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他听见她说“对不起”。很多画面闪过，他又听见她说“我回来了，你怎么还不来呢？”

　　终坤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灰色的天花板和一堆五颜六色的正汇在一起往下淌的小瓶子，还一个投影在重播什么演唱会，却被调成了静音。他叹口气，刚才的梦境才完全在他脑海中消失。他起身拔了插在、贴在自己身上的各种管子，穿好衣服、拿起眼镜就要离开病房。

　　这时忽然进来两个穿黑衣服的人要他躺回去。终坤策一惊，以为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一问才知道他们是护士，这里确实是医院。

　　“医院搞这么阴暗干什么？！”说着终坤策现出◎锁相英和◎长风就要把两个护士拿下。

　　“吵什么？！不知道——”科室主任从门外经过，听见响动推门而入，看见终坤策就要大打出手，“诶？先生您醒了？”

　　终坤策看又进来个人，从装束和他说的话里可以看出他是这里管事的。“你让他们赶紧让开，我没时间在这耗着！”

　　“您是‘星门之父’，对吧？”主任问。

　　“是！所以你赶紧让他们让开。”终坤策没兴趣跟他讨论自己的身份。

　　“您的病已经很严重了，您还要去哪？”作为医者、作为梵勒，主任很不满终坤策对待自己身体的态度，因为他自己连任何轻微的病症都感染不上。

　　“我知道。治不了。”终坤策退回床边坐下，看来一时是走不了了。

　　“对于所门伽来说可能真治不了。但您又不是所门伽。”主任平静地说着。

　　终坤策一愣，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这宇宙里最好笑的笑话，他觉得事情终于有点意思了，他笑了笑，“我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你跟我说我不是所门伽？那我是什么？”

　　主任想了想，说：“灼河那边的叫法好像是‘湿莲婆’来着……”

　　又是“灼河”。终坤策还是一脸的不相信。

　　“这个……我这么跟您说吧。”主任觉得拿事实说话，“您的手指、脚趾的数目并不是基因表达错误，而是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以及您的创造力，比如对于星门的一些看法，这也是湿莲婆的特长。最明显的一点，您的血是蓝绿色的对吧？所门伽的血可都是红色、橙色的。这回，您还不相信？”

　　主任的一番话总算把终坤策说服了，但终坤策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计划完全被打乱了，他飞快地思索着该怎么安排后面的那些事。过了几十秒，终坤策再次开口：“你说……我的病还能治好？”

　　“能。”主任非常肯定，“本来我想，您要是还不醒，那我就直接把您这病给治好。您这样的人，可不该这么早就死。”虽然一口一个“您”，但在主任眼里，终坤策只是个病人，他只想把责任尽到，更何况星门本就没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大改变，他都没想过要离开黔牙。

　　终坤策面色凝重，又问：“有多少把握？”

　　“这得看您想治到什么程度。”一百多年的从医经验让主任很自信。

　　“你一个不会生病的梵勒就这么肯定能治得好？”作为科研人员，终坤策很反感这种绝对肯定的语气。

　　主任无奈地笑笑，“您就是不想治是吧？”

　　这回终坤策也笑了，“如果见不到她的话。”

　　“谁？”

　　“我的爱人。”

　　0.10

　　别晦曾经醒来过一次，但一睁眼旁边的人马上涌过来一阵询问，吵得她都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还有各种各样的显示屏悬在她上方，用图标和数据说明着她的身体状况。这不是都知道吗，那还问什么啊。别晦不耐烦地想着，又闭上眼，那人只得作罢。

　　后来每次大脑清醒的时候别晦都不睁眼，醒睡着听新闻、听进到这个房间里的人们的谈话，由此来了解两百多年之后的这个世界、这个星球。但梵勒很少用宁玛星系那边的语言说话，别晦基本听不懂，有时还觉得那些频率很刺耳。维持体力的营养也完全靠输液，她唯一喜欢做的事渐渐变成了看窗外的雪。在没来这里之前，她不只一次地远远看过、幻想过眼前这一幕，现在它们就在睁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她想看个够。虽说当时决定回来是为了终坤策，但找到他又能怎样呢，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去见他？星门的研究已经成功了，或许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自己又何必再去打扰他。况且自己被救回来的事已经被新闻报道过了，虽然次数很少，如果他还在意自己，不会看不到，更不会不来找自己。

　　过了几个月，别晦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躺下去，既然没死，总得继续活着，过些天就出院去找工作吧，反正宁玛星系是不回去了，也不知道这些天的医药费是谁付的。别晦醒过来接受了给她安排的复健计划，认真地跟护士们学梵勒的语言，也渐渐适应了黔牙的严寒。她所在的这里是个类似福利院一样的地方，老人和孩子居多，所门伽和梵勒都有，大家相处融洽，时间一长别晦竟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觉得她本来应该有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在没人认识她的地方渐渐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天别晦刚出去走了一会回来，就听到她的房间外的走廊里有人正大声地跟护士长吵嚷。那个声音她觉得有点熟悉，却又比她认为的那个人的声音苍老、严肃，再加上那一口熟练的梵勒语，她几乎就要否定是他了。但那人说的一句话让她猛地抬头看朝那边——“她是我老婆！”

　　在原来的医院才跟那个科室主任吵完、被允许出院，来到这边又要跟相似的人再理论一遍，要不是为了别晦，以终坤策现在的心情，他真的要动手了。终坤策对护士长吼完那句话，回头瞟眼看见站在走廊正中、同样惊讶地看着他的别晦。

　　终坤策看了别晦好一会，松了口气，说：“你居然真的还是这个样子。”

　　别晦笑了笑，“你倒是变了很多呢。”

　　“嗯。”终坤策还现在原地，好像不打算去到她身边似的。

　　“如果我说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会觉得我奇怪吗？”别晦说着，再次迈开步伐。

　　终坤策听了，一海刚才一直很严肃的表情，笑了笑，向别晦走去，“那你可真是有够重口的。”

　　两人越走越快，最后直接扑到对方怀里。

　　宇宙这么大，就算是内系也是一片很广阔的空间，虽然事故之后他确实查到了很多东西，但终坤策几乎已经放弃了要把别晦找回来的这个愿望了，因为这实在是件无法做到的事，他总是觉得她会在黔牙的某个地方好好地生活着。虽然这么想，但真要放下哪有那么容易，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九十多年的时光可以说是终坤策觉得自己活得最有意义的几年了。那天在穿星站看到的一条报道医疗系统整改的新闻里闪过一个镜头、里面那人赫然是别晦。过度的惊喜让他承受不了他才晕过去的，哪知本来状况就不太好的身体竟让他一趟就是四天，从医院出来之后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别晦这里。在来的路上他也想过，或许自己不应该来见她，因为自己已经活不长了，他不想让她承受他曾承受过的痛苦。但现在在怀里的温度是那么真实，把他之前所有的顾虑都打消了。

　　两人先是开心地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仿佛只要有肢体的接触就能明白对方所有的想法。

　　刚才不让终坤策进门的护士长和其他医护人员都站在一旁看着。还有不少被这里的响动吸引过来的人，都聚在走廊两旁向这边张望，好奇这里发生了什么，知道一些实情的人就跟他们讲了这两个人的事。人们说，这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