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雪源星系,第一领星黔牙,泰兰纪法二三〇〇年,首都莲心,碧谷穿星站。
终坤策才跨过星门,黔牙寒冷的空气就涌进了他的胸腔,刺激得他咳了好一会才缓过来。终坤策摆手拒绝了工作人员的帮助,随人流来到了穿星站外面。满天的白色透明结晶体自由地飘落着,现在人们把它们称作“雪”。终坤策伸手接住了一些,掌心的温度让它们很快融化成了液体。他无奈地笑笑——多么脆弱的东西——压低帽沿向公轨的站台走去。
莲心的穿星站建在一个山谷里,所以叫做“碧谷穿星站”。它的四周都是陡峭高耸的雪山,倾斜的尖锐巨石随处可见。远处雾茫茫的也是白色,分不清云、天、山,只能隐约看见莲心市区里黑压压的建筑群,以及在其中闪烁不停的醒目的绿色灯光。公轨来得有点慢,大概是因为气温太低,速度受到了限制。终坤策注意到身边的人群除了很多跟他一样从宁玛星系各处来到这里的所门伽,还有不少黔牙的原住民、名为“梵勒”的另一个物种。有的梵勒保持着自身原来的样子,一团黑雾似的飘来飘去,看不清“脸”上的五官。有的梵勒则化成与所门伽一至的样子,让人难以分辨他们究竟是所门伽还是梵勒。因为听觉、发声的频率范围不一样,终坤策不太听得懂梵勒们的谈话,只能看着他们或匆忙或缓慢地做着自己的事、与身边的同类谈笑。梵勒都没有亲人,但他们每人都有一个归乡,归乡散布在宇宙各处,梵勒们自那里化生,消逝后也回到那里。但为什么选择在雪源星系“生活”,至今没有一个定论。
公轨缓慢地驶入站内,一阵出入之后,公轨又往回驶去。终坤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做了下来,欣赏起窗外的景色。其实也没什么景色可言,这里的色彩太过单调,像是造物主忘了给予它们颜色一样。黔牙的一切还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是因为气温过低、没有色彩,还是因为梵勒是没有体温的生命,终坤策不知道。
还没有到市区,公轨却停了下来,原来是到了一处矿场。一下子走了很多梵勒,公轨内变得空旷了起来。公轨再次开始行驶,绕过前面的山脉,一个供水站出现在山谷间:一个湖以及周围的一群建筑。湖水在这样的低温中并没有冻结,还闪着粼粼的波光。这让终坤策对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产生了一点兴趣。
这之后公轨都没再停过,但也用了四十多分钟才到终点站。终坤策很是奇怪为什么碧谷穿星站要建得离市区那么远。因为在帕竹,各穿星站是呈环状分布在城市内,把它们连在一起的交通要道上常有写着“到达所有目的地”的路牌。
市区的气温似乎要高一点,呼吸起来不是那么刺痛呼吸道的神经末梢,但这对于不需要大气中任何成分的梵勒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莲心的建筑样式是终坤策从来没有想过、更没有见过的,它们都没有墙,里外畅通,分不清门窗,一簇一簇地向上堆积,似乎稍有不慎就会倒塌。但好在被帝国占领之后,这里也有了其它的建筑样式。
终坤策想先找个落脚的地方,行李不重,他只是想休息一下。但他找到的这家看起来还可以的宾馆的门卡却刷不开房间的门。又试了几次之后终坤策彻底没有耐心了,刚好了一点的心情被破坏了不说,还让他想起了几个小时前在帕竹遇到的一样糟糕的情况。看来今天确实不适合出门。终坤策这么想着,现出●螺组破门而入,进到房间之后狠狠地把门给板上。闹得动静有点大,隔壁用他听不懂的话骂了一句,终坤策没有理。他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对●螺组说:“还行,是吧?”
