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猴子想，“我曾拥有过一个S。”

　　于是，在那树的茂密的枝叶里，在他们精心搭建的一处巢穴之中，此时他心仪的S又在等他了。

　　为此，她先把巢里的干草抚平，又把头顶浓密的树冠拨开一点，好让午后的金色阳光能够洒在身上，这种叫做日光浴的，曾是他们其次爱的消遣。

　　如果没有意外，这无疑将是一个美妙的下午，她计划在他到来之前，先把自己好好地打理一番。

　　她戴上新结的花环，那是用嫩绿的细枝条编成的，还插上一圈金色的太阳花和紫色的薰衣草在上面。薰衣草的香气如此浓郁，她深吸一口气，几乎要晕了过去。此刻对她而言，世界无疑是馥郁的香气，自然而然，甜蜜也是。

　　“关于等待的甜蜜，你有体会过吗？”水中的猴子似乎这样问道。

　　猴子想了想，却有些茫然。

　　直到终于准备好了一切，她才又安心地躺下来，把双手枕在脑后，便浴着明媚的日光，开始做一个关于美好未来的白日梦。

　　然而等待是如此之长，他迟迟不来，她终于渐渐失去了耐心，也没了兴致。

　　“好烦啊”，她自言自语，“我总得做点儿什么。”

　　于是，她从干草堆里摸出来另一团干草，又从干草里取出来一把剃刀——

　　关于这把剃刀，她一直收藏的很好，没有泄露出一点消息。很久以前的某天，当她还是个孩子，也曾是此刻一样的午后，她正徘徊在一根树枝的边缘。彼时，她正在好奇地眺望大树外面的世界，一个巨大的阴影突然笼罩在她头顶，一边发出巨大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一边停靠在她身边。她误以为那是一只怪兽，吓得浑身颤抖，牙齿格格作响，心想，爸爸妈妈又到哪里去了——

　　她把闪着银光的刀刃在光滑的树皮上蹭了一下，就开始修剪小腿上的汗毛。

　　“你喜欢就好。”

　　同时她又想起昨夜的事了，那时他曾这样问她：“我欲向下，好么？”

　　她却觉得好笑：“可你已经很下流啦。”

　　与此同时，他却陷入了真正的麻烦，因为他被另一只母猴捕获了，而她是S的敌人，也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叫做M。

　　在大树下面，M本来抱着一根青藤静止在半空之中，耳上别着一朵红艳的花，像个吊死鬼似的垂在那里，以轻蔑的眼神看他用奇怪的姿势走来走去。但是当他发现了她，M却把眼光避开了，也不再像吊死鬼似地垂在那里，转而在空中荡来荡去，一边发出充满野性的嗷嗷的叫声。

　　曾经，他也曾沉迷过那样的叫声。

　　然而，这并不是他被捕获的原因，因为她突然撒开了手，以箭的速度和爱的精度向他撞去，而他来不及闪躲，也不愿闪躲，而是本能地张开双手，迎接这来自天空的巨大的冲击。于是他才第一次认识到了，即使住在地上，双手也不是全无用处，而是大有用处。

　　这无疑极大地增强了他贯彻自我的勇气，便是从这一刻起，他终于对自己的大逆不道感到坦然了。

　　“所以，现在你想起来了？”

　　“想起了什么？”

　　“就是M解放了你的双手，”那个声音说，“我是说你的爪子。”

　　真好，真好！如果不是M还在你怀里，你简直想要跳跳。

　　于是，等她在你怀里慢悠悠地睁开眼睛，你无比感激的说道：“真是谢谢你啦！”

　　“谢我什么？”她却并不急着起来，反而一脸迷惑地问道，“你又干嘛躺在地上？”

　　于是你只好说：“哦，我不小心跌了一跤——”

　　“是这样啊，”她就咯咯地笑了起来，随便往头顶一指，道，“好像我也是唉！你看，青藤断了。”

　　“那就开始吧，”她又本起脸说，眼神再次变得轻蔑，“真是屡教不改呀，你！”

