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当主治医师把会诊结果交到终坤策手上的时候，终坤策脸上一点情绪波动的痕迹都没有。反倒是陪同他来看病的他们门生、也是现在的空间桥项目的首席工程师的眉头皱得跟刚烤出来的岚晨山的苏烟叶似的。因为诊断书的最后一行赫然写着“细胞硬化”几个词，而且还是“晚期”。主治医师说，终坤策这病他们见到多、也研究得多了，但还是治不了；主治医师还说，终坤策最多还能再活五个月。

　　终坤策一改往常冷冰冰的表情，温和地笑着拍拍医师的肩：“没事没事。”好像患这绝症的人不是他、而是他这个门生一样。作为“星门之父”，终坤策这辈子所成就的事业能得到几乎所有人的尊敬；而作为一个病人，他能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恐怕就只剩同情了。

　　终坤策拿下眼镜，又眯眼看了一遍诊断书，如释重负地笑着叹口气，把薄薄的晶体显示屏递还给医师，从刚订下来的单人病房里走了出去。

　　首席跟医师交代了几句、连忙追了出去，没等他开口，他就听见终坤策说：“我该走啦。你就不要再跟着我了。”首席一惊，又没等他开口，终坤策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是出去玩。你以为我要去哪？”

　　首席这才稍微松口气，“但是师父……您这病……”

　　“你也听见了，治不了的嘛。”终坤策看向窗外，帕竹所在的平原躺在绿色的天穹之下，飞船、公轨、自动机械同其它生物一起在空中游弋，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改变。终坤策继续说：“我想趁我还能动，去外面看看。因为我这工作，我已经两百多年没离开过泰兰了。”

　　虽然终坤策还不到四百岁，但长期的室外工作再加上细胞硬化这职业病，让他比同龄人看上去老了好几百岁，明明才到中年，却像个老头。但他的一头金发依旧很耀眼，一双金棕色的眼睛也清澈明亮，只是有些散光。首席知道自己劝不住师父，正是因为这种“劝不住”，空间桥（星门）这个项目才得以在短短五十年内取得突破性进展。现在的内系（注：以中境翘曲点为中心、以三百万光行为半径的近球形宇宙空间。其余空间为外系。），去任何地方都不用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了。但师父和他的妻子已经被时间和空间分离了整整二百一十九年。首席不知道师娘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他只知道，师父很爱师娘。

　　首席问：“那您……什么时候走？”

　　“等回去收拾收拾——”终坤策忽然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明天就走吧。”

　　第二天，首席很早就去到了终坤策家，他想亲自送师父去穿星站。但终坤策比他更早，当首席到他家门口的时候，终坤策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了。终坤策的步伐没有比一百多年前首席刚来到他研究所里时慢半分，首席得提一点速才能跟得上。一边走，终坤策一边开始交代后事。他把房子的门卡拿了一份给首席，说等他死了就把房子卖了，但首席说这里再过不久就要拆迁了。终坤策一愣，只得说“好嘛”。由于终坤策几乎不出远门，即使出远门也一定是因为公务，所以他没有买什么交通工具；工作所得在扣除日常消费之后还有大量剩余，都没他存在起来，现在成了一笔巨款，这些钱他想等他快死的时候再做安排。

　　帕竹今天天气不错，无风无雨有点云，但终坤策穿得很严实，因为他决定要去的那个星球据说非常冷。来的穿星站，首席去到客服中心，不一会就拿来一张穿卡递给终坤策。

　　终坤策有点不高兴，“怎么？我用我自己造的东西还得付款啊？”

　　“呃……这毕竟归帝国所有嘛。这八十次的穿卡是他们送给您的，您就别不高兴了。出去玩嘛，得开心点不是？”终坤策心情不好的时候，跟他说话就得哄着点，这是终坤策唯一的好友斯蒂芬卡什告诉首席的。

　　而这一招也确实非常好用。终坤策听了，摆摆手，“好吧。”接过穿卡，等待星门开启。

　　但是这新来的工作人员对星门的调试不是太熟练，等了快一个小时星门也没有顺利开启。这又让终坤策感到不悦了，他忽然觉得今天是不是不宜出行啊？他没有继续等下去，而是一边说着：“让开！我自己来！真不知道学会现在是怎么选拔人才的，那么靠不住！”一边亲自去到操作台、眼睛看都不看就调试完毕了。

