从顶端燃起幽蓝的火焰,一点一点蚕食下去;符咒的灰烬并没有像纸一样落下,而是随着焰火的燃烧化为白烟消散在空气中。火一点点烧,烧掉了“夜”,焚去了“幕”,直到全部化在空气中。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夜幕用力一咳,咳出一口鲜血吐在雪白的手帕上。那血是当年签约时凉酒的血,刹那间,散落在黑暗中的小妖闻血而来,瞪着绿幽幽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手帕。凉酒一记眼刀过去,吓得小妖散去不少,又念了个诀,手帕便凭空燃烧起来。
“肮脏的东西还想着我的血?”他轻声道。
凉酒转过身来抱着哭个不停的夜幕,叹气道:“幕儿,我知道你是舍不得的,我尊重你的意思。只是…从今往后无论怎样我都护不到你了…自己一个人…千万要小心呐……”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