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君少爷突然将我接至新置的宅邸。看着那浑厚苍劲的“君府”两字,我有些许黯然,昔日的史府,如今依旧由赵阿霸着。望着君府中穿梭来去、兴奋不已的君少爷,我依旧不可置信,他竟然在这短短三日之内,不仅帮我夺回了酒楼,还购置了一处属于自己的宅邸。
“无言,这池里我想种荷花,现在正是赏荷的好季节。房前窗边要种樱花和梅花,微风携着或粉或白或傲红的柔软,偷偷飘入窗棂,多么的诗情画意啊!那一片种桃树,春日便可独占这一林子的缤纷落英,如梦似幻。”君少爷踱步在庭中,满目喜悦地左顾右盼。
“路两边种桂树,若是遇上个好年份,兴许能开上好几度,那便是一整个秋天都浸淫在那香气中。还能用桂花做些糕饼,酿几壶小酒,或是存起来随时泡壶香茗。廊边种上紫藤,届时紫幕垂下……”
这…这般模样的君少爷,不像“君少爷”,倒像是个……
君少爷欢声渐微,神色显现出些许的落寞,“只是,少了……”
究竟少了什么?我不禁也好奇起来,在他眼中,会遗憾少了什么?牡丹,芍药,还是绣球?
君少爷的目光有些放空,似是在回忆什么:“可惜,少了芦荟和仙人掌,不知道那些小家伙在那里生根没?有没有长大一些……”片刻前还在自言自语的他突然转向无言,“无言,下回有空去西北弄些芦荟和仙人掌回来吧。”
我霎时呆在那儿,这孩子……
在君府中的第一日,我还知晓了君少爷收留了一对中年夫妻,莫添做了车夫,莫氏橘娘做了厨娘,而这偌大的君府如今就只有我们五人。第三日一大早,君少爷、无言与莫添便不见了踪影,几日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去了凤非楼——湖州城最有名的青楼。
念及逸儿,我终还是无法释怀,质问君少爷为何要去那种烟花场所。
他正色道:“烟花场所又如何?我们之所以能从穆至福手中夺回酒楼,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情报,而这情报就是由那些烟花女子所得。无论身处何世,要想取胜,必先取得先机;而要想获取可靠的先机,就得捕捉到充足的情报。在大盟之中,情报汇集之处,除了酒楼茶肆,就是青楼。往后,君府要想在大盟之中立足,必会有自己经营的青楼作为我的‘眼睛’。”
“更何况夺回酒楼已经打草惊蛇,昨日便有人在酒楼闹事,显然丹术已然对这个尚且不成气候的君府暗施压力。那几日宅邸还未整顿妥当,便已有人在府外窥伺,其间难保没有丹术的人。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做一出戏,让丹术难以摸透我们的底。”
我无以应答,眼前的少年行事乖张怪异,总爱剑走偏锋,这点我虽是知道,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些方法不仅有利,而且事半功倍。
不过当日他们在凤非楼的那番遭遇,倒成了湖州城中的美谈,自此,“君少”便成了湖州城中未出阁女子芳心暗许的人物。
那日,一辆足以媲美王府锦车的马车停在凤非楼下,马车内走下一位年轻男子和一位少年,车夫则是候在车上。年轻男子一身月牙底金丝绣线的锦袍,显尽尊贵,不知情的都以为是哪家小王爷微服游乐。袍上锦云卷、仙鹤舞,令那男子王者之气更盛。而他那冷峻傲骨的气质,似是一种拒人于外、唯我独尊的气场。
紧随其后的少年则是一身黑色装束,黑底纱袍,银丝绣线云纹边,一副劲竹图跃然墨色长袍之上,同样以银丝描边。那少年却是一股神秘,令人摸不着头脑,可放眼大盟,哪有这般着装的随从,即便是皇亲驾临,也不过如此。
然而唯一令人遗憾的是主仆俩竟然都带着白纱笠,难睹尊荣。
人群中早有人知晓今日有一位名为君少的少爷用一万两换来花魁柳诗诗的陪宴,而这宴上请的都是湖州城内的富豪乡绅,其中便有丹凰酒楼的当家丹术。
