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姬季远去厂隔壁的,大别墅的办公室。他看见有一个人,在院子里停住了自行车,然后拿出了工具,撬开了下水道的圆铁盖。又从自行车上,拿下了一个桶,又拿下了一个长杆的漏勺。他把漏勺伸入了窨井中,捞上来以后,勺下不停地漏着水,但他把漏完水的漏勺,倒进了桶里,竟然都是油。原来他的漏勺的下部,钻满了细小的孔,水都从孔中漏了下来,但油的分子结构大,便被留在了漏勺中了。
姬季远惊呆了,厂里有五台油压机,他也一直看到,它们都在漏着油,但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漏那么多的油。以至于,来捞他们厂漏的油的人,已经成为一种职业了。他眼看着那个人,一会儿就捞了一大桶的液压油,推着自行车走了。
姬季远去了财务科,查了有没有环保局的罚款单。果不其然,每月的罚款单,都有两到三万,这是什么数字啊?姬季远经过百分之二的破格晋级,目前的工资,才四十六元。这一年的罚款,就是三、四十万,漏掉的又该有多少啊?
姬季远去了设备科,他想查一下,‘铅材厂’的地下管网图,但没有啊!旧社会,四十年代建的厂,哪有这些资料啊?姬季远暗自下着决心,他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一定要为工厂,堵住这个漏洞。
姬季远,找了一根六米来长的竹片。他一个窨井、一个窨井地探查着,窨井有几个通道?有多少粗?都通往了哪里?他独自一个人,干了足足有一个星期。一张全厂的下水道的管网图,终于被画了出来。他发现,总的进出口的通道,是在工厂大门里的,主马路的下面。
姬季远设计了一个方案,是在大门内的主马路上,挖两个集油井,一个进污水,然后从井的下部,流进第二个井,再从第二个井的中部流出去。这样,比水轻的油,自然就会浮在,第一个井的上部了,底部流出去的可都是水,罚款单便再也不会来了,那个捞油的专业户,也应该失业了。
说干就干,姬季远找了两名工人,三个人就挖了起来。天上下着鸭毛中雪,气温在零度以下,这正是SH最寒冷的季节。
按要求,这集油井,至少应当挖一米七零深,砌上水泥后,至少要有,一米五以上的深度,这才能有效地,拦截住液压油的漏出。但挖了不到一米深,地下的水,便漫了上来,穿着长腰水鞋也没有用了,因为水的深度,已经超过膝盖了。
“格是勿是,天热再做伐,介冷额天,哪能吃得消啊?”一个工人抱怨着说。
“勿可以啊?一个月罚两、三万,漏脱额油,至少有六、七万,一年一百多万啊?拖到热天,又要多损失六、七十万啊?”姬季远无限深长地说。
“格吃勿消啊?已经零下勒?下去勿是,要冻煞脱额吗?”另一个工人,也抱怨地说。
姬季远没有回答,但他挽起了裤腿,跳进了刺骨的窨井中,独自一人挖了起来。
第一个井已经挖完了,第二个井也快挖完了。在姬季远的带动下,另两个工人,也脱了鞋、挽起了裤管,轮流地参加作业了。三个人轮流干,显然速度要快多了。这一会儿,是姬季远在井下,正闷着头挖着。
“姬季远呢?”张容水,大声地问道,一个工人指了指井下。
“做啥?”姬季远在井下直起了腰,他在地面上,只露着一个脑袋。
“侬上来!”张容水依然大声地说。
“吾勒工作,侬有啥额事体,就讲好勒?”姬季远看着他说。
“对勿起,侬被停职了,上来!”张容水依然大声地说着。
“吾?吾被停职勒?”姬季远不解地问,但他见张容水,那付一本正经的样子。便把着井壁爬了上来。
姬季远满脸,两腿和双手,都沾满了污泥。一旁的王福成,忍不住转过头去了。
“侬被停职勒,去工作组报到。”张容水依然大声地说。
姬季远擦干净了身体,走进了工作组的办公室。他茫然地望着那三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他感到,这个环境好熟悉。噢!那是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那是审讯室。
“你就是姬季远?”坐在中间的陈冲,边打量着,边问道。
“是!”姬季远回答,他想不通,他为何要讲普通话。
“你坐下。”陈冲命令说。
姬季远在他们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知道,为什么要被停职吗?”陈冲问。
“不知道。”姬季远回答。
“你为什么要破坏职代会?”陈冲的语气中,又加上了一些严厉的成分。
“破坏职代会?你帽子扣得也太大了吧?我在职代会上,只讲了一句话。”姬季远坦然地回答。
“讲了一句话?什么话?”陈冲追问道。
“我问‘你们选冯均成当分房组长,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我没有多说一个字。职工代表,在职代会上,可以问任何问题的,我只是问了一个问题,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这算不上破坏吧?”姬季远,理直气壮地反问着。
“这……?”陈冲无语了。
姬季远把双手,放在了桌子上,不再理会这些人了,但他嗅到了,手上传来的一股腐臭味,他自嘲地笑了笑。为了挽救工厂,一年一百多万的损失,自己不顾天寒地冻,在冰水里挖着集油井,还被停职了,这也太搞笑了吧?
