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你先坐着，待轿子来了，娘再来叫你。”杜夫人为椿别上最后一枝珠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便下楼去了。
椿见杜夫人已经离开，拉开屉子，拿出藏在胭脂盒中的瓷瓶。
瓷瓶并没有什么特别，通体墨色，手感冰冷，摇一摇能感觉其中的液体在晃动。将塞子拿来，椿将鼻子凑到瓶口闻了闻，并没有什么味道，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水。
喝下去真的可以唤起前世记忆？椿对此略感怀疑。十岁那年家里来了位道士，见她脖子上戴着的玉璧，连声称道这仙物是与前世的羁绊。椿告诉他，自己常做梦，梦到很多的大鱼，从天空穿行而过，又梦见过高达天际的海棠树燃烧，还梦见星夜下有人轻声附在她耳边说话，待她想仔细听时，就模糊地听不真切，椿问到，这些，都是前世的记忆吗？
道士笑了笑，捋了捋他银白的胡须，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直说到:“天行有道，这些既然有缘你自会知道。”
自己的前世，会有什么呢？椿感到好奇，她将带在胸前的鬼之子拿起，玉璧温滑，雕刻的虽非巧夺天工，却看得出来那是她的模样。
“算了，算了，前世都已经过去了，自己过好今世就行了。”椿将瓷瓶又重新放回胭脂盒中，今世她一直过得很安乐，又何必去纠结前世的喜乐呢？
“椿，该下楼啦”椿听见母亲在唤她的名字，连忙提着裙角下了楼。
深夜，
“椿，椿。”梦中的椿仿佛又听见了呼唤她的声音，如来自远方，缥缈，朦胧，还带一丝哀戚。又是一群大鱼从梦中昏暗的天空飞过，跃进海中，梦中的世界让人瞧不真切，一个人的声音一直在回荡:“椿，椿，椿。”
现实中躺在床上的少女，紧蹙着眉头，像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事物，右耳的单只翠玉耳环一直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突然，少女的床边窜出一团青烟，一个执伞的妖艳女子从烟中走出。“你竟然没有选择喝下它。”这女子正是幻化身形后来到人间的鼠婆，“亏我找了个理由好不容易骗过小帅哥，拿到了井水。”鼠婆似嗔非嗔的说着，像是在责备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又像是在说着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你总会喝下去的。”鼠婆用手在椿的耳环上一挥，一道光窜入耳环中，瞬间消失，鼠婆也随着又一道青烟消失在夜色中。
及笄礼之前，椿会做那些关于前世的梦，但是并不经常，而自从及笄礼之后，那些梦就像最深处的记忆浮现一般，每晚都会准时降临，那些横穿天际的大鱼，总感觉在召唤自己同行。那些喃喃在耳边的话，逐渐清晰。
“你相信有永恒的爱吗？像星星一样。”椿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摸摸双颊，全是滚烫的泪水，心里有股不明的失落与惆怅。用火柴划燃床头的油灯，椿举着灯来到床边的桌案，轻轻将灯放下。
桌上，是一本《庄子》。椿从杜夫人那听来，自己的名字取自庄子《逍遥游》，而梦中的人也是唤她“椿”，希望这本书中能察出些端倪。
不知道为何平时对任何事物都不会特别在意的自己，却会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执念，想抓住梦中那个消散的身影，想知道自己身上所有的迷。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逍遥游》是《庄子》首篇，第一页翻开便是这句话。椿不由自主的将它轻声读出，感觉心里不由的颤动一下，这句话是异常的熟悉，是谁曾念与她听？椿细细想来，自己自小从未看过这本书，只知道这是名字的来源罢了。
再仔细的往下读去，只有“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句话能让她再有熟悉的感觉，这是她名字的由来，最初她以为这只是寓意自己能长命百岁罢了，可是她翻来覆去的看，总感觉有其他的信息，却压抑在脑海里无法表达出来。“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椿又念到，“春，秋，春，秋，椿，湫？”
