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靥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失神了一会后快步向外走去。再回到龙膺的宅子的时候,龙膺所有的下属都聚在龙膺最后待着的那个立间门口,有的人缄默不言,有的人胡乱说着话,单提来回踱步、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到龙靥带人赶到,说话的人住了嘴,站在通道中间的人连忙给龙靥让路。单提正要说话就被姚鉴宇制止了。龙靥进到立间里,里面的东西跟他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同,除了消失的龙膺以及地上的一套外装。龙膺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某人施放的幻境之中,又觉得龙膺只是暂时离开了一会。但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真实,龙膺刚递给自己的那盒虹调从他外装里掉了出来、躺在地上。龙靥忽然发现地上这套外装自己也有相同的一套,好像是去年家族年会过后龙膺一齐买的,非常各身。
龙靥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龙膺的时候,跟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龙膺都是对他很开心地笑着。龙靥本来没打算把龙膺当做亲弟弟来看待,到龙膺似乎一开始就很亲近龙靥,有什么觉得好的东西都留给哥哥,有什么想法也都会跟哥哥说,龙靥才慢慢接受了这个弟弟。直到后来龙膺给龙靥看了他的归乡之后,龙靥对龙膺的态度就彻底改变了。现在回想起来,无论是那之前、还是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龙靥都没有见过比那更干净的归乡——那是一个没有黑夜、遍地白草白花的地方,龙膺把它叫做“白空原”。龙靥清楚地记得那里比黑灼河不知暖多少倍的风、比自己的“蜻平院”不知宽多少倍的草场。
一想到龙膺现在自己又回到了那里,留下自己一个人在这同样雪白却寒彻心扉的星球,龙靥再也抵挡不了空荡荡的身体里霎时充满的悲痛。到龙靥不是一个把任何情感都挂在脸上的人,他只是把龙膺的外装捡起来慢慢叠好,又拾起那盒还剩十二根的烟,他在屋子里看了一圈之后又拿走柜子上的一块血钻原石,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龙靥一句话不说地来了,又一句话不说地走了,让众人心里很没底。姚鉴宇也不知该如何正确应付这种场面,但他还是大声地说:“大家不要慌,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大当家的会处理好后面的事的,一旦有任何安排,我都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大家!”众人这才慢慢散开。姚鉴宇叫上单提,向龙靥离开的方向追去。
回到住处,龙靥把龙靥的外装挂在墙上,把拿回来的血钻原石跟他这里的一块放在一起——它们原本是一块,上一代家主给的。上一代家主在临终前,把这块血钻原石交给了龙靥,并再三强调他保护龙膺。两人分家的时候,龙靥把原石分作两块,给了龙膺一半,说等龙膺又回来的时候再还给他。当是龙膺笑了笑,说这得等龙靥自己想通了才还得回来了。没想到他最后却以这样的方式把这原石还回来了。
龙靥没能做好老家主交代的事,龙膺又没完成和龙靥的约定。据黑灼河的老人们所说,龙家的人从以前就总是这样。
过了八天,龙靥还是没有发下任何命令说分家到底是并回来、还是继续在外面,他也没有给龙膺的消逝举行送别礼。但无论龙膺如何拒绝接受这个事实,龙膺真的已经不在了,至少不在黔牙、不在黑灼河、不在龙靥能看到的地方。
琉井三番五次地派人来跟龙靥询问龙膺的事,并想坦白他与龙膺的合作关系,但龙靥都闭门不见。龙靥也不是把自己关在宅子里想不开,虽然事故现场残留的痕迹和之前发生的事都似乎把凶手指向了那个人,但不知怎么龙靥就是觉得凶手另有其人。龙膺消逝后基苏家没有任何反应,这证实了龙膺的想法,但他不知道该怎么给龙膺报仇。分家的几百人还等着他安排,琉家也迫切地需要跟他商量一重要的事务,盖莱更是对他接下来的行动翘首以盼。龙靥忽然觉得肩上的责任从没如此之重过,似乎天塌了也不过如此吧。
龙靥了解完分家的情况之后决定还是让分家维持现状,因为他知道,那是龙膺实现了他的愿望的地方——让黑灼河变得不那么黑,这是龙膺唯一的执念。处理完家事,龙靥才见了琉家的人,商量了之后让他们撤销了对龙膺的工厂的赞助,并说以后都不要再插手龙家的事了,无论是本家还是分家?
