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瑶又觉得还有希望，起码说到这么多事情，他没有提到他失恋过，那就是还有可能他没有过女人，姚瑶安慰说：“嗯，人的出生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要是投胎能选择，肯定穷人都没孩子，人的出生和人的死亡一样无法改变，那就别想不可改变的事情。”姚瑶言语冷漠，说完自己又思量：如果出生环境决定成长过程，那出生无法选择和改变，不就是人生无法改变吗？所以眼前这个稚嫩的男人才说出那样绝望的话。
伊梵訞把酒杯在手里来回地换着，服务对象没有问自己问题，加上自己也觉得突然无言以对，不得不陷入沉默。
姚瑶看伊梵訞酒也不喝：“你不喝酒就把杯子放下吧，别在眼前晃来晃去。”
“好。”伊梵訞站起来把酒杯放回窗边台子上，又回来面对姚瑶坐着。
空调拼命地协调着房间温度，窗外风雨没见停的迹象，夜更深了，闪电在落地玻璃外把黑夜划开道道伤痕，雷声滚过后把伤痕炸裂，漆黑深沉的风雨却要掩盖一切伤痕，闪电、雷鸣和风雨反复折磨着漆黑的夜，而漆黑雨夜不灭的灯下也注定有颗反复折磨的心。
姚瑶半躺着斜眼看看坐得笔直的伊梵訞，说不出他这样子是做作、还是尽职。“他是当兵养成的习惯吗？对，这样想就正常点。”姚瑶在心里排解着自己的别扭。
“好啦，不说人生道理了，让励志滚回娘胎去吧，怎样活都是一辈子，你童年那些觉得浪费光阴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你给我说说你童年经历的有趣事情，注意啊，是你觉得有趣的事情，我们不讨论人生，不说甘苦了，人生都好不到哪里去，死了才真算完美。”
伊梵訞略为思考，微笑着很有兴趣地说道：“山上守夜，现在想起来挺浪漫而且是难得的经历。我们巫峡这里山高而少水田，夏季主要农作物是玉米，种在山上梯田方块地里，玉米成熟时会有动物祸害，夜里就需要在玉米地边睡觉守着。反正是夏季，也不冷，抱一捆稻草扔在地上，人就那样睡上面，也不用盖，用个薄毯子盖住肚子就行。晴朗的天空里满天繁星，怎么都数不清楚，只能数着过了几架飞机，落了几颗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早上醒来也不知道地里玉米有没有被糟蹋。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那时最有心情仰望星空，而且面对满天繁星的心也干净而纯粹，是真正心无旁骛地望星空。”
姚瑶思考着故事里的漏洞，问说：“不能吧？山上没有蚊子吗？怎么能睡得着觉呢？”
“当然有蚊子啦，而且很多，没睡着时手里拿把粽叶做的蒲扇，摇着蒲扇赶蚊子，几乎不能停，等睡着时也就不知道被蚊子咬的感觉了，可能是一天到晚在山林里钻，皮粗肉厚，加上人小瞌睡大，竟然也能一觉睡到黎明时分。”
姚瑶看伊梵訞说起上面段话时真心开心着，想必是那时的山上蚊子不怎么咬人。又问道：“年龄那样小，不怕夜里睡山上有鬼吗？”
“怕啊，但更怕玉米被动物糟蹋了而影响生活，山野农村鬼故事特别多，现在回想起来都非常生动真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农村人文化程度低，但说起鬼故事来像亲眼见过一样，活灵活现的，感觉真实到就发生在眼前，现在讲相声的都比不上。我常常想，没文化的农民讲起鬼故事时完全像一个伟大的编剧艺术家，难道是因为生活单调而更容易相信故事吗？也不是，现在想起那些故事都很清晰，我弄不明白这其中道理。刚睡在山上怕鬼，习惯了也就无所谓啦！反正穷着过日子比见到鬼好不了多少。”伊梵訞本想讲具体一个小时候常听的鬼故事，但见外面风雨飘摇、闪电雷鸣，万一这女人晚上怕鬼，自己不是要守着一整夜而无法休息吗？也就及时收住话，把鬼故事省略了。