“你还能笑?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陈冲指着他,严厉地说。
“我为什么要哭?我一身正气,邪魔是侵入不了的。”姬季远昂起了头,直视着陈冲的双眼。
陈冲一开始,还对视着姬季远,但他在姬季远的,凛然正气的目光中,终于心虚地低了一下头。
“你私自提拔干部,这事总假不了吧?”陈冲又抬起了头。
“私自?……提拔干部?提拔了谁?”姬季远莫名其妙地问。
“程步云!一九八二年。”陈冲的一根手指,轻磕着桌子说。
“呵!”姬季远不怒反笑了:“你编,也要编得像一点好吗?程步云一九八二年,被提拔为车间副主任,是在支委扩大会议上,讨论通过的,是我做的会议纪录。”姬季远,还是理直气壮地说。
“啪!”一本会议记录本,扔到了姬季远的面前。“你找出来看看吧?”陈冲嘲弄地抬了抬手掌。
姬季远拿过了会议纪录本,按着记忆,一页一页地看着,他已经翻到一九八三年了,但没有找到。他又重新翻找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一页,但那一页已经没有了,中间的书钉上,残留了两个,三角形的小纸片。
姬季远站起身来,把会议记录本,转了个身,慢慢地往前推着:“干得真漂亮啊,毁尸灭迹。但可惜,还是欲盖弥彰啊?”
陈冲一眼便看到了,书钉上的那两个,小小的三角形的纸片。这显然便是,把这一页纸,猛地一下撕去,所留下的痕迹。他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这帮家伙,这栽赃的事,还跟自己一口咬定,说是千真万确的,这不是坑我吗?”他愤愤地想着。
姬季远,返身又坐了下来,看着那个,脸一阵红、一阵白的陈冲。
陈冲努力地克制自己,把心往下定了定,他慢慢地合起了会议纪录本:“近年的事,就先到这儿吧?现在谈谈,你过去的事吧?”
“过去的事?过去的什么事?”姬季远不解地问。
“你为什么要调厂?”陈冲昂起了头,用下眼睑上的余光,望着姬季远。
“调厂?调厂又怎么啦?”姬季远不解地问道。
“你好好地在印染厂工作,为什么要调厂?还是单放的,印染厂为什么要单放你?”陈冲理直气壮地问。
这下可把姬季远给镇住了,这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软肋。他定了定神:“没有这种说法吧?我认为那个厂不适合我,我才换的厂。”姬季远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你可以这样说,但事实上是怎么样,不是你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的。再说,我问你,你当兵以前,在学校里,还干过什么坏事?”陈冲见,姬季远的态度不激进了,他的气势便渐长了起来。
“……?”姬季远无语了。这话题太大了吧?什么叫好事?什么叫坏事?这有界限吗?
