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令一夜没有合眼。
清晨,从工厂的宿舍房里走了出来,柴令五味杂陈地扫了一眼眼前已经停工的工厂。
往日发出隆隆声的机器现在已经停歇了下来,大熔炉仿佛还散发着余温,从上方飘着若有若无的黑烟。室内的生产线前也已没有了厂工的身影。
若在平时,厂工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从宿舍出来,换装上岗,开始一天的工作。
要不是天都的官兵来到和安镇收编这些工人,一切都会和往常一样。
柴令回想起昨天的事。
从轿子上下来的少女,面带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对柴令说道:
“看来你的同伴们都不愿意听从我的安排呢。”
“无论是和安镇还是这个铁厂,都是我们这些工人的绝对不会抛弃的。”柴令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回复道。
少女笑容未减,微微眯起的双眼透着红光。
“明早来我这里吧,我们俩单独商议这个问题。”说罢,少女在身边护卫军的陪同下,上了轿子离开了铁厂。
少女并未说明「这里」是哪里,但柴令却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地方。
披上了一件大衣,柴令准备赴约。
“柴令,我跟你一起去吧。”宿正阳不知何时也从工厂宿舍里走了出来,穿着背心,头戴包头帽。
柴令转过身子,沉默一阵。
“我知道你俩是旧识。”宿正阳又道,“但这次,你也看到了……”
柴令握紧了拳头。
没错,这次不一样了。
一个是明承国至高无上的「女神」,一个是偏僻乡镇里的厂工。
“你在厂里帮人一起收拾吧。”柴令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会尽量和她谈条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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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令往城郊方向走去。
和安镇虽然没有大规模农业方面的生产活动,但是由于地处大陆南部,气候温和湿润,丘陵较多,在城郊仍然存在村户在自家周围铺设梯田,种些水稻自养自足。
三年前,叶云若曾经来过和安镇。那年,她还是个十四岁的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农家少女。
至少,柴令是这样认为的。
一头罕见的银发,水灵的黑色眼睛,白皙的肌肤,常常身着土灰色布衣,聪明又活泼。那是柴令对叶云若的第一印象。
后来出现的某些变故,叶云若离开了和安镇。告别的场景柴令仍然历历在目。
“柴令,对不起。”叶云若冲着柴令喊道,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十五岁的柴令,远远地站在叶云若的对面,眼中充满了怨恨。
若不是因为心有不舍,柴令甚至不会去和这个王室小姐道别。
“回去帮你弟弟继承国王吧。”柴令冷漠地扔下了这一句话,转身离去。任凭叶云若呼喊着他的名字……
思绪没来得及收回来,柴令就已经站在了城郊一栋破旧的土房前。
土房周围的山丘一个挨着一个,蔚蓝色的天空衬着几朵压的很低的白色云朵,微风吹过,一片片云抚摸起了山丘的顶。眼前,梯田整齐的一个靠着一个,还发青的水稻散乱的浸在水层上。
这里曾是叶云若的“家”。
自从叶云若走后,柴令便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毕竟,这里距离厂房有着不小的距离。
柴令踩着脚下的几块石头,尽量避免着踏进水田里,往土房处走去。
土房与其说是破旧不堪,倒不如说已经是一处荒郊的废房,木质的房顶一个个破洞,门口角落里沾满了蜘蛛网。很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
柴令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整个门口震颤了起来,头顶上的些许灰尘落了下来。
良久无人应答。
柴令又加大力度敲了数次,仍然没有人开门。
难道自己猜错了地方?