姚瑶故意迷惑地问：“有这样的事么？你的意思是农民虽然没文化、没见识，但说起鬼故事来生动而具体，堪比编剧作家般的艺术家，这真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我想想啊，是不是山里真就有鬼，真遇见过所以才能讲得那样精彩。”
“不会真有鬼的吧，我在山上睡过很多日子，也没见到真正的半个鬼影，真有鬼又遇见了，怕是被吓死活不到现在啰。”
“这样啊，我想想，要不就是农民苦日子过久了，把心里的苦和委屈不由自主地幻化成鬼故事说出来，穷人无法改变逃避的苦和委屈就像鬼一样，虽然具体看不见，但是总让人害怕，让人听之提心吊胆。这种体会穷人太深刻，就像你对生活的绝望一样，所以才说得那般精彩。”
伊梵訞想：这女人虽不是穷苦人，但这时又这样入木三分，自己都没想到这番道理，简单而贴切。伊梵訞赞同点头说道：“对，对，对，应该就是这样，应该就是这个道理，看来你很明白穷人的艰难啊！”刚说完就后悔了，这明显是带着讽刺对方活得不接地气，自己能得到这份工作，就是因为反应快、脑子好使，懂得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心中有些不动声色地责怪自己说话不够谨慎。想是回忆起过去太动情所至，默默告诫自己一定不可兴奋冲动，因而失去这报酬极高的工作。
果然姚瑶觉得自己被讽刺了，带着克制的反击和申明说道：“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虽然我离农村生活很远，但文学作品、微博、微信里的新闻总是常能看到相关报道的吧？如果每种生活都得经历一番才有发言权，我看活五百岁也未必都能经历全了。”
故作发火，并非姚瑶真觉得自己被讽刺了，对于人生的理解，伊梵訞远远不如自己，必定自己已经入世无数次而始终不迷失记忆。但是此时此刻，姚瑶不由得以今世真性情相对。
伊梵訞赶快附和道：“对，对，对，是我想得太窄了，《高唐赋》写得那样好，当然不是真的见到过巫山神女。”
姚瑶天性的孤傲和自以为的圣洁，也不会与伊梵訞这样的人太过计较言语，自有一份庄重矜持。
听伊梵訞说起刚才自己还读过的《高唐赋》，自己现在住的这地方正是巫山神女峰脚下的长江边上，见得窗外夜风夜雨不停歇，想着山上自己身体变成的那尊石头历经了多少这样的风雨。
传说中的神女瑶姬生前命苦，虽为炎帝之女，却因病未嫁而亡，死后还与楚王梦中约会，宋玉或哪位后人无端端地给瑶姬和楚王牵了红线，让瑶姬得享云雨之欢，这实在荒唐。姚瑶想：世间流言或者故事，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姚瑶又想：自己这一世与当日曾为瑶姬公主时也是差不多境地，自己出身高贵名门，自认为自己灵魂高尚圣洁、超凡脱俗，却不想爱情和婚姻都不能自己选择，而今已不是古代婚姻尊从父母的年代。现在早已男女平权、尊重人权是普世价值观，平常人都能自由自在谈恋爱，自己为什么就要嫁给不爱的人，就好像几千年前的事情又再次重演。
当然还是要反抗，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姚瑶又回到曾为瑶姬公主时出逃的地方，依然是因为不想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又一次到这巫山下住着，下定决心，决不会回去嫁给那个恶心的人，必定自己是为破解父王法咒而活，别人怎么会明白呢？
姚瑶看着黑夜风雨，想：来这里时还是百花争艳的春天，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已到炎炎夏日，这期间被派来照看自己的人换了七八个，最长的也没坚持住半个月。当然不是要成心为难这些人，而是要为难派这些人来的人，只好如此。