那天单提没有等到龙靥的命令,就回去了。现在分家的大小事务都由他代理,一切还跟龙膺在的时候一样,地租没收,矿山、工厂也照常工作。只是龙膺的死让他发觉这“生命”原来是这么不值钱的东西,别人想杀你随时都可以,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活的那么拘束呢?因此后来单提做事也越来越没原则可言了。
琉井安排的戏还没迎来结局,盖莱的暗杀也没引起他想看到混乱,但这段时间仿佛真是多事之秋,正如琉井之前自己感觉的那样,在龙膺被杀后不到四个月,他也倒下了。一来操劳过度,二来确实上了年纪。
琉家各层的负责人候在门外,烈农、叶林和由加里则站在立间里。烈农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叶林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由加里则更担心琉风。琉风坐在琉井面前,她很难过,但更让她难过的是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样的情形。她不过十四岁,被琉井捡回来不过两年,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学会,琉井就要离她而去了。●宇宙泡、●乐黯、●投形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恕望和◎割碧没有意识,现出来也没多少意思。
琉井捏着琉风的手,给她讲他当年如何来到黑灼河、如何进到琉家,如何以并不强大的能力打败其他人得到老家主的信任、最终成为新家主,如何不顾家族中老臣的看法坚决裁员、并让琉家族成为了黑灼河最强盛的家族。他又讲他以前收养过的几个孩子都是怎样先后夭折的,有一个在矿上出了事故、被山石砸死了,有一个因为使用了还没掌握得好的幻术被反噬了,还有一个也是被人杀害的,至今琉井都不知道凶手是谁。然后他又讲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遇到琉风的,他记得那天没有下雪,她一个人在灼河边追白色的魄鼠,当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个了不得的孩子,然后他就把她带回了家里,给她取了名字、教了她很多东西。
琉井一件一件地讲着,讲得很细致,有些大家已经不记得的事他也依旧记得很清楚。大家安静地听着,没人抱怨一句。过了很长时间,琉井觉得自己讲得差不多了,也没力气再讲下去了,才开始交代后事。
“烈农。”琉井下命令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威严。
“属下在。”烈农把烟掐灭,对琉井行了大礼。
“在章克回来之前,一定要照顾好琉风。”
“毕。”
说完这件事,琉井便没再提任何要求。老爷最放心不下的果然只有小姐,烈农这么想。
琉井长叹一声,又说:“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退下,三个尚显也随之隐去,硕大的立间里只剩下琉井和琉风两人,琉井才说出他真正想对琉风说的话。
“我不要求你把家族管理得有多好,也不想你去做那些宣扬你自己的事,你的显太特殊,万不得已不要出手,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论做什么事,前提都必须是不会对你自己造成任何伤害,明白吗?”
“嗯。”琉风似懂非懂地回答。
“至于盖家的老家伙,你若有心要管,那务必要斩草除根;如果没有,那就坚决不要插手,让龙靥去操心,龙膺是谁杀的他是心知肚明的。”琉井越说越放心不下,琉风那么年幼,却要开始承担那么重的责任,琉井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这么做。“本来我应该再多撑几年的……‘橙冻海’(注:琉井的归乡。)已经在呼唤我了,我该走了。”
琉风紧紧地握着琉井的手,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好孩子,会有人与你并肩作战的……”这是琉井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琉井已经开始消逝了,外形也逐渐不再稳定,琉风不能再握住他化为原来样子的手。黑色的生气一点点穿过他的外装散去,琉井没有闭眼,而是尽力注视着琉风,直到最后一丝生气回归到“橙冻海”。
琉风看着生气飞走的方向,隐约里似乎可以看见黑色的气团穿过雪幕飘向天际。她还有些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已经变为空壳的外装,看到烈农又进来才起身缩进他怀里。
琉井的送别礼举行得很盛大,龙靥、项基苏都请到了,盖莱也不请自来,还有其他一些请到的、没请到的人都来了,将近黑灼河一半人口的客人挤的厌山水泄不通。送别礼由烈农主持,白磲宴摆了二十八天。
第二十八傍晚的时候,龙靥来到厌山后院,他想找琉风谈谈,就算她还是个小丫头,但她已经是琉家的新家主了。很多人都觉得,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一个才十四岁的丫头,琉井果然是老糊涂了。龙靥却觉得,琉井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他一定是觉得琉风可以胜任这份工作才作这样的决定的。
琉风还是像以往一样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今天的雪下得格外地大,像是在为琉井送行。但琉风觉得,琉井并不喜欢雪,因为“橙冻海”从来不下雪,只有暴雨,而黑灼河又几乎不下雨。院子里来来往往的有很多人,琉风几乎都不认识,但烈农说她现在也不用认识。感觉到有人在立间外,琉风转过身,看见龙靥站在门口,蓝灰色的头发上满是雪花。
“可以进来吗?”龙靥问。
琉风轻轻地点了点头。
龙靥进到立间里,拍落肩头的雪,“为什么不出去?”
“法斯科说这些事交给他就好了。”
龙靥点头以示明白,又问:“进来会有什么调整吗?”
琉风摇头。
龙靥发现这丫头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气氛冷了下来,琉风抬头看了看龙靥,“那你呢?什么时候动手?”
“对谁动手?”龙靥低头看着琉风。
“盖家的老家伙。”
琉风说这话的语气把龙靥逗乐了,“谁教你这么说的啊?”
“父亲就是这么说的。”琉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又回头看着窗外,无意间看到了盖莱。
龙靥又微笑点头,这确实是琉井的风格。“再等等吧。”龙靥突然伸手摸了摸琉风的头,琉风不明就里地看着龙靥。龙靥说:“走吧。吃饭了。”
琉风看着龙靥走出好远,才慢吞吞地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