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心理清楚,今天是什么场合,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她不会拎不清的,至于自己这等身份,杜员外压根也没拿她当盘菜,只是出于礼貌一并宴请罢了。
意料之外的是不明就里的吴非这家伙存心找乐子,想看茯苓当众出丑罢了。
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玩心重可以理解,可是欺负一个没有靠山和背景的小丫头就难免让人不齿了。
自己出丑也就罢了,估计也没人想看一个穿着打扮比杜府下人还粗糙的乡野女童献艺。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在恩人睿王和杜之涣这个谦谦君子面前,就这样毫无掩饰的袒露她的粗陋浅薄,茯苓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必须为自己扳回一局,即便以后离开了,也希望别人能记得她的好。
放下羊腿,茯苓不慌不忙的在桌布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稍稍整理了下衣衫便起身步入厅中。
向乐师借了一支竹笛,茯苓略一沉思,深呼吸后径自轻启朱唇,一曲雄浑壮阔、豪气干云的《沧海一声笑》缓缓从茯苓的指间流出:
沧海笑
滔滔两岸潮
浮尘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
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一襟晚照
……
曲中满怀热血男儿的大气豪迈,义气风发,却又有看破红尘的释然和无奈、对若梦浮生的顿悟与自嘲。
一曲终了时,曲惊四座。
演奏之前,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在等着看笑话,到最后竟然发现自己才是个笑话。
如此天赖之音,却分明出自一个十多岁的女童之手,不禁让人匪夷所思。这种胸襟和阅历,即便阅尽世间百态的杜员外也没有如此格局和境界,杜员外与一众宾客顿觉望尘莫及,自惭形秽。
他们不知道的是,眼前这女童的躯壳里则是一缕来自异时空的灵魂。
不理会众人探究的目光,茯苓丢下一脸惊诧的众人,拉着依依不舍的二小就起身离开。
嘴里塞得满当当的二小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被茯苓连拖带拽的离开了满是美味佳肴的餐桌,走时顺手又抓了一个红烧酱肘子。
杜府后花园的八角亭里,茯苓发呆的想着心事,二小则坐在亭内的石凳上津津有味的啃着肘子。
亭外此时的雪下得更紧了,一片一片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周边的假山池沼上,一草一木皆成白茫茫一片。
此时已是腊月,京城才降初雪,而塞北的家乡早已是大雪封山、寸步难行。
一晃离家已近四个月,走时弟弟妹妹身上还穿着单衣,如今怕是去年的冬衣也短的厉害,不能穿了吧。
离家前给弟弟妹妹留下的银两怕是早已用完,书院的束修也该交了,真不知道二弟和小妹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茯苓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贸然的义气决定,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孩子,抛开自己的亲生手足远赴他乡,把自己的亲人置于不安全的境地,到底值得吗?
可转头到二小天真无邪的模样,就有些痛恨方才的自私心理,毕竟救回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况且还是恩人二壮婶的孩子。
人活在世上如果只是利己,不去利他,灾难来临时又如何去守望相助,更如何奢求别人的帮助?
茯苓不是圣母,但为了报恩而作出的决定,自己从来不会后悔。
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回到弟弟妹妹身边。
正欲离开,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际:“姑娘请留步,魏某有事请教,还请姑娘稍做停留。”
话声未落,但见一身便装的睿王疾步而来。
茯苓忙拉着二小见了礼,二小怔愣在原地,尚未咽下的食物塞在口腔里也不敢嚼了,瞪着一以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甚是滑稽。
睿王一双热切的眸子盯着茯苓看了半天,方才觉得失态,忙解释道:“姑娘不必惊慌,在下只是觉得姑娘长得甚是像我去年在北疆认识的一个小兄弟,所以一时有些失态,还请见谅。”
“方才在下问过杜兄,才知姑娘的家乡也是在北疆,只是不知道姑娘是否认得长乐村的一位小兄弟,年纪和长相都和姑娘甚是相似。”
茯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直接告诉他,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兄弟”,还是怎样。
仔细一想,还是不说为妙。
睿王是皇族,虽有几面之缘,对茯苓也有大恩,但毕竟脾气秉性不了解,惹是把自己的身份和盘拖出,那么多的巧合完全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自己又将如何自圆其说?