“这叫‘还行’?!比帕竹的差太多了吧?!”●螺组非常不满,它还没遇到过竟然要它来开门的宾馆。
“有床,有……热水,半夜没人吵醒我,没人入室抢劫,就不错了。”终坤策说着用控制面板把房间里的温度调高了很多。
“但是你现在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啊?!”●螺组是终坤策的四个尚显里最担心他的病情的,一方面因为它跟终坤策接触得最多、感情也最深厚,可以说,没有●螺组就没有星门,终坤策也就没有“星门之父”这个名号;另一方面因为它前面好几任主人都是病逝的,这让它痛恨人类的虚弱,也痛恨自己的无力。
“哎呀,爷爷都不在意你瞎操什么心啊?”没有被召唤,●卜算子自己就出现了。
本来心情就不好的终坤策听见●卜算子又叫“爷爷”马上就生气了:“你再叫我一遍‘爷爷’你就别想再用我的权限玩游戏!”
“诶?!不要啊!”●卜算子大失所望,这是它少有的乐趣了。
“让你不要那么叫他你偏不听。现在好了,惹毛了吧?”●螺组一向是向着终坤策的。
“但是你不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叫‘爷爷’很合适吗?”●卜算子觉得自己很在理。
●螺组也快气炸了:“他才三百七十六岁!”
“但是看起来就像是六七百岁嘛!”
●螺组和●卜算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终坤策有点头疼,他把劝架的工作交给了●零颇,自己则站到窗前,注视着那没有一点减弱趋势的满天大雪,“你说,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也下着这么大的雪吗?”
“不知道。”●合耀经历来诚实得没有一点人情味。
终坤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问你干什么……”
●零颇安顿好●螺组和●卜算子,对终坤策说:“出去吃点东西吧。”
终坤策点头答应,简单打整了一下,锁门离开了宾馆。他想尝尝梵勒吃的东西,但在进到餐馆里之后他就发现里面有人用很奇怪的眼神——如果那可以称为眼神的话——看着他。当他拿到菜单的时候,他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那么看着他,因为梵勒吃的东西他根本吃不了,虽然都取了很好听的名字,但配料尽是各种各样的矿石、元素,甚至还有像电这样的纯能量。这菜单看得终坤策怀疑他是不是去到了什么研究所或者修理厂。开眼界之后,终坤策只得放弃这个不可能的尝试,重新找了一家所门伽开的餐馆吃了一顿。
虽然带病在身,但终坤策的味口还算不错。在饱餐一顿之后,他没有马上去什么地方游览或是回到住处,而是没有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以前他不喜欢这样一个人做这种无聊的事,但在别晦出事之后,他喜欢上了没事的时候就到处去走走,因为这样能让他暂时忘记那些他不想记起来的事。但莲心真的太冷了,才走了不到四行(注:长度单位,相当于千米。一光行等于七乘十的十三次方行。),他就觉得不行了,四肢已经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了,肺里也全是冰冷的空气,而在帕竹他可以走上几十行。
之后的几天里,终坤策去了周边一个开发出来作为旅游景点的山脉,登到半山腰的时候又冷又缺氧的,他就回去了。他又坐公轨去看了那个不会结冰的湖,才知道那原来是个地热泉;至于周边的很多矿产,都是禁止非工作人员进入的,他也就没去。本来终坤策是会讲一些梵勒的语言的,但在莲心的梵勒和在其它地方的梵勒说话的频率还是有些差别,他用了一些时间才习惯过来。这时候他就能跟他们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了。他发现很多人都在说是时候该回灼河流域了,这其中有不少人还是所门伽。他问灼河在哪里。他们说在莲心背面。他又问为什么要去哪里。他们说那里是真正的自由之地。终坤策很是惊讶,帝国的管制之下何来“自由”之说?但他没有追究这个问题,他也不想去灼河一探究竟,黔牙这鬼天气他已经受够了。
终坤策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轨去到碧谷穿星站,正准备走的时候却因为看到站内播放的一条新闻、当场昏倒在地。
0.8
半年前,黔牙未知山脉。