“我问你,你打过老师吗?”陈冲问。
“没有打过!”姬季远,干脆地顶了回去。
“你说没有打过?就没有打过吗?如果有人证明呢?”陈冲又问。
“没有人能够证明的!”姬季远又干脆地,顶了回去。
“那我再问你,你破坏过学校的公物吗?”陈冲又顶着问。
“没有!肯定没有!”姬季远又作了,肯定的回答。
“你说没有,就没有了吗?”陈冲嘲弄地问。
“当然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姬季远毫不迟疑地回答着。
“如果我找出人,来证明呢?”陈冲继续嘲弄着。
“可以!但要当面对质。你不能在背后玩阴的,编造一些假的东西来陷害我。”姬季远昂着头回答。
“你不要那么早,就推得干干净净,你先把你在学校里,在‘恒丰印染厂’里的经列写下来,让组织慢慢地查吧?”陈冲傲慢地做着决定。
“我不写!我没有什么可写的!”姬季远断然地拒绝着。
“你不写?你搞搞清楚?现在,组织在审查你,你不配合,你想干什么?”陈冲捶着桌子说。
“……?”姬季远无语了。“组织”两个字,像一把捶子,重重地敲在了他的心扉上。他当了六年兵,不能入党、无法提干,不是一直在接受,“组织”的考察吗?这“组织……”?
“写吧?想到什么就写下来。”陈冲指了指,办公室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你不用上班了,就在这里写,写了交给我吧。”
“好吧!”姬季远无力地回答。
于是,姬季远便每天开始回忆。一边回忆一边记录着,他倒不是担心,自己所做的事,被指为是错误的,见不得光的。但时间上必须要连得起来,万一连不起来的话,陈冲会指责自己,故意隐瞒这一段历史的。学校里的事情,已经过去十七年了。要把这十七年来的经历,全部都回忆起来,并写下来,这有多难啊?但姬季远希望自己,不要像父亲那样被冤枉,他想写清楚,自己的所有的历史。他每天,怀着一颗极其痛苦的心,坐在那张小桌子上,写啊写的。十一天过去了,姬季远终于写完了,他从学校到印染厂,这一段的经历。他郑重地双手捧着,递到了陈冲的手中。
陈冲看也没有看,拉开抽屉锁了进去:“你为什么要写那么长的时间?”
“我要回忆,都过去十几年了,有些事记不起来了,需要想。”姬季远回答。
“这是在编吧?有许多事,不能写吧?只能一面编,一面写吧?”陈冲嘲弄地问。
“你……”!姬季远给他气得,怒火直冲脑门,但他抑制住了。
“再重新写一遍,我看你编得一样吗?”陈冲,嘲弄地指示着。
“……”?姬季远不愿给自己的历史,留下任何的污点,他委曲求全地忍受着,走到一旁的小桌子上,又重新写了起来。
姬季远抑郁到极点,他这一辈子,还从来也没有这么抑郁过。一种难以言表的屈辱,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要如此地痛苦。但自己还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呢。只能在如此的淫威之下,忍气吞声地继续写着。他每天回家,都默默无语,每顿晚饭都要喝酒,一直把自己,喝得醉眼迷蒙的,然后上床睡觉,父亲早就觉察到了,问了几次,“出什么事了”。但姬季远总是,强颜欢笑地回答:“没啥事体,阿爸!”
