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实在有些狭小,两人跪坐在一张竹席上已经占据了屋子大半空间,席上摆放了两碗刚烧开的水。
克伍有些失望,这个被称为“仙师”的人与想象中敢与太医监立赌之人有很大差别,至少在他的印象中,此人太过平庸,甚至连乡野医师都不如,或许正如同僚们所说的,此人只是个招摇过市的骗子,而且他那头麦苗般的短发,简直……简直有些大逆不道。
不过他还是进屋了,毕竟人已经来了,该有的礼仪不能少,最起码也要打声招呼,聊上两句。
可是话一开口,又有些后悔了,对方得知他是太医监员医的身份后,并没有提赌约的事,似乎对方也根本没把那件事当回事,反倒是不遗余力的介绍起手里的一个物件。
那是一把形状有些奇特的铰刀,或者说是剪刀——对方是这么称呼的,他试着剪了一些草杆还有布条,确实比常用的铰刀好使,不过终究是一些奇技淫巧,实在引不起太大的兴趣。
克伍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对一把铰刀那么在意,听口气似乎打算卖给太医监,他摇摇头不置可否,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兄台可是中原人氏?”
程野见推销没有效果,有些遗憾,他点点头,“是的,土生土长,地地道道。”
克伍皱了皱眉,顿了顿,又打量了一番程野,叹口气道:“兄台,请恕在下直言,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兄台可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野一愣,怪不得一进门对方就没有什么好脸色,原来都是自己的新发型惹的祸。当然,这也怨不得程野,毕竟是穿越者,满头长发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油腻不堪,无论是披着还是束起来都不怎么舒服,而且清洁打理也不方便,所以就下意识的剪掉了,为此张角还有样学样,也搞了个如此这般的发型。
不过现下这么一想,确实有些不妥,虽说从自然人的表达来说,人是独立的个体,个人行为完全由自己做主,不过从社会人的角度来说,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只有吴越遗民及西南地的蛮人才留有这样的短发,这些都是未开化的标志,是野蛮的象征,甚至法令为了处罚一些作奸犯科之人,也会剃去那人的须发,是为一辈子的耻辱,如此说来,程野的新发型就是那个时代的杀马特。
不光如此,程野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恰逢乱世,自己很可能被拉去砍头,封建时代的伦理孝道不仅关系到家庭和睦,更重要的在于移孝作忠,那是统治阶级剥削被统治阶级的根本意识形态,是专制与服从的价值观。
程野身在当下,自然要遵守当下的规则。
对方看不惯自己,当然是因为多年潜移默化的价值观遭到挑战,无关对错,仅仅是认知与观念不同,不过转念一想,程野又有不得不反驳对方的理由。
“兄台教训的是,在下知错了。”程野拱手作礼,“不过作为一名医师,在下不得不说,长发束发确实不是一个良好的习惯,主要是不卫生,日子久了容易藏污纳垢,滋生病灶,尤其是炎炎夏日,暑病多发,实在是对身体无益。”
克伍不为所动,他有着一种莫名的倔强与桀骜,甚至有些趾高气昂,尽管语气尽量委婉,依旧掩饰不住那份太医监科班出身的高傲以及身上或多或少的贵族气息。
“国家早有三日沐,五日浴的习俗,洁身自爱自然不会平白染病,反倒是为此忘乎所以,有违君子礼仪,有违家国礼数,不可效仿。”
程野笑而不语,对方无外乎是个理想主义者,太过天真,这点与张角有些类似。所谓三日沐,五日浴是对那些大户人家而言的,甚至朝堂还有专门的“沐浴假”,只是对于像他这样的难民出身,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每日朝不保夕,谁还有闲工夫泡澡,对于很多穷酸学子也只有在特殊日子才有沐浴更衣机会,而对于大多数平民百姓,这个日子只会更久。
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程野没有明说,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对方,只是希望能将这种思想传递出去,有朝一日或许会派上用场。他日后必然走上医师这条路,有些事还是要早做准备,比如义务献血、器官捐献、甚至遗体捐献之类的,在现有的观念下基本很难实现,而这些事必定会伴随日后的行医生涯,一些思想的传递尤为重要,今天就当是个铺垫好了。
“好了,我们还是聊聊别的吧”程野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不想在这方面过多纠缠,“我想离四老弟也不是单单为此而来的吧。”
“自然不是”克伍显得气呼呼的,腮帮子涨的老高,他的情绪几乎不加掩饰的写在脸上,“我是听说有人和连员医打了个赌,所以想来看看情况。”
克伍干脆将来此的实情说了出来,程野觉得眼前这个家伙实在是单纯的可爱,这样的性子在政治中心可走不远,不过却是难得的好品质,于是有心逗逗他。
“所以阁下觉得我是个骗子?”
“不,你赢了。”克伍的说话声很小,似乎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可是他亲眼见到了那个活得好好的无盐女,还有一个小男孩儿,他不知道对方是运气好还是真有本事,可是他做到了,履行了诺言,不过和来时的看法不同,这样的人若是被举荐到太医监,他是万万不同意的。
医者,仁也,这样品行不端的人,如何医人?
话虽如此,可对方却占了这赌约的理,他瞧着程野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不由打了个激灵,犹犹豫豫的道:“你不会打算让我帮你举荐吧?”
虽然是询问的方式,可是克伍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了“不愿意”三个字,程野忍不住笑起来,“太医令掌管天下药典,关乎国家生计,其下太医监更是地方医者之庙堂,凡行医者,无不以太医监学子为标榜,有朝一日若是能跻身其中,定然光耀门楣,荫庇子嗣。”
克伍瞪大了眼睛,若是对方执意以赌约为质要求自己举荐,怕是只能撕破脸了,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不能污了整个太医监的名声。
程野却是叹了口气,“只可惜很多事可遇而不可求,在下知道自己的本事,就不劳烦兄台举荐了,省得丢人现眼。”
后来聊了些什么克伍已经不记得了,他只是知道自己几次忍不住险些破口大骂,这人油嘴滑舌的,满口胡话,多半真不是什么好人,最后几乎是愤然离开了。
望着克伍离去的背影,程野知道自己的混子形象已然在那伙计的心中根深蒂固,他不由的笑笑,这样就不怕再有人打扰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种田筑高墙,闷声发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