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木葱茏,春花烂漫,远处空中数只风筝随风飘飘摇摇。时有女孩子的笑语声传来。
熄纹说:“姑娘,咱们也把风筝拿出来,放放晦气。”
景初说:“姑娘,你瞧,风筝做好了。”
她欢喜极了,撂下笔,离开书案跑上前去看。两个风筝十分精致,色彩缤纷艳丽。她对景初笑道:“真好看!”
她母亲说:“你哥哥们送的几个都还搁在屋里头,不见你玩过,又烦何叔给你做风筝做甚?”
她回身向她母亲说:“外头买的我不要,我只要何叔做的风筝。他做的风筝最好看了!”
景初眉笑颜开,悄悄向她说:“是哦。”
“哪个是我的啊?”她问。
景初说:“我爹说,这个大凤凰的是给姑娘做的。”
她说:“我倒比较喜欢这个大蝴蝶的。”
景初便把大蝴蝶风筝给了她。她牵了景初的手,飞跑至院外敞地上放去。她母亲在身后一直叫她们小心点。春风和暖,她们将风筝放飞的很高很远。父亲闲时,也会来陪她们放风筝。记忆里那个明媚的春天,仿佛满满的都是他们的音容笑貌。
春天有再来时,却已不是那段时光,那些人了。他们一个个离她而去,留给她无尽痛苦,却要她好好活着。
尘雪微转头过来,无精打采地说:“你和姊妹们玩去吧。不用在这伺候了。”
熄纹欢天喜地的,屈膝行礼答了声“是”便飞跑下阁楼,自去找姊妹们玩去。尘雪仍纹丝不动地坐在美人靠上,望见下面金德家的找来。
金德家的上来,因不见个伏侍的丫鬟,便道:“那些小蹄子都哪里野去了,独留姑娘一个人在这?”
“是我让熄纹玩去的。”尘雪漫不经心应着。
金德家的说:“姑娘太惯着她们了。”
尘雪不理会,忽瞧见底下有人仓促躲到树后,她略坐正了些,问道:“金姐姐何事?”
金德家的说道:“南宫府那边从关外回来的人说云、秦两家执意不肯收谢礼。南宫府派了个人来,告知姑娘一声。”
尘雪默然不语,隔了好一会儿,见金德家的还在等回话,才定了定神说道:“嗯,知道了。还有事么?”
金德家的回道:“那边欲接姑娘过去。外面又闹乱了,姑娘只身在雄州,若是去姑夫人那住着,好歹有个照应啊。”
尘雪嘴角微牵,他们那些人是懒得管她死活,担心她的人是雨声罢。再不然就是雨声向他们表明决意,才使得他们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一丝嘲讽的笑意还未晕散,便就消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哀伤。她说:“替我传个话,就说他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请他们勿牵挂。”不待金德家的多劝,她又说道:“若无别事,你退下罢。”
金德家的也知劝不动,不过是把话带到了,便自去了。待她走远了之后,林文家的才从树后出来,匆匆上阁楼来见尘雪。
自失去了何叔和景初,尘雪在这府中无人可依,举步维艰,惟觉林文家的为人和善可靠,私底下甚是器重,若有机密之事,全交由林文家的去办。而林文家的是曾受尘雪恩情,感念于心,兼知尘雪私心倚重,待自己与众人不同,所以更加忠心不二,大小事情听从吩咐。
林文家的递上一封书信。尘雪拆信阅之,思忖了片刻,对林文家的:“我记得咱们家的听泉庵附近,有个盈虚亭。那里倒是偏僻。”
听泉庵原是青府的家庙,在城郊鸣珂山脚下。天气渐暖,杨柳吐绿,芳草泛青,本应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但近来时局混乱,进出城门都须经盘查搜检,所以也就无几游人了。
梨花提前到了听泉庵,打发了老嬷嬷和小丫鬟回去,自己径自绕过听泉庵,择幽僻小道进山。走了一会,果见盈虚亭,只是这亭子年久失修,已是残破不堪了。
来时的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该怎么向尘雪开口,而尘雪又会不会帮忙。不用说她也知道,尘雪在生她的气,更是恨极了契丹人,然而她真的无计可施,只能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尘雪身上了。
两天前的夜里,她看见一个黑影翻墙近来,她当时吓了一大跳,失声欲叫时他捂住她的嘴,幽暗的眼眸冷冷地警示她。距的近,她看清楚了,认出来了——是他!他的手是灼热滚烫的,她微点了点头想让他放心,那手便忽地一松,他整个人也倒下了。那时他的伤口就已发炎,高热不退。次日各处贴满告示,全城戒严。她不敢请大夫,不敢买药——官府定会严密监查买置治伤之药者。他伤势严重,昏迷不醒,若再不医治,性命堪虞。现今除了尘雪,她再也想不出第二个可求助的人。可是尘雪,尘雪会救他吗?