姬季远,已经写了五遍了,每遍都有,二、三十页纸,但陈冲还是不满意,还是让姬季远重新写。姬季远,只得又重新开始写了。
陈冲,把姬季远写的经历,一遍一遍地比对着,遵照诸鼎的指示,只要找出,两遍之间有差异,就可以,抓住小辫子了,就可以从中,找到突破口了。但令陈冲纳闷的是,姬季远写的材料,每遍之间,除了有些助词不同以外,内容竟然,都是一模一样的,一点破绽也没有。
他只得,按照诸鼎的指示,按照他的两个手下,一路摸过来的线索,亲自开始外部调查了。
他首先,去了“恒丰印染厂”,找到了印花车间,找了党支部书记倪似水。
“姬季远是从您这里,调出去的?”陈冲问。
“是的。”倪似水回答。
“他为什么要调出去?”陈冲继续问着。
“他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无法再做三班制的工作了,于是,他就只能调厂了。”倪似水回答。
“那他是怎么得的,神经衰弱症的。”陈冲再次问道。
“这我怎么同你说呢?唉……!这本来是个好苗子,党总支要培养的对象。是我让他写的人党申请,我又在支委会上,讲了这件事,谁知道,支委们却传得,全车间都知道了。于是,每天都有人去嘲笑他,他受不了了,就得了这个病了。”倪似水详细地介绍着。
“……?”陈冲无法再问下去了,他感到,在这里是不会再有收获了。他告辞了倪似水,便走了出来。
第二个,他调查了李洪才。
李洪才,默默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一个,前来外调的人,在猜测着他的来意。
“侬同姬季远,是一个学校额?”陈冲问。
“是额。”李洪才回答。
“格侬,了解姬季远?”陈冲又问。
“何止是了解。”李洪才坦然地回答。
“格侬应当晓得,伊勒学校里,做过点啥额坏事体?”陈冲,诱导地询问着。
李洪才,警觉地抬起了双眼,“啥额意思?”他警惕地问。
“姬季远,勒厂里搞派性活动,破坏职工代表大会,阿拉怀疑伊,同伊勒学校里额经历有联系。”陈冲详细地介绍着。
“姬季远格人,搞派性活动?勿可能!伊从来做额事体,都是光明磊落额。有好处,都是先人后已额,格人哪能会搞派性活动呐?侬成心想,迫害伊是伐?”李洪才气愤地说。
“勿是!勿是!阿拉只是想,拿事体弄清爽。”陈冲,连忙解释着。
“格侬为啥,一上来就问,伊做过啥额坏事体伐,侬肯定是来,坏(伤害)伊额,难道侬来调查,是评局先进工作者额吗?”
“……?”陈冲无言以对。
“吾告诉侬,姬季远勒学校里,还没有发育唻!伊人还没有,吾现在高勒,侬要搞伊,侬是缺德额,侬有小人勒伐?”李洪才问。
“小人?吾还没有结婚唻!”陈冲不解地回答。
“格末吾要告诉侬,侬如果,要搞姬季远,侬下趟结了婚,养出勒小人,肯定是没有**额。”李洪才声色俱厉地,指着陈冲大声地说,陈冲逃也似地,离开了群力机模厂。
他第三个,调查了周江净,这次,他换了一种姿态。
“侬同姬季远,勒中学里,是一道额伐?”陈冲问。
“是一道额。”周江净回答,但他还是在,看着那张“SH市冶金工业局有色总公司”的介绍信。
“伊勒学校,做过啥额事体?侬总归,都晓得额咾?”陈冲又问。
“都晓得。”周江净干脆地回答。
“格伊,打过老师伐?”陈冲,开始切入正题了。
“打老师?侬瞎讲点啥?伊保护老师,阿拉倒是,有晨光要拿老师寻寻开心,但是伊,格也要管,只要伊晓得,立刻就会来保护老师。伊讲格是人格伐?哎!人格是啥东西啊?”周江净感叹地问。
“伊难道,没有做过啥额坏事体吗?”陈冲,试探地询问着。
“坏事体?姬季远?姬季远格人,哪能会做坏事体?侬是要来开坏(污蔑)伊额伐?格侬就是坏人。好像啥人讲过,好人额敌人,就是坏人。”周江净,愤怒地把手中的介绍信,撕得粉碎,一把砸在了陈冲的脸上:“快滚!再勒格里,瞎讲八讲,当心吾,请侬吃生活(挨揍)。”
陈冲,逃也似地,奔出了铁路局车辆段。
陈冲不死心,他又去了,医疗器械八厂,找了诸国平。
诸国平出狱后,驾照也被吊销了,厂里让他当装卸工,他不干,厂里要扣他的工资。他走进医务室,在医务室的药柜前,看了半天。突然打开药柜的玻璃门,拿出了一瓶药。拧开盖子后,一股脑儿倒进了嘴里,等医生们发现,他已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了。当然他是不会死的,他在药柜前看了半天,那就是看,哪一瓶药,是吃不死人的。厂里没办法了,只得让他逛着。但过了三个月,他每天逛来逛去,影响实在太不好了,厂里只得又找他谈了,说再不上岗,就真的要扣工资了。谁知,他又拿出了新招。
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厂里最高的一幢,六层楼厂房的屋顶上,他站在屋顶的沿口上,说要跳下来。全厂三百多个工人,都不上班了,全都在楼下看着他。厂领导也都来了。
诸国平站在,屋顶的沿口上,他抬起了一条腿,作势要往下跳,但楼下的人,都大喊着:“不要跳!不要跳!”
