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疆镇南王府观了墨阳与季如意的成亲礼后,回到西域,楼兰城主夫人妃晔特意走了趟雪山之巅的大明宫。
空寂多年的华丽楼宇,都覆上了厚厚的白雪,白雪盖住了周望北屠宫那日留下的血迹,目之所及皆是剔透晶莹,比起当年盛时的人语喧哗、灯火通明,竟别有一番韵致。
她回这里,拜祭墨长歌和莲池。
这两个人,一个是从修罗场里拼杀出来的,年纪轻轻就权倾西域的明教教主,一个是风情万种的坚韧美人,教众们都虔诚敬仰与祝福的,前任圣女。
墨阳的父母。
自己尽心尽力,把墨阳教养成今日这般,终于能说一句不负故人所托,他们在九泉之下,亦或能安心吧。
莲池姐姐啊,你走的时候,感慨说,“情之一事,真乃世间至苦”,可又为什么,最后一眼也坚持望着大明宫的方向,教主的埋骨之地。
在大明宫那些年,妃晔总是叫莲池“姐姐”,后来她受莲池之托教养墨阳,就让墨阳叫她“姨母”。
可实际上,她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都是出生于至阴之时的女婴,因为这特殊的出生时间,一落地就被圣使们带到大明宫,由教内的嬷嬷、婢女养大,跟着尊者们学教义、医术。
莲池比她大一岁,她就叫莲池为“姐姐”。
妃晔十三岁那年,原圣女任职满了十年,依教规要卸任、送回波斯总教,此时就需要选任新的圣女。
尊者们推选的是妃晔。
莲池和妃晔的教义、医术都学得很好,举止也都优雅有度,水平相近的情况下,按说推选的应该是大一岁的莲池。
可此时十四岁的莲池,明明是按照最禁欲、纯洁的方法被养大的,却周身都是旖旎妖娆的风情。
极美也极动人,却不是尊者们要的无暇雪莲,而是浓丽的血蔷薇。
可最后,接任的圣女却是莲池。
因为教主墨长歌。
遵守严苛的清规戒律长大的少女,被教导要冷心冷情、天天诵读教义的少女,为什么长成了勾人的血蔷薇,血蔷薇又为什么能做圣女,都是因为,莲池是墨长歌的女人。
什么圣女的身体不能与任何人接触,也不过是哄普通教众的罢了。
莲池和妃晔自小一起在圣昭殿长大,后来,在莲池十三岁那年,有一晚大明殿的人急急赶到圣昭殿,说是教主打和田受了伤。
尊者们立刻匆匆拿上药箱,带着莲池、妃晔一起去大明殿为教主看诊。
墨长歌是从修罗场里拼杀出来的,在前几年,前任教主病故之后,他作为四大法王之首继任了教主,虽然做了教主,但遇到危险任务时,他依然总是身先士卒。
除了武功极高,极有担当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被推为四大法王之首,最后又能继任教主的原因。
墨长歌,在明教教众心里是尊贵的教主,在敌人眼里是可怕的活阎罗,而在大明宫的人眼里,教主长相俊美,话很少,遇到危险却总是一马当先提刀杀上去。
自为教主看诊那晚之后,莲池就搬离圣昭殿,住进了大明殿。
虽然莲池是作为预备圣女培养的,但预备圣女毕竟不是圣女,教主看上了她,尊者们并不介意把她送给教主。
和尊者们素日的骄奢淫逸、纵情酒色相比,教主看上莲池,实在算不上什么。
可教主不仅要了莲池,还要让被他滋润得风情动人的莲池做圣女。
这场继任圣女之争,当年十三岁的妃晔以为,教主是要彰显他对莲池的宠爱,可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情,多年后妃晔再回想此事,理解大不同于当年。
在明教普通教众的眼里,教主、法王,或是圣女、尊者,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教内高层。
可实际上,尊者们大多来自波斯总教,按照总教指示行事,同时通过圣女控制教众和圣使们的思想,而教主和法王、护法、圣使却大多是修罗场里拼杀出的少年,比起总教的指示、教义,他们更推崇力量。
双方自然是会有分歧的。
墨长歌让莲池做圣女,相当于折了尊者们的臂膀。
当教主与圣女在同一阵营,总教毕竟远在波斯,要架空尊者们并不难。