这一世生在富贵之家，自己从小都有人服侍，却从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天性的不想让别人难堪，或者正因为自己的善良才换来今日结果。但他们都想错了，善良是自己的心，不代表着一切要顺从别人，要不是顾忌神姑告诫，恨不能使出法力，让这些恶心人早日重新做人。
眼前的伊梵訞算是派来的人中最不讨厌的，可能是因为他也爱读楚辞吧！
世人爱读楚辞是因其文风雅而美，姚瑶爱读楚辞，是因为喜欢世人虚构的那些自己的故事。不只是楚辞中关于巫山神女的篇幅，历代所有关于巫山神女瑶姬的书写，姚瑶都喜欢读，生生世世都读，或许看到不同的人的溢美之词，自己生生世世的失望才显得更有些凄美的安慰。尽管所有赞美自己的那些人，没有一个真正明白自己为何来到巫山，更没有人会明白生生世世寻找爱人的辛苦。
为什么姚瑶一定要拿回自己作为瑶姬公主时的身体呢？不是为此，也不用耗尽生生世世来寻找爱人，寻找破解法咒的爱人。
八千年过去了，法咒依旧没有破解，瑶姬想：要是当初自己不逃到姑瑶山，现在八千年的巫山禁锢惩罚也该满了，真是自己捉弄自己，才落得这下场。
眼下别无它法，要么永远在姑瑶山做一株瑶草，要么寻找到破解法咒的人。虽然寻找破解法咒的过程极其煎熬，想起来，还是觉得比永远做一株瑶草的要好。
每次离开姑瑶山来入世为人前，神姑都会给瑶姬一些鼓励，希望瑶姬能破解法咒，拿回自己身体后，永远做一个姑瑶山真正的神女。
在同一件事情上反复疲惫，要比永远只能处在一个安定不变的状态下好，至少有期盼、有等待变化的希望，虽然一生一世的爱人那样难寻觅。
姚瑶问伊梵訞：“你觉得《高唐赋》写得好，哪方面好？”
伊梵訞迟疑了一下，没想明白姚瑶与自己讨论《高唐赋》的缘由，只当是闲聊，随口说到：“当然是文章写得好啊，一般人哪里能写得出那样美妙绝伦、活灵活现的好文章呢？”
“要是不管文章的文风，单是其中的故事呢？你觉得宋玉写《高唐赋》和《神女赋》不矛盾吗？都是写巫山神女，一个主动侍寝，一个圣洁得无法靠近。”
伊梵訞依然坐得笔直，像在向上级汇报工作一般：“《高唐赋》中写神女“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这看似是一个女人对欲望和激情没有丝毫掩饰，其核心是没有任何封建礼教和伦理道德束缚的人性的直接张扬。“愿荐枕席”的巫山神女是表达自愿意识，她有自由表达和选择的权力。《神女赋》中的巫山神女贞谅高洁，意态高远，以礼自持，凛然难犯。这同样是神女自己的选择，以我的理解，我觉得宋玉两篇都是写他心中的同一个巫山神女，同样的美丽圣洁。”
姚瑶对伊梵訞的回答很是赞赏，想这个人还是有些不俗的品质。又问道：“假如你遇到巫山神女呢？也想与她交.合吗？虽然是一个神话故事，我是说假如你真的能遇到呢？”
“这不可能，就是巫山神女确实存在，恐怕也不会理会我这个穷小子。”伊梵笑说到这里，看姚瑶很是不满，又继续说道：“假如能遇到，正常男人都会那样想，我肯定也会。”
“那你与她交.合完以后呢？如果是在今天你处的这个时代里。”
伊梵訞显得有些自卑：“在今天这个时代，这简直不能相信，非得要假如，我想我愿意为她去死，一生无悔。”
姚瑶听了，非但没有觉得伊梵訞专情，而是显得有些恼怒地说道：“那你不管你的家人了吗？就为这个漂亮的女人抛弃亲人？”
见姚瑶突然变了个态度，伊梵訞害怕自己哪一句惹恼了她，回答说：“爱一个人并不是就一定要到抛弃亲人的地步，爱人与亲人并不矛盾，如果是我，既然神女都愿意与我交.合，我愿意把她娶回家，一生一世守护，如果她不愿意，只是与我这一次交.合，我也感激和尊重她的决定。”
姚瑶想：恐怕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这样回答，因为这样回答显得高尚，自古多少滥情的骗子都是说着如此高尚的话语，却做着下流龌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