第二天杜家来了客人，素来闺中女眷不见外客，椿坐在偏阁的楼上透过珠帘看着大堂中来拜访老爷的客人。丫鬟奉茶来，对椿说道：“听说是来向老爷的提亲的。”说完小心翼翼瞥了椿的神色，发现椿无所触动，便又说道：“是城东的望家，望家二公子，名字好像叫，望腾龙。”
“老爷怎么说？”椿神色淡然的望着厅堂中，一位公子正坐在杜家老爷旁，看衣着不凡，举止谈吐皆是大家风范，定是丫鬟口中的望家二公子。
“老爷好像很喜欢他。”丫鬟为椿沏好茶，“望家也是江南一带的名门望族，望公子是家中嫡子，将来是继承望家家业，且望公子风姿绰约，奴婢觉得，和小姐很般配。”
“哦”椿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并没有在多问什么，而是望向远方。
然而杜老爷并没有将婚事就这样定下来，说考虑一下再回复望家二公子。
望腾龙离开时，邀请椿下月初三一同游湖，杜母代椿欣然接受了。“这孩子现在一天把自己闷在屋里，再下去会把自己憋坏的，希望望公子能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杜母将望腾龙送到府邸门前，目送着望家的轿子离开。
待望腾龙走后，杜夫人便来到了椿的小院。
“母亲。”椿打开门，见是杜夫人连忙将她扶进屋。
“椿，今天你也看到了。”杜夫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望家二公子挺优秀的，而且是他主动来提亲，母亲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
椿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杜夫人，过了良久，才迟迟地开口道:“为什么您和父亲要这么早把女儿嫁出去呢？”
杜夫人听了这句话后，叹了叹气，握住椿的手，满脸怜爱地道:“母亲和父亲都是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毕竟，你是杜家的掌上明珠，必须嫁个好人家才能保你幸福。”“如果不喜欢望公子，那你告诉母亲，你有哪家心仪的公子吗？”
椿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下个月是三月三，望公子邀你一起去游湖，母亲已经帮你应下了。”杜夫人伸手捋了捋椿两旁散落的鬓发，“人总是要学会尝试的，你可以试着与他相处一段时间之后，适不适合你，便知道了。”
【湫-如升楼】
如升楼昏暗的主殿里，湫独自一人倚在塌上静静地拨弄着桌上花瓶中的海棠花枝，又心绪不宁地打开生死簿胡乱翻了几页，觉得无趣，最后还是起身提灯来到偏殿。
打开柜子，搬出酒坛为自己倒上一杯酒，湫直接瘫坐在地上，许久未经打理的长发铺在地毯上。湫想起阿春告诉自己，这一世的鲲已经找到了椿，两人已经相处了半个月，其乐融融，好不欢乐，顿时感到心口一紧，连忙猛喝下一杯酒。
“这一世的她，又要嫁人呢。”湫喃喃道，转眼间已满是泪水。“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下了。。呵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自己还是那么悲伤，明明椿可以找到许她一世幸福的人，自己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啊，鲲会好好待他的。
“湫，你还是有些不服气吧。”湫将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曾经，你以为能陪她永远，给她幸福的人是自己，可现在，你却只能看着她每一世轮回嫁人，生子，儿孙满堂。”湫感到喉咙里涌出一股热流，“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血溅在地毯上，像开出的一朵妖艳的海棠花。
湫粗暴地擦擦嘴角的血迹，又急忙的站起来抱起酒坛想喝酒，却因重心没稳住，人和酒坛一齐摔在了地上。
“啪！”酒坛破碎的声音引来了门外扫地的阿春。阿春推门进来，见地上一片狼藉，湫躺在碎片里不停地颤抖，连忙跑过去扶起湫。