别晦慢慢地睁开眼,看到的景象却跟闭着眼睛看到的没多大区别,都是一片漆黑。她想动一下,却发现自己好像被固定在这黑暗中一般,还有很重的东西压在自己身上。她问服务系统“宴”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宴说现在是二三〇〇年六月而十六日,这里是她发现的那个宜居行星,只不过她现在被埋在冰雪之下。别晦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么就过了两百多年了呢?自己映在面罩反光中的容貌为什么仍和两百年前一样?但这些都是次要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从这里出去,因情绪波动而紧促的呼吸飞快地消耗着面罩内仅存的空气。
别晦现出◎书狼蛇,破开冰雪缠住外面的石头之后,用力收回,◎书狼蛇便带她回到了地面。雪地里白色的雪光瞬间刺得别晦睁不开眼了,她跌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视力才恢复正常。现出◎书狼蛇那一刻,别晦才想到,在极低温的条件下,野生的书狼蛇会休眠,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她在这极寒之地活了下来,又或许这只是◎书狼蛇在条件反射地护主。她想跟◎书狼蛇说声谢谢,但想到作为侍显的◎书狼蛇已经不会有回应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别晦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黔牙寒彻心扉的空气,重新打量了这个陌生的星球。乍看除了一片白色便一无所有,但这些不知道已经存在了多少年的冰雪之中似乎能看到其它的色彩,所以也就不是显得那么单调。有一群很小的生物从不远处经过,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雪依旧若无其事般地飘落着。立身于这纯白苍茫的大地上,别晦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忽然,一个人的面孔在她脑海中闪现,她回想起自己最后跟他说的那句话:对不起。她仍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很紧张但依旧沉稳,仿佛一击即倒,却又那么坚定。
她得回去找他。
别晦重振精神,现出◎天眼找到了六百多行外的最近的城市,吃一点雪润了嗓子,活动了一会迈开步伐向目的地走去。
从帕竹到北湾的直线距离也是六百多行,以前她并不觉得这个距离有多远,直到如今用双脚去丈量她才发现这是一段多么遥远的路途——原来以前自己经常与终坤策相隔的是这样、甚至比这更遥远的距离吗?之后的每天除了赶路、休息,别晦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样的问题,想得越多自责也就越深。错的是自己,但代价却都让他去承担了,这些她都明白。但她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当时确实报名参加了实验,而后来又退回了这个请求——因为她忽然觉得没什么比陪在终坤策身边更重要,但为什么最后还是通知她去参加实验了呢,又为什么偏偏到自己的时候星门就出了故障?别晦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劲,她觉得果然还是因为那些人不打算放过她,要是知道现在自己还活着,那些人必定大失所望了。
带着的食物吃完之后,她又靠附近能找到的吃的撑了几天,但摄入的能量依旧跟不上体力的消耗,走到第三十一天的时候,身心俱疲的别晦终于止步不前了。她躺倒在雪地里,觉得自己果然还是要死在这里,那些人要如愿以偿了。只是……坤策……忍了那么多天,别晦现在才哭了出来。宴提醒她,这样大声地哭喊太消耗能量。但是别晦哪里听得进去。她越哭越大声,喊得撕心裂肺。她觉得要是自己在那时候真死了就好了,现在也不用这么痛苦。可是她又转念一想,自己所谓的痛苦怎能比得上坤策所承受的痛苦呢?她无法想象那天之后他该是如何地绝望或是恨她。别晦任自己沉沉地睡去,就这样消失在这里也好……
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恍惚间她感到自己好像被抬了起来,有东西盖在了自己身上、不再能感受到雪花的冰凉,一阵颠簸之后又平静了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温暖的空气,耳边不时有人用她听不懂的话说着什么。她知道自己应该睁开眼,但她不想醒,因为醒来之后只有她不愿面对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