　　她从你的身体上跳开，身姿轻盈，像一只蝴蝶。

　　没奈何，你只好坦白道：“我有什么办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

　　“你是什么本性？”

　　“便是向下。”

　　或者，你之所以向下，正是为了等待这一次撞击呢？

　　无论如何，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又乖乖地靠在树上，她则用青藤把你团团绑住，你想提醒她是否绑得太紧，却被她专心致志的神气迷住了。然后她解下盘在腰上的皮鞭，在空中用力一甩，你又感受到了她的熟悉的热情和狂野。

　　“原来你的本性就是水呀。”

　　“怎么是水？”你这样问道。

　　“你还真是下流呀！”她说。

　　皮鞭，泛黄的象牙手柄，白色与黑色交织的绳子。至于它的由来，也请参照剃刀的由来。

　　只是在这样痛苦与甜蜜的边缘，你却时常感到焦躁，这躯体是否太过麻木了，而时间又是否过得太慢？此刻在你身上的疼痛，如果是来自于你心仪的S，你是否又会更加幸福？而她已经等了你很久了，但是当你回到她身边，带去的不过是累累伤痕，而她为了迎接你，甚至不惜放弃自己本来的样子，转而接受你独特的审美。

　　她以前的样子你依然记得，分明和其他母猴子一样，摸起来也是毛毛糙糙的，如同摸着你自己。而她又欣赏你什么？欣赏你与众不同，因为众人居上，唯你居下？你突然又感到那么愧疚、失望，并且无比悲伤地想到：这一切是否值得？

　　如果安分地趴在树上，大概就不会这样苦恼了吧？虽然有可能掉下来摔死，也可能被雷劈死，但一定不会死于女人的鞭子。

　　那样，一定会更加幸福吧？

　　M终于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又讨好似地凑到你面前，盯着你的眼睛，用关切的口吻问道：“你还好吗？”

　　“怎么会好？”猴子没好气地说道，“真是糟透了！”

　　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问道：“谁让你又堕落呢？”

　　“你就不能装作没看见么？”

　　“那可不好。”她摇摇头说，“我也无法对你视而不见呀。”

　　“可我为你发明了新的文字！”

　　这句话才有了一些用处，她叹口气，脸上也没了得意的神色。

　　“你呀，水才是你的本性呀。”她这样说道。

　　“可是，”猴子有些迷惑，“为什么同样的话要说两遍？”

　　“你呀，”她就瞪着他，埋怨道，“还真是下流啊。”

　　很久以前的一天，大概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午后，她又看见他在堕落了，正要拿起鞭子抽他时，哪里会料想到他也会反抗呢？她竟毫无防备地被他扑倒在地，当他爬起身时，只看了一眼躺在面前的她的身影，就笑了。

　　“你笑什么？”她一边愤怒地瞪视着他，一边用手整理身上的毛发。

　　“我又发明了一个新的文字。”

　　“什么字？”她竟有一种期待的慌乱和急迫。

　　“就是你的名字啊！”

　　就这样，他照着一个她直立的姿势，创造了S；又照着另外一个她躺下的姿势，创造了M。

　　啊，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居然还有些小怀念呢。

　　之后，她本起脸来，依旧把鞭子缠在腰上，把象牙手柄别好，才转身走了。

　　“别，别把我留在这里，我还有一个约会！”在她身后，那只猴子又叫唤起来。

　　“约会吗？那就取消好了。”她却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也不要随便把我丢在这里，好像我是垃圾似的——”

　　然而，垃圾又是什么？

　　她这才回过头来，哈哈大笑说：“傻瓜，你本来就是嘛！”

　　傻瓜又是什么瓜呢？

　　猴子看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现在，似乎一切都过去了。寂寞，似乎也不再那么伤人了。

　　猴子向水中的自己摆摆手，道了一声：“再见！”

　　转过身，又继续向远方走去。

　　直到连远方也渐行渐远，猴子终于遇见了第一个人。

　　一个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