当年继任圣女之争的时候,以尊者们的深谋远虑,应该想到了墨长歌的用意,只是当时明教处于在西域开疆的关键阶段,尊者们需要墨长歌带着法王们攻城掠地,就向墨长歌妥协了一回。
等大局定了,换教主、换圣女,都可以再徐徐图之。
只是尊者们没有想到,也根本无法想到,墨长歌谋划的,从来就不是和他们争权。
莲池虽然风情绮丽,但她做圣女后,每回都蒙上面纱,尽职尽责地完成了圣女之责,大明宫从表面上看来一切都风平浪静。
直到一场突变。
突变发生在莲池继任圣女第三年、她十七岁那年。
那年,墨长歌率法王、护法们下雪山攻打西域最后一个要塞——楼兰,楼兰是西域最富饶的城池,尽管当时明教在西域的势力已经发展得极大,但打下楼兰并不容易。
这一去就是两个月。
教主和法王们离了大明宫后,总教千里迢迢送来了一个名叫阿依达的波斯女子给教主做夫人。
阿依达目深唇厚,身材婀娜多姿,虽然是波斯人,却能说流利的汉话,可见总教对教主的贴心。
由于教主还在打楼兰,所以阿依达暂时无法与教主行成亲礼,但她是总教定的教主夫人,所以一进大明宫就高傲、泰然地以教主夫人自居。
教主夫人自然看不惯住在大明殿的圣女莲池,直斥荒唐,先是厉声训斥了一番尊者们,然后把莲池关进了水狱,又组织尊者们推出妃晔接任圣女。
妃晔从出生起,就在为成为圣女而准备,莲池比她大一岁,如果莲池顺利做十年圣女,那么她这辈子都无法成为圣女,待莲池卸任后,她会作为莲池的侍女陪她回波斯总教。
此时被尊者们披上了圣女的星月头纱,妃晔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
不过是尊者们在和教主斗法罢了。
接任圣女、有机会接触到一些教内顶层机要后,妃晔才知道,莲池担任圣女的、教里看似风平浪静的这三年,底下有多少波涛暗涌。
来自教众们的供奉、西域各城池的岁金等,教里每年都有总额惊人的银钱收入。
那么多的金银,西域百姓们从黄沙里辛苦挣出的钱,却由圣使们护送着,一箱箱运去了波斯。
这三年,教主以攻打城池耗资巨大、宽待教众减少供奉等由头,交给波斯的金银锐减。
这次换圣女大概也是总教对教主的警告,下一次,换的就不会是圣女了。
这趟牵扯着巨大利益的浑水,最明哲保身的做法自然是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妃晔却做不到。
小时候莲池偷偷塞给她土糖,暗中教她流光剑法,这些事情,她不会当作理所应当,也不会忘记。
如今想来,莲池的土糖、流光剑法,大概都来自墨长歌。
他们之间的牵绊,开始得比所有人知道的都还要早。
修罗场里踩着同伴尸体成长起来的少年,和懵懂的预备圣女间,究竟是如何开始的牵绊,却没有人能知道了。
莲池被关进水狱以后,阿依达白天去水牢折腾她,开水闸、上刑具,妃晔就晚上偷偷去替她上药、喂水喂饭。
水牢是用来惩戒修罗场少年的地方,那些从小在杀戮里成长起来的少年也受不住的折磨,莲池却生生撑了一个多月。
到了后来,绮丽的美人被折腾得形容枯槁,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她的眼睛却还是熠熠有神。
阿依达看着那双眼睛只觉得慎得慌,甚至不敢再下重手。
妃晔知道,起作用的不是她的药。
后来,教主回来那日,顾不上他自己满身的伤痕、血迹,满身杀气地冲进水牢,撑了一个多月的莲池,看到教主后眼里倔强的光便黯了下去。
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可她却要咬着牙活下去,因为想,再看那个人一眼。
后来,教主走了以后,她经历的那些磨砺,虽然也艰辛难熬,但和这次水牢受刑相比,其实并不算什么,可她却没有熬过。
因为没有坚持下去的信念了。
水牢那次,是妃晔记忆里唯一一次看到教主红了眼眶。
教主抱走了莲池,然后命人把阿依达关了进去。
阿依达惊慌地拍着水牢铁栅大喊:“教主,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妻子”。
教主怒极反笑:“妻子?我妻子在我怀里,你是我哪门子的妻子?”