以前,叶云若除了这附近和厂房,再没去过其他地方。白天,她整日在土房里,傍晚时才出来与柴令玩耍。
柴令带着疑惑,绕过了土房,下意识的走向了土房背后的一处荒废的梯田。
叶云若果然远远的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背对着柴令。光着的脚浸在了水田里,一头长长的银发随着风和连衣裙阵阵飘动,发梢时不时掠过水面,使原本平静的水层泛起阵阵涟漪。
柴令就这样看着叶云若的背影,一阵恍惚。
“你听说过吗?”叶云若不知怎么感受到了柴令的到来,头也不回的说道:“在明承南部,存在着一种特殊的气候,叫做「云海」。”
这莫名其妙的开场白,使柴令有些不知所措。
“和平时起的雾有些像,不过更漂亮……”叶云若没有给柴令回答的机会,自顾自地说道:“就像是一大朵白色的云落在了地面,身边全都被水雾环绕。”
柴令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气候,仿佛这是叶云若自己编的故事。
“「云海」出现的时候,身边的一切都被白色的水汽覆盖了,除了自己的身体,什么也看不到……就好像是自己只身一人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就好像是……”叶云若声音轻了下来:“来到了神的国度。”
柴令有些惊讶,自己想象着叶云若描绘的风景。
“不过,如此美丽的风景,却能轻易地取人性命。”叶云若带着嘲弄般的语气,继续说道。
“人置身于「云海」之中,就像是埋在了大海的深处。每次呼吸都有多数的水汽进入肺里,使人逐渐窒息……”
“可以说……是一场温柔又致命的灾难呢。“叶云若转过头,望向了柴令。
柴令不知道怎么回话,看着叶云若血红色的眼睛,他感到陌生之中带有一丝恐惧。
叶云若闭上眼睛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呢……”
“啊……嗯。”柴令笨拙的回答道。
“突然自顾自地说这么多,还真是抱歉呢。”叶云若又把头扭了回去,背对着柴令:“只是感觉,上次站在这样的水田上,就像是昨天的事。”
“已经过去三年了。”柴令说道。
“是啊……三年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叶云若的声音飘渺了起来。
柴令犹豫了一阵,说道:“你倒是变了很多。”
叶云若听到后,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现在一定很讨厌我吧。”
“明承国的「女神」,是拯救明承国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救世主,也是我尊敬的对象。”柴令平淡地说道。
“是啊……”叶云若的声音又显得虚弱了起来:“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听说,神之力是无敌的……”柴令问道:“没有人是你的对手,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一个人抗衡一个军队。”
“可能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前来收编我们。”柴令追问起来,他想尽量掌握对话的主动权:“即使我们全都去了天都充军,也不过是画蛇添足罢了……”
这次,叶云若沉默了起来。
“你说,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包括天都下来的指命刺杀……我们一直被你利用着,还不够吗?”柴令声音激动了起来。
叶云若猛地转过身来,动作大的溅起了脚下的水花,此时她的脸上收起了一如既往的笑容。银发的发梢飘在了水面上。
“不够。怎么会够呢?”叶云若阴沉着脸说道:“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你。”
柴令身上冒出了一丝冷汗,即使两人隔了一段距离,他也被叶云若无形的气场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中平国王锐仪被昙会刺杀,虽然刺客当场自尽了,没有留下证据。但我知道是昙会干的。”
柴令错愕道:“昙会……是青昌国的那个暗杀组织?”