君少满意地观察着自己安排的场面,但更耐看的似乎是眼前难得一见一身华服的无言,不禁暗暗道:“无言,我真有眼光,刚看到你这一身,还真以为是哪位皇室遗孤被我赖到了。”
无言嘴角微动,至今还忘不了计划一出炉,丫头一边对付穆至福,一边又寻遍了湖州城内的绣娘。几十位老练的绣娘,四天四夜,耗费了千尺的金丝银线,才有了这两件锦袍。其中几位绣娘在赶完工后,硬是被丫头挖了墙角,而且当天她又物色了一间店面,说是要卖衣服和绣品。
一入席,君少便亲自送上了精心准备的见面礼。“这是我家少爷精心为各位所准备,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无言看着那些小玩意,也实在佩服君少的那点心思。在座的客人细加端详,每人两样小礼物,一件是传说中瑜风酒楼近日才制出的一些个甜品,据说是全大盟别无他家能仿制。而另一件则是放置在一个细雕的木盒中,竟然是绣有不同花卉的冰蚕丝巾,显然是送与各家女眷的。
看着油纸上那显眼的“君”字和木盒盖左下角同样雕着的“君”字,无言不禁嘴角微扬,这丫头的小聪明……记得昨夜她说什么:“经营生意要有商标和广告意识,必须得在显眼的地方印上商号的标志,否则我们那里的商家都可以吃糠咽菜去了!”
此时凤非楼的妈妈竟然慌慌张张地来通报,说柳诗诗不愿出席这般场合。君少暗暗责问老鸨:“不是说绝不出岔子么?那一万两莫不是全进了你的囊中?”
老鸨慌道:“这…老身哪敢,只是诗诗姑娘说这般俗流,不值得她来赴会。”
宴上已有人窃窃私语,那丹术倒是一直在看好戏。而其他人虽是收了礼,如今却也是连利益都还不相关的人,深知诗诗姑娘是情趣高雅的花魁,怎会来赴这般酒宴,个个心中都在笑话这君少是吃了闭门羹。
无言在席上倒是镇定自若,他知道君少自有办法解决,毕竟他已经习惯了这丫头制造的突如其来的转机。果不其然,当君少托老鸨将事先准备的一纸信笺交给诗诗姑娘后,柳诗诗便怀抱着琵琶,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姗姗而来。
其实君少在预约之前,便已对柳诗诗的喜好调查详尽,深知这位烟花坊间的奇女子爱才不爱财,而方才那封信,便是君少执笔,其间内容也只有君少有数……虽然君少才情高于一般人,但要打动柳诗诗,须得更胜一筹。
众人不知其间缘由,只是对这君少刮目相看,竟能让一向不出席俗流客宴的才貌花魁柳诗诗破例,确有手段。
柳诗诗打开盒盖,却见那方丝巾上绣的是一副清涟芙蓉。在座的又疑惑了,既然这君少能将柳诗诗请出,没道理不知道柳诗诗喜爱的是空谷幽兰。
只听得众人眼中的“君少”解释道:“空谷幽兰固然淑女,世间罕有。但这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菊似隐者,牡丹富贵雍容,而莲,乃是君子之花。莲花之品格于诗诗姑娘,恰好。”
君少听无言这般不负所望,将她昨日所写下的句子一字不漏地背出,而这朗朗之音甚是悦耳。见那柳诗诗赞赏的目光,以及众人惊羡的神色,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啊!
“既然是君公子约我等来此,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众人还未回神,丹术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难道君公子并非诚意相交?”
“在下鲜以面目示人,不过今日既有红颜,又有诸位赏光。君少遵从便是。”无言话未说完,众人便将目光定在那一处,想一睹这君少的真容。
只见摘下纱笠的男子玉冠束起,青丝垂落之间但见神色飞扬、器宇不凡。剑眉星眸间是刀削剑刻的轮廓,男子俊逸非凡,看得柳诗诗亦是恍惚了片刻,芳心暗动。
看着这般俊逸的无言,君少不禁想着:“呵呵,古代的明星包装啊!”