“你们把吾,工资扣脱勒,吾也是要饿死额,还不如跳下来,死死脱算勒,吾格跳楼,是被你们逼额,你们一个也跑勿脱额。”说着,他站了站脚,弯下了腰,两手往身后抬着,摆出了一个,预备跳水的动作。他眼睛的余光里,却已经看到,有两个厂领导,已经爬上屋顶了。但他装作没有发觉,两个膝盖一弯一直,一弯一直。楼下的喊声更响了。但两个厂领导,已经冲上前来,一人一只手,抓着他往回拖着,一面不停地劝说着:“勿扣!勿扣!勿扣工资,好勒伐?”诸国平则顺势,放软了身子,任由他们拖到了楼下。就在这时,门卫室的人,跑进来大叫:“诸国平,有人寻侬!”
诸国平把陈冲,领到了驾驶员休息室。指了指一把椅子,自己却在一个破竹榻上,靠了下来。这一番折腾,他还是很累的。
“侬刚刚勒做啥?”陈冲不解地问。
“伊拉要扣吾工资,吾要跳楼,伊拉现在勿扣了。”诸国平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喜色。
“吾是‘冶金局’额,来向侬外调。”陈冲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介绍信,递到了诸国平的手里。
诸国平看了看,还给了他:“冶金局,侬调查啥人?”他皱着眉头想着:“噢!姬季远勿是勒冶金局吗?侬是来调查伊额?”诸国平问。
“是额,侬了解伊伐?”陈冲问。
“了解。”诸国平眨了眨眼睛,“吾再勿了解伊,格世界上,没有人了解伊勒。”
“格侬晓得,伊勒学校里,做过啥额坏事体伐?”陈冲小心翼翼地问。
“做过!多唻!”诸国平狡黠地笑着。
陈冲激动地,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本子和钢笔,做着记录的准备,但他等了等,见诸国平没有继续讲,便抬起了头:“侬讲呀?”
“吾勿晓得,侬要问啥额方面额事体?”诸国平摊了摊双手。
“打人!伊打过人伐?”陈冲激动地问道。
“打人?倒是经常有人打人额,”诸国平,边想着边回答。
“姬季远打过几次?”陈冲迫不及待地问。
“打是打过很多次勒,不过姬季远每次,都是过去让打额人:‘住手’。伊倒是没有打过额。”诸国平,一本正经地回答。
“勿是有人讲,姬季远勒体育室里,打过老师额吗?”陈冲还是不死心,继续地诱导着。
“体育室?侬晓得,阿拉卫星中学,有几间体育室?”诸国平问。
“有几间?”陈冲问。
“只有一间,但是格间体育室,一直堆满了草垫子。一直到阿拉当兵额晨光,还堆在那里,姬季远难道,变成了一只老虫(老鼠),拿老师,也变成一只老虫,一道钻进去打额?有格种可能伐?”诸国平一脸困惑地问着。
“变老虫?”陈冲,莫名其妙地反问着。
“体育室里,堆满了草垫子,伊拉勿变成老虫,哪能钻进去啊?哈哈!……咳!咳!咳!……”!诸国平,手指着陈冲,直起身子来大笑,笑得太厉害了,以至于咳了起来。窗口有不少人,探头探脑,但没有一个人敢进来。
陈冲知道,自己被耍了,但他还是不死心,不愿放弃这最后的,熟知姬季远的人,他也愣上了劲,就是不相信,姬季远一点错事也没有干过。“格侬晓得,姬季远破坏过学校额财物伐?”
“格肯定是有额。”诸国平已经咳完了,他大声地回答。
陈冲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这下子,不是问到点子上了吗?