　　星门开启，终坤策没有跟自己的门生打招呼，就随人流走进了星门。

　　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斯蒂芬卡什才赶到。首席还在，但终坤策早就不见踪影了。斯蒂芬卡什跺着脚说：“这家伙，走也不通知我一声！这回好了，绝对失联了！”

　　首席这才想起来，师父没有带任何的通讯工具，但他很快就又镇定下来了，因为他从没见过师父带那个东西，有事只能叫人去请。

　　斯蒂芬卡什也没办法，“算了，随他吧。本来还说请他吃顿饭再走呢……”虽然有点遗憾，但几百年的交情不是假的，斯蒂芬卡什非常清楚终坤策的喜恶。他拍了一下首席的背，“别看了，快回去吧。工地上大家都等着你呢。”

　　“好的。”首席又朝星门看了一眼，暗自在心中念道：“一路顺风，师父。”首席明白，今生是不可能再见到他的恩师了。但首席也明白，只要星门还屹立在宇宙各处，师父就没有真正离去。

　　0.2

　　宁玛星系，所门伽帝国，第一邻星泰兰，一九八六年（注：泰兰纪法，统战一九八六年。），首都帕竹，帝国学会三维工程院，入院第三次面试等候厅。

　　等了四个多小时，马上就要到斯蒂芬卡什了。一紧张，斯蒂芬卡什就老是抓头发。终坤策就排在斯蒂芬后面，“别抓了，再抓都掉光了。这都第三次了你还紧张啊？”

　　斯蒂芬卡什又抓了抓自己棕色的头发，用红色的眼睛瞪着终坤策，“废话！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已经是保送了，来这就是走个形式，你当然不紧张了！我们这些人可就惨了，考了那么多场笔试，还有那么多场面试，后面还有实验，要不是——”

　　“打住！你还有完没完了？”终坤策不想听再斯蒂芬发牢骚。

　　斯蒂芬卡什笑了笑，又说：“跟你聊两句就不怎么紧张了呢。我走了。”

　　“祝你好运。”终坤策看着斯蒂芬推开面试厅的门走了进去。

　　其实斯蒂芬卡什很好相处，就是话有点多。但有时候终坤策又觉得斯蒂芬这话痨的毛病有点可爱，因为终坤策自己不太喜欢说话，所以他很乐意听斯蒂芬说完这个说那个。有人愿意听他唠，斯蒂芬卡什自然也很高兴。只是终坤策始终想不通的是这家伙怎么有那么多话，好像怎么都说不完似的。

　　“你居然是保送啊？”

　　一个阴者的声音打断了终坤策对这段奇怪友谊的思考。终坤策转头看向这声音的来源——排在他后面的姑娘。虽说不上非常美，但这姑娘确实有几分姿色，长发乌黑及腰，一双橙色的眼睛很是灵动。

　　“是啊。”终坤策回答她。

　　这姑娘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是不是叫终坤策？”

　　终坤策轻轻皱了皱眉，没搭话，他觉得纳闷：自己已经这么有名了？他只知道他在同一辈的研究员中自身素质、成绩都非常出众，却不知道因为他的长相和性格，他也是很多姑娘心里理想的另一半。

　　“啊……那个，我叫别晦。要是顺利的话，我们以后就是同事了，还请多关照。”别晦笑着说。

　　“嗯。”终坤策把头转了回去。

　　别晦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就来到终坤策身边坐下，小声说：“能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终坤策一听就变了脸色，话也不说地瞪着别晦，还把手抱得更紧了。

　　除了比其他人更聪明之外，终坤策还有一双异于常人的手和一双同样异于常人的脚。正常的所门伽（注：这里的“所门伽”即所门伽人。）双手是八指，而终坤策却是十指，这让他从小到大遭到了不少嘲笑、吃了不少苦。他曾想把多出来的四个手指、脚趾切了，因为就算是基因表达错误也不可能这么整齐划一，他也没有向其它可能的方向想。但奈何把他养大的叔父发现了他的这个想法，把他训了一顿。叔父也理解他，给他做了一双手套，这样他就可以把第五个手指藏起来了。从那以后，不管什么天气，终坤策一直都戴着手套。来到帕竹之后，他隐藏得很好，因此没人知道他的这个秘密。其他人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总是考第一名的冰山帅哥既不跟任何人打交道、还老是戴着手套。直到有一天斯蒂芬卡什无意间发现了他的这个秘密，各种威逼利诱之后，两人才成了朋友。