叶云若点点头,说道:“刺客的身上搜出了「血洗南盟」的字条。”
柴令有一丝震惊,他虽然不是很关心国事,但他也能从叶云若严肃的表情中隐约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
所谓的南盟,便是十一年前南北盟战争中的一方势力,由「中平」、「南岩」、「明承」、「林」四国组成。
南盟是南北盟战争中的胜利方。很显然,如果真的是昙会下的手,那么他们的目的便十分明确了。
“我听说昙会的刺客个个都是精英,来无影去无踪,并且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聚集地在哪里。”柴令说道。他虽然当了四五年刺客,不过和昙会比起来,他业余的太多。昙会无论从刺杀者还是暗杀武器,组织文化来讲,都是十分专业的。
“你说的没错……”叶云若抬起脚,拖着水花,一步步地走出水田:“不仅如此,在我来和安镇之前,刺客来到了天都,想要刺杀我。”
柴令瞪大了眼睛。
叶云若光着脚,一步步地走到了柴令面前。
现在的叶云若,已经比柴令矮了一个头。不过,十七岁的叶云若已经有了妙曼的身姿。略显湿润的头发,及膝的白色连衣裙,这一切使柴令心跳不已。
柴令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几步,脸微微泛红。
叶云若有向前走了两步,抬起头用血红色的眼睛盯着柴令,打定主意要和柴令近距离交谈。
“所以……我需要你保护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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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房的工人陆续从宿舍里走了出来,一个个面色疲惫。
宿正阳帮着厂工们搬运着行李,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压抑的可怕。
自己呆了那么久的地方,转眼间就要告别了。宿正阳心想。
他并不指望柴令能够说服叶云若,他太了解柴令了。
小的时候两人为了躲避战乱,一同从南岩逃难到了明承。因为是战争移民,他们只能够定住在底层百姓居住的和安镇。
虽然明承接纳了这些南岩难民,但柴令却十分厌恶明承的王室。表面上王室对接收难民的和安镇颁布了免税令,实则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工厂里抽些油水,可谓是虚伪至极。
原国王叶天翰死在异国以后,明承整个国家经济迅速衰退,王室更加强了对和安镇的剥削。原本生产力极强的工厂,工人们能拿到的工资也少得可怜,这变相逼迫着部分人接了了暗杀的活儿来赚外快。
大约三年前,柴令和宿正阳结识了叶云若。这个农家少女天生丽质,柴令迅速坠入了爱河,甚至为了她搁置了暗杀工作。
谁知,四个月之后,一个不明刺客前来刺杀叶云若,她的真实身份才被柴令知道了。
柴令厌恶王室,更讨厌被欺骗,两人不欢而散。
此次叶云若指明找柴令商议,也不过是为了“重拾旧爱”吧。宿正阳猜测道,毕竟,王室下来的命令怎么会轻易更改。
此时,工厂门口,护卫军冯光正与厂房老板谈话。
冯光一身的傲气令宿正阳感到十分不快,但他又无可奈何。
老板突然看向宿正阳,并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过去。
宿正阳嘟哝了一声,走了过去。
“这个算是我们厂里最能干的劳工了,冯大人。”老板忧心忡忡又不失谄媚地对冯光说。
冯光看着宿正阳。两人三年前曾经见过面,不过从未说过话。
“你和柴令关系不错吧。”冯光语气十分轻蔑。
“是。”宿正阳说道。
“刚才和你们老板商量了一下,和安镇的厂房确实不能全部停工。”
不就是为了方便你们以后还来抽油水吗?宿正阳在心里骂道。
“我和「女神」大人昨天回去探讨了此事,还是决定让一小部分人继续留在这里,既然老板指名你了,那就你挑几十个人留下来吧。”冯光顿了顿,又补充道:“除了柴令。”
“几十个人,可不够造你们搜刮的军备。”宿正阳咬牙道。
冯光皱了皱眉头:“别给脸不要脸,我们天都可给过你们这些南岩难民不少好处,别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宿正阳握紧拳头,瞪着冯光:“我要知道你今天能成为国家第一护卫,早在三年前就取你性命了。”
冯光冷笑一声。
老板见状,厉声呵斥宿正阳:“让你干嘛你就干嘛,哪来那么多废话。”又立刻换了张脸似的对冯光笑道:“冯大人别放心上,这些厂工大多数都还是孩子,脾气倔。”
冯光转身准备离去,不想争辩,边走边说道:“给你一早上时间,中午我再过来。”
宿正阳直勾勾地瞪着冯光的背影,咒骂了两声。
老板拍了拍宿正阳的肩膀,叹了口气:“宿正阳,快去吧。上头已经很给我们面子了。”
“老板,你能咽下这口气?全镇子人可都靠你的厂子吃饭啊。”宿正阳道。
“偷偷告诉你吧,这次这些王室的人来,虽然态度不好,但还是给了我们一大批补助的。刚才还答应我说一个月之内派来两千阴国苦工,正让我挑一个领班的,能够管理那些阴国人。”