“哪能破坏额呐?”陈冲问。
“有人拿桌子、凳子,都敲坏脱勒,但是,姬季远是修桌子、凳子额。”诸国平说着,又躺下了身子去。
“侬是讲,姬季远是修,勿是破坏?”陈冲终于搞明白了。
“格哪能?”诸国平反问。
“格侬勿是,讲伊搭界额吗?”陈冲不解地问。
“格侬勿是,想叫吾讲伊不好额吗?吾勿讲,侬勿是要勿开心额吗?”诸国平戏弄地问。
“吾要侬讲事实。”陈冲解释着。
“算勒伐,侬是一心一意,要做(陷害)姬季远,但姬季远做额,都是好事体,从来也勿做坏事体,侬难道勿觉着,格样子做(陷害)一个好人,是缺德额吗?侬当心侬额,十八代额祖坟,也会拔人家挖脱额。”
“……”?陈冲,无语地看着诸国平。
“侬再勿走,想勒格里,吃夜饭是伐?”诸国平调侃着问。
陈冲,茫然地走了出去。
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陈冲找到了周业文老师的家。周业文老师刚刚从,JA区教育局副局长的职位上,退了下来。并且退休了。
周老师探询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周老师,侬原来,是勿是勒卫星中学,当老师额?陈冲问。
“是额!吾调到,JA区教育局前头,是勒卫星中学当老师额。”周老师坦然地回答。
“格侬是勿是还记得,侬额学生当中,有一个叫姬季远额?”陈冲这次,不敢造次了,他小心翼翼地问着。
“姬季远?有额,伊现在勒啥地方啊?”周老师焦急地问。
“伊现在勒,SH冶金局下面额,‘铅锡材料厂’上班。”陈冲如实地回答着。
“伊好伐?”周老师追问着。
“……”?陈冲无语回答。
“已经有十五年勒。最后一次,是一九六八年二月廿七号,是伊当兵离开SH额前一天。李洪才,勒操场上打吾,围勒额几十个人,一个也勿敢劝。是姬季远冲进来,拿李洪才推开,否则,后果就严重勒。”周老师,边回忆边说着。
“吾是伊,初三额班主任,伊是,团支部书记,三(四)班,是被大家称为,‘暂死班’额,因为格是,全校额差生,集中额班级,但是,就勒姬季远额带动下头,成绩考到勒,全年级额第二名。”周老师,还在边回忆边说着。
陈冲,默默地听着,他一句也不敢插嘴。
“伊勒哪里啊?吾真想看一看伊,伊是吾,教过额几千个学生当中,最最优秀额一个。”周老师,变得比较激动了。
“伊现在勒,‘铅锡材料厂’当副厂长,蛮好额。”陈冲,违心地回答。
“格侬无论如何,要帮吾望望伊,好伐?”周老师,期盼地要求着。
“好额!好额!”陈冲,一迭连声地应答着,“格吾先走了。”他告辞着。
“哎!侬勿是,有事体要问吾吗??”周老师,忽然从回忆中醒来了。
“已经问好勒,已经问好勒!”陈冲,一迭连声地应答着,告辞离开了周老师的家。
陈冲,直接去了“铅材厂”,他收拾了他所有带来的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来到了,诸鼎的办公室。
“吾勿做格工作组长勒,格事体太缺德勒,‘铅材厂’报上来额,私自任命干部,是捏造额,伊拉拿会议记录扯脱勒。姬季远勒职代会上,只讲勒一句话,破坏职代会额罪名,也是莫须有额,伊从来也没有,做过一件勿好额事体,得到勒所有额,学生、老师额好评,要拿格样子额人开除党籍,吾实在做勿出来,侬还是去叫别人伐。”陈冲一口气说完了。也没有等诸书记的指示,便转身走了出去。
不久,又来了一个,新的工作组组长,叫米少荣。
米少荣组长,一来到就宣布,免去姬季远副厂长的职务,调到成品仓库当工人。
姬季远,已经写了八遍经历了。这下,倒是解除了他,再重复抄写的烦恼了。因为,他后面写的那几遍,其实都是上一遍写完后抄下来的,下次再要,他就再抄一遍,一下子免去了,副厂长的职务,他反而感到,肩膀轻了一下。当他走进成品仓库时,十几个工人,都站在仓库的门口,鼓着掌,欢迎着他。
工人们对他说:“不管您是不是厂长,但我们,永远叫您厂长!”姬季远,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不知如何报答,这些工人们对他的一片真情。