梨欢心绪不宁,不经意转眼,瞧见尘雪已然走至亭下。尘雪抬步上阶,面带微笑:“是不是想通了?”
“今日约见,不为赎身之事。”梨欢望见尘雪笑容微敛,那神情分明是失望。梨欢咬了咬下唇:“而是为了别人,有事相求。”
尘雪轻轻一笑,转身望向亭外翠烟春色:“你的心不是已经死了吗?那这世间,还会有什么人是你牵挂关心的?”
她言语淡淡,却是刻薄冷嘲,着实叫人心里难受,梨欢也更羞愧了,立在尘雪身后,半晌才低声说道:“恩人。”只见尘雪微微一顿,髻上的紫玉蝶纹步摇轻轻晃动,妃红剔透的琉璃珠穗折射着晶亮的光。她不知道尘雪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尘雪的回答。
尘雪转回身望着梨欢,开口了:“需要我做什么?”
梨欢却是支支吾吾的:“他……身负重伤,需要救治……”
尘雪登时起了疑心,说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身负重伤?他那伤是怎么来的?”雄州城内人心惶惶,街头巷尾贴满告示缉捕一个身受重伤的辽朝细作。非常时期,她不得不多个心眼儿。她又问:“他既需要救治,那你要找的人应该是大夫,而不是我啊。你是没银两请大夫呢,还是你不能请、不敢请?”
梨欢始终不作声,也不敢看尘雪。尘雪察言观色,越发惶恐,逼问道:“梨欢,你跟我说实话,你那恩公到底是什么人?”
梨欢阵阵心虚,绞着手帕:“玉衡你何须多问,你不是已猜到他是什么人吗?”尘雪何等机敏,岂是她欺瞒得了的!
尘雪还是怔了一怔,如闻晴天霹雳。官府四处追查搜捕的细作竟然为梨欢所藏!梨欢遇细作不但不报官,反而出手相救!藏匿敌国奸细是死罪啊!尘雪一时又惊又怕,又气又急,半晌说不出话来。梨欢拉住她的手,恳求道:“玉衡,他是个好人,我要救他。可我不敢也不能请大夫,所以我只能找你了。我知道府上备有一些药材,我需要……”
“你要救我一个契丹奸细?!”尘雪难以置信地反问,怒恨、悲痛全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心头,几欲失控:“他们契丹人害死了何叔和景初,而今你却要我救一个契丹奸细?!”梨欢焦慌极了,紧紧握着她的手,安抚她道:“我明白你的苦处……”
尘雪甩开梨欢的手:“你不明白!你若是明白,就不会救他了。”她苛责更甚:“梨欢啊梨欢,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但不报官,反而要救他。就算那个人是你所谓的恩人,可他是细作,是我们大宋国的敌人!”她自己亦曾深受他人之恩,亦知受恩慎莫忘,然而此事到底关系重大,当中陷危厉害,不可胜言,断不能因为个人恩怨而酿成大祸。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很坚定地说,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眸:“是,他是辽朝奸细,可我不要他死。当日归云客栈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虽然后来他还是没挺身而出,可是我已经很感激他了。”
尘雪闻言愣了一愣,像是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归云客栈……”这无异于又是一个晴天霹雳,脚下一阵虚软,几乎站不稳,抬手扶靠着亭柱。
“玉衡,我不要他有事,你帮帮我罢。”梨欢见她脸色忽然煞白,不知何故,只哀求着她,再次握住尘雪的手,但觉冰凉。
尘雪怔怔地瞧着梨欢。梨欢在遇见她之前有什么际遇,她不是很清楚,梨欢此前也从未提到什么恩人。她以为,梨欢口中的恩人是在遇见她之前帮助过梨欢的人,而绝没想到竟是那个救了她和璇儿的褚公子。她扶着亭柱,颤巍巍立着,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带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