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西城墙门下。
大奴仰首观望,只见蔚蓝天空下,一座两层飞檐歇顶式城阙高高耸立在城门之上,回廊环绕,雕梁画栋,巍峨壮丽。
她牵马走向城门,时不时撞到从城里奔逃出来的百姓,很多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他们携着自家老小从城中迁出,不知又要逃往何方,大奴不觉凛起了眉,她在十天前就让石崇风那十个兄弟送来江陵城的几千石粮莫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到现在还未能送进来?
过了城门的守检,她踱步进城,才刚踏入,就觉“啪”地一下,一堆草絮扔了自己满脸碎屑,睁开眼时,只见城中黯黑晦涩,虽有日头太阳照着,却依旧显得凌乱不堪,满街的抢劫低呼嚎叫不绝于耳。
继续往前走过一段距离,一个人从她背后撞过,大奴撇头一看,一个中年大叔正追着前头一个慌不择路,见人便翻的少年人,中年大叔追了两步,气喘吁吁,停下脚来,骂道:“你个王八糕子,给我站住,有本事就去抢,偷到自家屋里来,抓到我非打死你。”
大奴走过去,中年大叔一回头,瞧见刚才被自己撞到的俊美少年,便岔开了嘴唉声叹气,“对不住啊,小兄弟,那畜牲为了挣俩小钱,把屋子仅剩的米粮拿去给卖了,你说这日子咋过?”
“那为什么不到别处去,这城里好些人都携着家眷出城去了。”
“祖祖辈辈的江陵人,能走哪儿去,走了也是一个死,不如就死在这里头。”
大奴淡然一笑,接着往城里走去,抬头瞧见一座宅子阁楼窗前坐着一个横波秋水的娘子,面容苦涩,愁眉盈泪,想是良人远走,却不知归期何在,大奴暗自叹息,倏忽间,一个斜袒半肩的赤身男子跃上窗台,对她嬉言相辱,那娘子惊得欲往里逃,却叫赤身男子生生拽住,一个扑身,两人均已不见身影。
阁楼娘子的呼救声淹没在城中街道的杂嚷里。
大奴皱起眉,握紧了手里的缰绳,脚步似铅般重,路过了那间阁楼窗台。
绕过几条道,她看到一条小巷中竖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本屋主人外迁,有粮出售。
大奴心中一动,走过去,在那竖木牌的门上敲了几下,一个葛布褐衣男子开了门,横眉竖目地问道:“谁,啥事?”
大奴指了指那木牌,“我买粮。”
男子上下打量她,见她穿得还算齐整,不像个抢的,便问道:“一贯一石,要吗?”
“一贯一石,前几日不还是三百文一石吗?”
“涨了,不买就走吧。”
正欲关门,大奴挡了门,“我买。”
“买多少?”
“先让我看看粮。”
男子考虑片刻,放开门,“进来吧。”
大奴栓马跟了进去。
一个小天井,加一个阁楼,阁楼下一间灶屋,格局虽小,却也巧妙。
“这边,自己看吧。”男子带她到灶屋,打开米缸盖,里头装了一缸子的米,约有两三石。
“就这些?”
“你要多少,三十石也有。”
大奴冷笑一声,掬了一把米在手心,里头还掺了将近三成的杂质,“大叔,你这米要是卖不掉,岂不浪费了?”
“你买不买?”男子不耐烦。
阁楼那端传来脚步声,大奴闻觉,问道:“大叔莫不是已经准备带着家小离开了?”
男子皱了眉,“你要买就快点儿,不买就赶紧走。”
大奴挑眉笑起,找了个就近的凳子坐下,抬了二郎腿,“大叔,我看你这地儿不错,既然要走了,不如就留给我吧,正好我刚从外地来,没找着住处,就凑和着这边住着,而且你这边还有粮,够我吃些日子的了。”
男子陡然作色,怒声喝道:“臭小子,你耍我?”转个身朝灶台上要去拿刀。
大奴顺手捞起旁边一把长凳砸过去,正中男子背心,男子“卟”地扑倒在地,头撞上灶台壁,破了脑袋,流出血来。
男子转身过来,瞧见大奴随手抓起了台子上的切肉刀,朝他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吓得连连后退,“别,别杀我,我把房子给你住,都给你,我们马上走,不要杀我。”
大奴冷蔑地撇唇挑笑,蹲下来,把刀架在他肩上,“你这个黑心商,吃的喝的都是穷苦百姓的血肉,怎么这会儿放些自个儿的血肉,就心疼得不得了了?”