宿正阳很惊讶。两千苦工,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要知道,阴国奴隶自从两年前被解放以后,就再也不能被当作商品买卖,而是要当作正常工人发工资的了。一次性向和安镇派出这么多,足以见得天都这次是下了血本的。
他又看向已经走远的冯光的背影,心中有些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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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令跟随叶云若来到了土房里,出乎柴令的意料,土房从外面看虽然破旧,但室内却出奇的整洁。
“其实我来这里已经有几天了,屋子都是冯光帮忙收拾的。”叶云若笑着对有些惊讶的柴令说道:“坐吧,我去给你沏壶茶。”
“不……不用了。”他没想到,一国「女神」此时居然一点架子都没有了。
“不用客气……”叶云若自顾自地走向了厨房:“我没你想的那么不懂人情味儿。”
柴令谨慎地坐在了沙发上,看着厨房里叶云若忙碌的背影。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里。”不过多久,叶云若便端着茶壶走了出来,摆在了两人中间的桌子上。
“后来我就没有来过这儿了。”柴令如实说道。
“是啊……毕竟你当时跑这么远都是为了找我呢。”叶云若带着孩子气的笑容说道。
“现在不会了。”柴令冷冷地说:“你是明承的「女神」……”
叶云若笑容逐渐消失,低下了头为柴令倒茶。
“是又怎样,有什么关系呢?”
柴令机械地接过茶杯,捧在手上:“如果你只是为了找我,没必要带上其他劳工们。”
“我都说了……收编你们是为了你们好。”
柴令不屑地说道:“让我们这些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劳工充军,真的发生了战争,我们也是最先牺牲的那一批。”
叶云若喝了一小口茶,血红色的眼睛看着茶壶,神情有些恍惚:“其实,我现在根本不算是天都塔里的人。”
柴令一愣,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我得到神之力以后,把执政权让给了父亲最看重的大臣,也就是现在的国王刘春寿。而我自己,一个人住在天都的城郊。”
柴令感到有些错愕。
他一直以为,「女神」作为国家的象征,应该是和国王共执大权的,再不济也至少是天都塔里王室的一份子。
“冯光也是我派到天都塔里的。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不配当国王,甚至不配再成为王室的一员,因为……”
“你杀了你的两个哥哥。”柴令说道。
叶云若低下了头。
“我的叔叔叶随掌握兵权,到现在他还对于这件事耿耿于怀。女人是没有资格当国王和拿到神之力的,你明白吗?”
柴令没有说话,看着低着头的叶云若,他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的弟弟子穆,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叶云若的声音越来越轻:”换作是你,也许你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可我不可能是你。”
叶云若抬起手微微擦拭了一下眼角,抬起了头,红色的眼眸闪着微弱的光。
“所以,现在你没有自己的护卫军?”柴令有些尴尬,转移了话题。
叶云若点了点头。
柴令陷入了沉思。他没想到叶云若的处境竟会是这样。
“中平的国王被杀了,战争随时有可能爆发。刘春寿虽然治国有方,但是真的打起仗来,明承会毁在他手里。”叶云若说道:“现在刘春寿在中平开「四国会议」,我才能以天都塔的名义对你们偷偷进行收编。柴令,我信得过你……除了你和冯光,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面对叶云若第一次向柴令展现自己柔弱的一面,柴令的内心却没有任何波动。
“可是你太自私了,为了你一个人,上千个普通的工人要背井离乡,甚至去冒生命危险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柴令狠下心来,说道。
叶云若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埋在了阴影之中。突然,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可是你们没有选择,如果不接受我的安排,我会让正规军以叛逃的罪名对你们进行镇压。”
柴令一愣,他没有想到叶云若会变脸变这么快。
眼前的这个少女,让柴令感到了恐惧。和三年前不同了,他已经猜不透叶云若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