“椿，椿。”湫又吐出一口鲜血来，鲜血染红了阿春银白的袍子。
“大人真是，明明沾酒就醉还喝这么多酒。”见到袍子上的血，阿春不禁皱起了眉头，“大人又功力反噬了。”湫作为灵婆，继承灵婆法力需性子淡泊冷清，忌大悲大喜，不然易功力反噬。
“椿，椿。”湫一翻身又摔在了地上。
【椿-人间】
自从望家来提亲后，椿就时常在家里看见望腾龙的身影。
“椿，你这花园的海棠开的真好。”下午椿一如既往的去花园散步时，又一次碰到了从杜老爷书房出来的望腾龙。
海棠树下的他见她来，温柔的一笑。“望公子好兴致。”椿不慌不忙地上前行了一礼。
“贵府花园景色美到极致，让望某流连往返。”望腾龙今日着一身蓝色长衫，墨发用玉簪简单挽在脑后，长眉若柳，身如玉树，真是应了那句“陌上人独立，公子世无双。”
椿愣了一下，将目光移开，右手紧张的拉了拉衣角。望腾龙见她如此姿态，迈开步子向她走开。
“杜小姐能赏个脸，与望某在那边亭子上坐坐吗？”还没等椿回话，望腾龙已经牵起椿的手向亭子那边走去。
椿紧紧地跟在他后面，脸已经红了一半。相处了半个月，椿渐渐对望腾龙转变了态度。“也许，母亲说的是对的呢？”椿望着望腾龙英俊的身姿不禁想到，这个人，也许能和她共度一生。
一阵风吹过，椿胸前的鬼之子项链闪过一道光。
三月初三，望家早早地就派了轿子来接椿。
“母亲，我这样打扮好看吗？”椿望了望镜中的自己，担心地问道。
“好看，我家椿就是不施粉黛，也是清丽无双。”杜夫人欣慰地笑了笑。自家女儿总算是开了窍，前几日红着脸跑过来对自己说她愿意嫁，今天老爷就会上门去答复望老爷，交换两家孩子的庚贴，再选个良辰吉日办了。望家公子是个好的，定会好好待自家女儿的。“望公子定会喜欢的”
椿一下子又红了脸，娇嗔道:“母亲，你又开我的玩笑。”
“母亲哪有开玩笑”杜夫人细细的为椿整理好衣装，“望家的轿子已经来了，快去吧，玩的开心。”
“嗯”椿眼里满是掩不住的欣喜与迫不及待。
三月三这天，正是春正浓的时候，柳絮纷飞，百花绽放，各家的女儿都结伴出游赏花，江南一带的好时节，便是在风吹珠翠的声音中来临。
望家自备有画舫，椿来时，望腾龙正立在船头等候，见她姗姗而来，立马命船夫将画舫掉头驶向她的方向。
椿上船的时候，望腾龙见她今日打扮不似平时随意，盛装而出，面若娇花，目如秋波，差点令自己看呆。
“芙蓉不及美人妆，椿，你今天好美。”望腾龙拉着椿的手上了画舫，船头已布好果盘，毡垫，湖上也有另外几只其他家的画舫。
微风摇曳，燕子双飞，本是一片良辰美景，但其他家的画舫上时不时传来丝竹声却让望腾龙觉得有煞风景。
望腾龙皱了皱眉，让船夫将船驶向湖心，离开了岸边。天空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椿正准备离开船头时，来了一阵冰凉的风，椿感觉有人在背后将自己大力的推了一下。
“扑通-”那是椿落水的声音。
天空四方突然涌来乌云，雨越下越大，湖面上涌起了波浪，椿就此消失于波浪中。
“椿---”望腾龙立马跳下水去，可这湖水翻腾，哪里还瞧得见椿的身影。
“椿----"望腾龙不停地呼喊着，并没有回应，突然一个巨浪涌来，将他拍到船边，他一头撞上船，昏死过去。
“唔-”感到有什么东西拉着脚将自己向水下扯去，手慌忙向下摸去，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在水中扑腾了许久，椿渐渐体力不支。
水开始涌进她的嘴里，椿已经放弃了挣扎，她感受到自己如负千斤的身体在下沉，可她已经无能为力。
"自己就这样死去了吗？"椿意识渐渐不清晰，绝望的感觉已经麻木。都说死前一生经历会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显现，椿缓缓闭上眼睛，右耳的耳坠忽然发出翠绿色的光，接着扩散开来，将椿整个人包围在绿光中
"希望这一世，你能过得幸福。"椿脑海里突然涌出许多零零碎碎的画面。
她看见烟火绽放下的杜府中，银发少年低头吻了一下还是婴儿的她。
她看见灯火阑珊处，银发少年左手抱着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右手拔出刀，向人贩子刺去。
她看见运河上，银发少年将昏迷着的五岁的自己放在竹筏上，扶着竹筏将她送到自家船旁，才默默离开。
她看见深夜中杜府火光弥漫，丫鬟仆人四处逃窜时，天降大雨。火光熄灭后，一个人在自己的屋上坐了很久，直到晨光熹微，才转身离开。