　　而别晦居然一上来就提这样的要求，这让终坤策非常反感。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的要求过分了！”别晦注意到终坤策的表情不对，连忙道歉。

　　终坤策回头看着面试厅的门，不想理别晦。

　　这人的冷漠果然是名不虚传，好像刚刚跟斯蒂芬卡什那么和善地说话的人不是他似的。虽然这么想，但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接近他的机会，别晦不想放弃。

　　“那……你报了什么专业？”别晦又试着问。

　　过了好一会，终坤策才说：“空间跳跃。”

　　“什么？！”别晦大惊，在她看来这应该是只有●空间之门（注：“●”用作尚显的标记，“◎”用作侍显的标记。另，“显”是高维度空间“中境”的“生物”，通过特定的翘曲点与特定的三维空间的生物建立联系，三维空间的生物便可使用它们的能力。由于维度的降低，显在三维空间的能力被削弱。侍显没有自我意识，尚显有自我意识。三维空间的生物死亡后，侍显消亡重组，尚显回归中境、等待下一个“主人”。）这样的尚显才能做到的事。

　　“没办法。导师给我报的。”对此终坤策并不在意，只要手头上有件事可以让他忙活就行了。但他却清楚地记得知道这件事之后斯蒂芬笑着说“看来这项技术的突破就要靠你了”的欠揍表情。

　　“我报了宜居星球观测。”

　　别晦说要这句话，终坤策才又转过来看着她，“你好像没资格对我的专业那么惊讶吧？”

　　别晦不好意思地笑笑，“呃……因为我有◎天眼啦……”

　　“◎天眼？”

　　“我的侍显。另一个是◎书狼蛇，也是侍显。”别晦故意把自己的情况都说出来，希望能打听到终坤策的能力。

　　终坤策看出了别晦的心思，但他没有说话，而是用手打了一个“七”的手势。

　　别晦先是一愣，随即极力控制着音量说：“你怎么不去军队？！……不是，你怎么什么都那么强啊？！”她鼓足勇气跟他搭话，到头来却受到了这么大的打击。她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跟他说话好了。

　　但是她却听到了他的一声轻笑，“不用那么惊奇吧？比我厉害的多了去了。”终坤策这时觉得这姑娘倒还有点意思，刚才应该是无意的，况且她也道过歉了，自己要是还过意不去就太小气了。

　　别晦还没回过神，现在更令她惊讶的不是终坤策的显，而是他的笑——那么温暖、那么耀眼，一下子就把他之前在她心里的形象打了个粉碎。但那笑容也只是一闪而过，终坤策马上又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

　　这一阵沉默最终被斯蒂芬卡什的笑声给打破了，“哈哈哈哈！过了过了！晚上我请客！”

　　“得了吧你。回去我亲自下厨给你庆祝。”终坤策知道斯蒂芬费了好大劲才等到今天，所以他也替他高兴。

　　“好啊好啊！但是你好久没动手了会不会手生？”斯蒂芬卡什又开始担心这个。

　　“不会。”

　　“那就好。”斯蒂芬卡什注意到坐在终坤策身边的这位姑娘，他看着他问：“这位是？”

　　然而终坤策并不打算给斯蒂芬介绍这是谁，别晦只好自己说：“你好。空天观测研究所选送，别晦。”

　　“你好。远程控制研究所选送，斯蒂芬卡什。”斯蒂芬卡什笑着说完，又冷不丁地来一句：“某些人还真是麻木啊。”终坤策假装听不懂，斯蒂芬卡什只好说：“好吧好吧，不说了，到你了。”

　　终坤策起身迈出一步，听到别晦在他身后说：“祝你好运！”虽然她的祝福没什么实际意义，但他还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才向面试厅的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