男子面色惨白,“不敢,以后不敢了,我给,我都给。”
这时候,阁楼传来一个说话声:“相公,咋了,米卖掉了吗?”
大奴双目扫过顶上阁楼,斜翘了一下俏薄的唇角,“说说是你死,还是她死?”
男子死鱼眼似地盯着她,咽了个口水,不知如何答法,妇人听自家相公没反应,便下了阁楼来,一进灶房,顿时大惊失色,刚要张口高声呼叫,大奴抓起挂在灶台上的一条肉给扔了过去,塞进了她张开的嘴里。
“闭嘴,不然我一刀砍了他脑袋。”
妇人把肉条抽出嘴来,哭乞道:“小,小兄弟,你要什么尽管拿,只求你不要杀我家相公。”
大奴摆摆脑袋,让她进来,妇人进了来,与她男人蹲坐一处。
“问你们,这城里还有大夫吗?”
“大夫?大夫有啊。”妇人答道。
大奴拿指了指那男的,“你,去把城里所有的大夫都给我找来。”
男子愕然,“所有的大夫?这城这么大,我怎么把所有的大夫都给你找来。”
大奴冷冽地笑了笑,“成,那我这么说吧,去把节度使罗城里的大夫给我找来,这还多吗,大叔?”
男子脸色微变,眼里显出几分惊惧,“你,你要找那里的大夫作甚?”
“废话少说,你就说找不找得来,要是找不来,我解决了你们再去找别人,省得在这儿浪费时间。”
大奴手头的刀在夫妇俩人眼里明晃晃地闪着,妇人脱口而出:“能,能,他能找得来。”
妇人刚这么说,身边男人就拿肘子死顶了她两回,低骂道:“能什么能,那地儿是能随便进的吗?”
妇人回嘴:“你不进去好几回了吗,怎么这会儿就进不去了?”
“闭嘴,你个老娘们儿,懂什么?”
大奴不觉扬眉笑出如花明艳的面容,睨着狐眼说:“我听明白了,你本事不小啊,难怪能压着粮赚黑钱了,既然你能进得了罗城,肯定知道里头有个大夫叫顾江莫,你把他找来,”大奴从身上腰带里掏出柏云奇赏给她的一块盈盈可握的孔雀墨翠,“这就是你的了。”
男子两眼盯着大奴手里的孔雀墨翠,即使没有阳光直照,也可以清晰看到点点片状的蝇翅闪光,透明润泽,其价绝然不斐,男子的眼里顿时射出两道贪婪的目光。
“怎么样,这笔交易很划算吧?”
男子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握手之间扑个了空,“你说话算话?”
“你把人找来了,这块墨翠足以让你到别处安身立命,你若找不来人,我杀了你婆娘,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妇人打了一个寒颤,推搡着她男人,叫他赶紧去把人找来,男子起身跑出去,跑到门口又不甘心,回头说:“你等着,我这就去找顾先生。”
大奴起了身来,把刀子往灶台上一搁,对那妇人说:“准备一桶水,然后把屋里所有的囤粮都拿出来,还有,”大奴扔给妇人一袋钱,“晚上闭市前,去买百斤菜回来。”
妇人接了钱,“为什么要买这许多?”
大奴出灶屋往阁楼上走,“叫你买就去买,现在已经申时半,要是买不回来,就杀了你男人。”
妇人起身去烧水,大奴上了阁楼,阁楼上东西两间大厢,靠北廊端另有一间书屋似的小厢,里头摆满了米桶,数数大概有十二三桶,算来竟有达百石,大奴笑了笑,这百石米也够用上十来天了,回头再去找找那几千石粮究竟跑哪儿去了。
大奴开门进了东厢房,一席罗帐寝榻,靠墙立着一柜对开门的雕纹红木橱架,窗前镜妆梳台,木梳妆匣,首饰奁盒,无一不少,这妇人本也长得不差,如是这般细细妆扮起来,想必也是美妇一个,大奴把这些东西都给她收拾起来,聚拢了放到桌上。
妇人提了水上来,大奴指着这些妆饰物,“把你的东西都拿到西厢去,这间屋我要了。”
西厢偏暗了些,房间又小,大奴便叫妇人搬到西厢去住。
倒了水泡浴,忽然想起萧谟辰送给她的那一个雕花白玉盒,取了来打开,一阵芬芳清香顿时四溢开来,飘荡在这小小的东厢房内。
他说三个月以后会来接她,三个月,其实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