她看见了刀光剑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船前，将所有的弓箭依稀挡开。。。
椿感觉有眼泪流出，混在湖水中，银白短发，那熟悉的身影是谁？感觉有东西一直哽咽在嘴边，却无法说出来，脑海里有很多东西，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耳坠的光渐渐消失，湖水开始涌进鼻喉，窒息感又开始扼住椿的喉咙，椿已无暇顾及，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悲哀让她止不住泪水。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椿想起那句庄子的话，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湫-"，脖子上的鬼之子项链突然发出耀眼的光。
“湫-”躺在床上昏迷的湫突然睁开了眼睛。
“椿，椿。”阿春正端着装满热水的银盆进来，便看见湫连外袍都没披，喊着椿的名字就冲了出去。
“湫大人。”阿春连忙放下银盆跟了上去，“你还不能用法力啊。”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牡丹亭》
“椿，椿，坚持住。”迷迷糊糊中，椿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四肢已在水中被冻的失去知觉，椿只感觉有人在拉着自己向上游，她勉强睁开眼，看到的，是银发少年焦急的神情。
“湫-”这个人是如此熟悉，椿张开嘴想唤他的名字，却让更多的水涌入口鼻，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湫一手拉着椿，一手努力向上滑动，可是湖面止不住的风浪，让好不容易上来的两人又被打下去。
湫将椿的手绕过他的肩膀，用手将椿揽在怀里。怀中的椿双眼紧闭，嘴唇发紫。湫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地的夜晚，椿也是这样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怀里，脸色苍白。想起椿险些丧命，湫就觉得揪心。
“椿，椿。”湫将椿搂地更紧了，“我说过，不会让你再受苦的。”
像是下了决心，湫将嘴唇一咬，忍住从五脏肺腑传来的穿骨的疼痛，右手从水中举起，银白的光从手中发出，瞬间弥漫了四周。“轰-”湫所处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四周的湖水卷开。
“咳咳-”湫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吐在了椿的身上，本身法力反噬的他还没有痊愈，又强行御风瞬移至此，还动用了水系法术，此刻已是强弩之末，法力接近枯竭。从漩涡中心出来后，湫背着椿御风在湖上四处找能落脚的平地，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湫大人-”及时赶来的阿寿，连忙用法力造了只竹筏，湫将椿放在竹筏上后，力竭昏迷。
阿春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连忙喂与湫后，便划着竹筏向岸边驶去。已经被船夫拖上船的望腾龙，此刻缓缓醒来。“椿-”他望见远处驶来的竹筏上的椿，连忙挥手示意划筏的阿春，“多谢公子相救，那是我家的姑娘，请把她交给我。”
阿春闻声向望腾龙的方向望去，看见正在挥手的望腾龙，再转过头看了看昏迷的椿，湫两人，皱了皱眉，连忙调头就向另一边划去。
“喂-你要把椿带到哪里去--”任凭望腾龙怎么呼喊，阿春的竹筏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雨又逐渐停了，天空乌云皆散去。
湖岸边，所有的画舫皆已靠岸，一只不起眼的小船上，一个女子坐在船头，撑开的纸伞将她的面容挡住看不分明。
“终于来了小帅哥。”女子自言自语道，“那么，如升楼这时应该没有人了呢，哈哈，希望，你能喜欢我为你准备的礼物。”说罢，伞突然转起来，带起周围柳絮纷飞，再定睛一看，哪还有船和刚才执伞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