就在君少得意之时,丹术见这少年没有摘下纱笠,便要动手去摘。幸而君少一闪,无言见势挡在君少与丹术之间,记着昨日君少交代千万不可出手,终是尽快敛去了那瞬间显现出的杀意,恢复了那彬彬有礼的神态,解释道:“我这随侍的书童早年患过天花,脸上俱是当时留下的痕迹,所以难以示人,这般也是为了各位的雅兴考虑。”
“君公子考虑周全,倒是丹术老爷太过鲁莽了。”席间一人开了个头,便也开始有人附和。
“是啊是啊,丹术老爷,反正那书童也没碍着我们,姑且随他吧。”
“是啊,是啊。”
…………
但在丹术一个眼神间,众人言语又渐渐轻了,如此看来,众人对他这般霸道的性格,怨念自是不少。
“诗诗近日学得一曲,不如各位替诗诗指点一二。”君少看得出柳诗诗亦是在为无言解围,片刻,便听得柳诗诗的琵琶曲如泣如诉,绕梁不绝。
一曲终了,长音断,风未止,心愈静。片刻沉寂之后,便是众人的称好。
“诗诗姑娘不愧为才情花魁,君公子亦是才高八斗,真可谓是才子佳人,今日我等真是既饱眼福,又饱耳福啊!”一人称颂,众人附和。
谁知丹术此刻又落了话:“君公子既是才情洋溢,又酷爱莲花,不如再以莲花作一首。”
众人虽知丹术是在为难“君少”,却也还想看看这君少有几分能耐。然而久久未见“君少”应答。
君少原是庆幸昨日让无言多背了几首,但见无言这般不声不响,只是起身踱着步,心中不禁慌起来,不会是因为方才的突发状况忘词了吧?
却见无言踱至窗边,正俯视着那一池芙蕖,这才念道:“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曲池荷》唐*卢照邻)”
诗间抑扬顿挫,踯躅伤感之意处理的恰到好处。君少亦是暗暗赞道:“无言,为师真替你高兴,你的演技太棒了,恭喜你毕业了!”就差没落几滴喜极而涕的眼泪了。
柳诗诗已然被无言的神采所折服,看着柳诗诗眼中那盈盈眸光,计划得逞的君少却掩去了几丝笑意,泛起了心事。之后,席上便只是谈天说笑与相互间的应承附和,无言尚能应付,却也隐约感到君少的变化。
回府的马车上,君少已然摘下面纱,满腹心事地望向车窗窗纱外微透的街景。面对无言,君少自不必瞒心事。“无言,有后悔被我赖上吗?还要替我演戏,做我的棋子。”
“无论你让我做什么,自有你的道理和分寸。我说过,这三年我会保护你,这点永远不会变。”无言一直都是守约的人,无论眼前的丫头如何乱来,如何兴风作浪…他会一直守护着她,直到……
“诗诗是个妙人儿,却被我卷进这是非,用作棋子,我是不是太没良心,有些不择手段了?还有那即将见面的丹术的女儿——丹凰。”
“无言,在我们那儿有这么一个虚构的人物,原本被仇恨填满的他肩负起属于自己的天命,当他成为所有人的英雄,他却背负着那个时代所有的怨恨而死,但他……却是笑着离开的。”君少那若有似无的笑,带着三分不解,三分无奈,三分了然,一分迷惘。
无言虽听不懂君少话里的内容,却能读懂她的落寞和不安。
君少疲惫地闭上眼,靠着车厢,头无力地偏向一边:“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料定了自己的结局,但他不后悔,因为他说过,有资格开枪的,是有着被射杀觉悟的人。”
“我不可能成为英雄,但也没有勇气被人怨恨。究竟我的结局是什么?又或者我根本就没有结局。眼前的、身边的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是黑,是白?我不知道,也不想掺和进去。我也向往平静的生活,不过在这片天地,自由地生活是多么困难,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或许能拼得一线生机。那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执着?”她最后那一句却是轻不可闻。
这次宴请只不过是为了让丹术对君府有所忌惮,也是君府经营商号的开始,亦是计划最初的一步。之后安排“君少”与丹凰相识,同样令丹凰对“君少”倾心,借由丹凰为计划的施行大开方便,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如同当初丹术的手段,如今便是他自尝苦果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