再用骗布庄许老爷的那套“梦里仙人指点”的说辞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睿王和杜府众人的,如今只能赖了。
茯苓正色道:“实不相瞒,我和弟弟林二小确是来自北疆,只不过我们的家在北疆的林河镇。至于长乐村,我们曾听村人提过,在附近的乌池镇上,却从未去过,更是不认得王爷所说的那位小兄弟。”
见睿王还想继续追问些什么,茯苓再次施礼道:“实在抱歉,让您失望了。”
为免谎话穿帮,茯苓只得拉着二小快步离开,只留下一脸失望的睿王。
而这一切,都看在杜之涣的眼中。
从初见茯苓的那一刻起,每日沉迷于诗词歌赋、山水之乐的杜之涣,在那个初秋的午后竟然会为了个乳臭未干、相貌平平的小姑娘而怦然心动。
三个月的时间里,每次借着研究印刷术而接近她,早已被这个看似平凡柔弱实则内心无比强大独立的女孩深深吸引了,她不符合所有古籍里关于淑女和美女的描述,甚至也算不上才女,但她又是如此特别和与众不同,自己的一颗心却已经被她的一颦一笑牢牢的牵制住了,无法移开视线。
可是自己这样的年纪竟然一个小姑娘有了超乎寻常的念想,杜之涣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委琐,不得不强忍着、克制着自己早已泛滥的情丝。
直到今日宴会上目光再度定格在她的身上,看到她娇憨的大块朵颐,那么真实不做作。
看到她气定神闲的走上台吹奏出那首《沧海一声笑》,除了敬佩和欣赏以外,更是被曲子的意境所深深吸引了,这不就是自己内心深处所向往的理想境界和人生态度吗?
从那一刻起,杜之涣就无比确定自己的内心,这个女孩就是自己一直以来寻找的灵魂伴侣。
一直以来的隐忍克制,在杜之涣看到挚友睿王在面对茯苓的离去怅然若失时,有些庆幸的同时又有着隐隐的担忧。那一刻,他只想不管不顾的上去拉着她的手,一起远走高飞,浪迹天涯。
只是,他还不确定茯苓的心,他不敢表明心迹,他怕自己对一个比自己妹妹还年幼的姑娘如此无礼会被她当作流氓、登徒子。
也许,喜欢的东西并不一定非要得到,有时候看着她美好的绽放、自然的开花开果才是对她的爱护。
第二天一早,茯苓和二小早早收拾好行装,便去向杜之涣辞行。
这么久以来,如若不是杜之涣的照顾和好心收留,想必自己和二小早已曝尸荒野了,如今要走,心里却是万分不舍。
杜之涣是个不拘小节,十分好相处的人,虽然自己的身份地位和杜之涣悬殊太大,但茯苓心里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的挚友。
三个月的朝夕相处,那个笑容像阳光般温暖的男子,内心却是个细腻柔软、温暖纯真的孩子。
日子久了,茯苓才发现杜之渙并非表面看来那般儒雅稳重,甚至有时又是个诙谐幽默、爱恶作剧的“坏”男人,有他的地方总是少不了笑声,家丁和丫鬟仆对这个主人的评价都是又恨又爱,恨他常常把自己捉弄闹了乌龙,爱他对每个仆人从来不分尊卑以礼相待、体恤下人的难处和疾苦。
这次茯苓要走,杜之涣没有多做挽留,虽然不知道茯苓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强求不得。
二千两银子被杜之涣贴心的兑换成银票,连同两套新棉衣,一同交到茯苓手上。
棉衣是杜之涣吩咐下人连夜赶制的,银子给的只多不少,按杜之涣的说法,多出来的算是奖金。
这三个月以来,杜之涣和杜府上下待自己和二小不薄,本想说些推辞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银子不正是自己最需要的吗?
如果现在推辞,过了这村还有这个店吗?
于是便厚着脸皮收下,心下暗道:“就算是我向你借的生意本金吧,若来日还有机会相见,定当本息一并奉还。”
起码杜之涣也得到了皇上赏赐的不少金银珠宝,这样想来茯苓便觉得拿这银票理直气壮了。
除了留些碎银子路上用,银票则被茯苓缝进贴身衣兜,甚至都没告诉二小,倒不是信不过二小,只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往今来,为了钱财、名利这些身外之物父母兄弟反目、搭上性命的例子比比皆是,这样做也免得节外生枝。
走的时候,杜府的家丁丫鬟们都来给茯苓和二小送行,唯独杜之涣一直没有露面。
这样也好,省得走的时候心里难过。
灶房的厨娘吴大娘给茯苓特意带了几十个烙好的烙饼,加上一小罐子腌制的小菜,说是少爷特意吩咐的。
茯苓道了谢,和二小骑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脑海里却一直浮现着那个有些闷热的秋日午后,第一次看见杜之涣时,那双把周围的一切都瞬间点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