第一挤压车间的工人们,这下子,愤怒到了极点,他们很快,在许步远和程步云的组织下,成立了工人请愿团。请愿团有二十多个人。他们拉着横幅,一齐走进了,SH市人民政府的信访办。强烈要求,信访办派出调查组,前往‘铅材厂’进行调查。但市政府信访办,同冶金工业局信访办联系了,让他们到冶金局信访办去。他们又去了冶金局信访办。但冶金局信访办,又联系了有色总公司信访办。又让他们去,‘SH有色总公司’的信访办。他们最后去了,有色总公司信访办。有色总公司信访办,不知怎么回事,工人们指着,横幅上的大字,“坚决要求,恢复姬季远副厂长的职务。”七嘴八舌地说着,信访办只能找来了诸鼎。
“大家勿要急,慢慢讲。”诸鼎委言地相劝着。
“你们撤了,那么好额厂长,我们工人都拥护伊!”有的工人说。
“伊额罪名,都是编出来额,勿是事实?”有的工人说。
“阿拉‘铅材厂’,从来没有好领导,只有格一个,为工人们着想,为工厂着想额好领导,你们为啥还要开脱伊?”又有一个工人说。
“坚决要求,姬季远恢复职务!”有的工人,领头喊起了口号,一时大厅里,大乱了起来。
诸鼎使尽了花招,才将工人们的情绪稳了下来。经过了一系列的调查,他也不是不知道,姬季远是个好厂长。但他已经骑虎难下了。姬季远在厂里搞派性的处理,已经报到了局里,而且也已经报到了市里了,能撤回吗?就是做假,也只能做到底了。他反复地哄骗着工人们。说问题一定会解决的,让工人们先回去。工人们信以为真,就一起回去了。
第一挤压车间的工人们,又组织去,有色总公司的信访办几次了,但诸鼎却再也没有出来过,愤怒的工人们,甚至把信访办的桌子,也掀翻了,但还是无济于事,渐渐地工人们的怒气,也渐渐地消除了。
新工作组长米少荣,又宣布了第二个命令,任命朱温,为‘铅材厂’的生产副厂长。第二天,朱温便得意洋洋地上任了。
当然朱温还兼着,生产计划科的科长,现在生产计划科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副厂长,一个销售副厂长,一个生产副厂长,这斗争的等级,一下子又上升了两级。
朱温到处同同事们讲,“姬季远格额人,主要是太直,脑子一点点也不会转弯,所以上任还不到两年,就被搞勒下来。这趟看吾额勒,像吾格种人,八面玲珑额,把啥人都摆得平平额。格位子你们看牢吾,坐下去伐?
米少荣组长,又宣布了第三个,SH市有色金属总公司的任命,任命米少荣同志,为铅锡材料厂的厂长,原厂长刘春庄,由于身体问题,退居两线,从事调查研究工作。刘春庄终于呼出一口长气,终于避免了扫地、看门。得到了一个善终了,而米少荣则是,神气十足地坐进了,厂长办公室了。
米少荣厂长,找姬季远谈了几次话,态度还是很客气的。他肯定了姬季远在任时,生产上是基本稳定的,从来没有出现过障碍。当然玄外之音,就是自姬季远卸任以后,生产基本上是处于混乱的状态。这也是,刘春庄厂长下台的主要原因。现在刘春庄,去调查研究去了,当然谁都知道,这调查,其实就是调茶,也就是手捧一杯茶,眼看三张报,当然,那时还没有“新闻报”呢?
米少荣深深地,毫不忌讳地,当着姬季远的面,痛斥了刘春庄的,不作为的行为。他表示自己初来乍到,对工厂的情况不熟,希望能得到姬季远的支持。
姬季远看着这个,新来的工作组组长,发现他同陈冲截然不同,但他还是提高着提防的警惕。因为从八次的,写个人经历的过程中,他已经嗅出了,他们有打算搞掉他的党籍的意图。因此不管米少荣厂长怎么说,他总是不表态。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但米少荣厂长,最后告诉他,他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总公司还在调查,至于结果会如何,他也不知道。希望姬季远,能够耐心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