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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三章做好事也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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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行革命
刘钟悄笑:“反动。凭这句话,就能打你个现行。”
王三丰笑说:“我要‘现行’,你也跑不了。”
刘钟笑说:“我不是跑不了,而是根本跑不动。病床上都下不来,咋跑。”
王三丰笑说:“那咱们就不跑,但不是‘现行反革命’,而是‘现行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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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话
两人笑一阵,王三丰又正色道:“那三句话,我不是随便说的,是我这半辈子的思考。第一句说的是‘不要’,第二句说的是‘要’,第三句是选择,就是‘要不要’。”
刘钟思忖,点头说:“我记住了。也就是‘不做’、‘应做’和‘做不做’。”
王三丰说:“对。‘不要’,‘要’、‘要不要’。”
刘钟忽然又一笑,说:“幸亏你分开说了,要不分开不加标点符号,三句就成了‘不要要要不要’,就成一句无人能懂的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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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人
王三丰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下我轻松了,你这头老牛不抵南墙了,我心里一块石头搬掉了。”
刘钟苦笑,说:“谢谢你的开导,你要不说今儿这些话,我可能真还回不了头。”
王三丰说:“明白了就好。世上人最灵,要做人,不要真当牛。有些人恨不得把我们变成真的牛,只会吃草犁地,不会思考,我们自己不能把自己向动物上靠。”
刘钟重重地点头,忽然一笑。
狗人
王三丰说的这些话很严肃,刘钟笑什么?他问:“你笑啥?”
刘钟笑说:“我听说你从专政队解放出来后,给狗戴了个高帽子拉上游街,我想起就笑,想起就笑。你刚才一说不要向动物上靠,我又想起了,忍不住又笑了。——是真的吧?总不是人编了往你身上栽吧?”
王三丰笑笑,摇摇头说:“我在思考一些人的狗性。没有头脑,没有自己的见解,像一群狗,只要听到一声嗾,不管好坏,呼啦啦全扑过来乱咬,根本不思考咬得对不对。我是实在不理解,这些人咋那么蠢,基本和没有头脑的笨狗没多少区别。我就是想给那种狗人提个醒儿,人之所以叫人,不叫狗,就是因为有自己的头脑。”
刘钟叹息一声,说:“同感。你叫‘狗人’,我叫‘人狗’,一个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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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群
王三丰也叹一声,说:“经过了这么多运动,各种人见得多了,我晚上睡下,常一个人想,人在社会上太难了,特别是我们这种有点官官子的人,你不干事,或者干坏事,对不起良心,可你干好事,也得提心吊胆,不知道会突然发生什么。你心里完全没有底。老人们古言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可现在成了,你不做亏心事,心里也没底。好像不是在和人打交道,好像是处身在群狗之中,你根本不知道哪个会突然咬你一口。”
刘钟说:“不是‘哪一个’,是哪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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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复杂性
王三丰点头,说:“对,一上来就是一群。所以你时常得有两种思想准备:一是做了好事,上面罢你的官,收拾你,你得有思想准备;二是你做了好事,下面不理解,还不满,抱怨,告状,写大字报,批判,甚至打你斗你,你也得有思想准备。这种事,我经历了,你也经历了,你说为什么呢?”
刘钟点头说:“同感。这可能就是人性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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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冤了
王三丰说:“你说自古以来人都是这样,还是我们生的时代不对?”
刘钟叹一声,说:“应该是人性的问题,古人今人都一样。你比如说岳飞,大忠臣,大英雄,抗金对国家对民族对老百姓都是百分之百的好事,可是,叫皇上杀了。人说是叫秦桧害死的,可你咋不想一想,皇上要不答应,秦桧能杀得了岳飞!?”
王三丰摇头说:“太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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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事也危险
刘钟又说:“再比如说袁崇焕,抗清英雄,非但无功,也叫皇上杀了。不仅杀了,还凌迟,割了几千刀,老百姓排着队吃他们大恩人的肉。你想一想,人能从头上一直凉到脚后跟。鲁迅以前一直在批判中国人的‘看客’思想,现在不是看客了,是骂客、刀客、棒客、吃客了——直接吃你的肉。”
王三丰点头,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做坏事危险人能理解,做好事也危险,就叫人无法理解。这是我说中国应该好好批判批判走狗文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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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境界不如和尚
刘钟长叹,说:“你说这些人为啥就不反省反省自己?活得像狗,没有一点尊严,还自以为得意,主子一嗾,抢着抢着往前冲,为啥呢?”
王三丰沉默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叹一声,说:“我想起了智灯法师的话——是我在专政队时遇到的一个和尚。他说了句话,我觉得很深刻,说‘众生是让我们怜悯的,让我们教化的,不是让我们抱怨的,不是让我们嗔恨的。如果众生不愚痴,都有智慧,还要我们干啥’!”
刘钟听了,沉默半晌才苦笑一声:“我们的境界不如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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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朋友
两人沉默少许,王三丰先开了口:“算了,不扯这些了,越扯人心里越沉重。还是面对现实吧,还有许多工作等着我们去做呢。”
刘钟也点头,说:“好,忘掉过去,准备迎接未来。”
王三丰笑说:“我两个好像在做梦,我叫你醒来,你叫我醒来。”
刘钟也笑说:“能够互相叫醒的才是真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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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直了容易折
两人叹息一阵,王三丰决计要走了,又问:“老马现在咋样,我想去看看。”
刘钟知道他说的县委前书记马自天,“文X”初期批斗“坐XX机”,两只胳膊都XX了,一只接好后只能吃饭,一只永远废了。后来解除了专政,想让他重新工作,他却辞职带全家回老家务农去了,放出话来,以后凡他的儿孙,绝不许出来当官。刘钟摇头说:“别去了吧,他是真的死了心了,谁都不见。去年听说省上想给他找个只动嘴不用手的工作,熊书记去做工作,没开门,没让进去。王书记就别去了,去了反让他为难。”
王三丰叹息,说:“人怕的就是心死。”
刘钟说:“说了,‘我没有权力当官,但有权力不当XX。’话都说绝了,是真的死心了。”
王三丰默默点头,痛惜地轻轻念叨:“太直了。太直了就容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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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坏事的人提心吊胆是应该,做好事的人心事忡忡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