自此事后,教主和尊者们的斗法,就从暗里摆到了明面上。
圣昭殿在西边,阿依达从水牢里出来后,坚持要住中间的大明殿,教主就和莲池住进了东边的一个殿宇,改名“莲池殿”。
教里人人都叫莲池,“莲池夫人”。
总教和尊者们一时难以扳倒墨长歌,墨长歌就仍是教主,阿依达就还是很执着地以教主夫人自居,她见不到教主,就常常挑衅莲池夫人。
妃晔也曾听到过几回。
往往是阿依达先趾高气扬地宣战:“你现在再得意又有什么用?圣女自小常服紫茄花水,你这辈子也不能给教主生孩子”。
莲池就春风满面地看阿依达:“是呀,我连孩子也生不出来,教主却依然夜夜与我痴缠,可见教主对我情意之深”。
阿依达被刺得脸色大变,却往往还要垂死挣扎一番:“这种闺房春事,你一个女人,怎么好意思就这么说出来?”
莲池依然笑得春风满面:“这些事情我原也不愿意说的,不过看你可怜,夜夜独守空闺,至今不晓人事,就大方地说出来与你分享个中滋味,你若是寂寞,尊者们精力也蛮旺盛的……”
阿依达就总是面红耳赤地铩羽而归。
妃晔就与莲池相对而笑。
教主一边和莲池浓情蜜意,一边精神抖擞地和尊者们斗法,虽然明教自梦华末年传入西域后一直发展迅猛,但也经不住这样的内耗和折腾,渐渐就现出了颓势。
妃晔后来多次回想这些事情,总觉得教主打楼兰、莲池被囚那回是教主行事转变的一个关键点。
楼兰战之前,教主虽然也一直在着手改变教内的一些陈规陋习、以及用不再向波斯输送金银的方法对抗总教,但他那段时间还没有放弃明教,也一直在身先士卒地扩大明教势力。
可楼兰战后,教主似乎意识到,无论怎么变革,都很难割断明教和波斯的联系,后来他所做的许多事,例如停止收教众们的供奉、例如解散修罗训练场,都是倾覆明教的举措。
可尊者们却在楼兰战后几年才明白教主真正的心思,总教从那个时候开始不惜血本,派了一批又一批的圣使来西域诛杀教主,但教主的武功极高,法王们又大多是跟随教主一起从修罗场拼杀出来的少年,总教的诛杀行为都失败了。
为了对抗那些诛杀,忠于教主的教内高手也伤亡不小。
尤其最后那年,有个法王被尊者们劝动,叛了教主,同伴背后插刀,虽然教主最后斩杀了那个背叛他的法王,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
一个经历了十余年内耗的明教,教主重伤未愈,才有了周望北率十余人血洗大明宫的奇迹。
周望北血洗大明宫那天,教主带伤和他的殊死一战,妃晔设下的重重机关,自然都不是为了给西逃的尊者们拖延时间,而是为了给下雪山的莲池拖延时间。
因为莲池有了身孕。
这一切,只能说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墨长歌介怀莲池在水牢受刑,除了加倍还给阿依达,还迁怒于打了两个月的楼兰,这才有了斩杀楼兰城主那日,教主亲临观刑。
楼兰城主一家三十五口,其中有个十岁的男孩,眼神纯粹明亮,一直执着地看着妃晔,十六岁的妃晔被他盯得动了不忍之心,把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又教他流光剑法。
之后十年,墨长歌一心倾覆明教,周望北心怀仇恨四方学技。
十年后,周望北学成了一身狠厉的武功,率人血洗了外强中干的大明宫。
最后,周望北手刃墨长歌,活捉妃晔,逼妃晔在酒馆跳艳舞,以她为饵斩杀明教教众,莲池则在西域东躲西藏,艰难抚养墨阳。
墨长歌杀了周望北的父母,周望北杀了墨长歌,却又养大了墨阳。
恩怨是非,早已理不清。
只是这两个人,实际上却一先一后共同做成了一件事情:毁灭明教。
皑皑的雪山、雪山之巅的大明宫、尊贵的教主、武功高强的圣使、纯洁的圣女、知识渊博的尊者、普渡众生的教义,这是当年教众心里的明教。
梦华王朝末年,天下渐乱,王军应付百姓暴动、藩王割据尚且左支右绌,也就逐渐失了对西域的控制。
没有了戍卫的王军,西域各小国干戈不止,沙漠马匪也越来越多,大漠百姓生活困苦,动辄可能无辜送命。
明教圣使宛如救苦救难的天神从波斯远道而来,入教的百姓需献上供奉,虔诚诵读教义,若诚心获得了圣使的认可,则会在教众的家门上画一幅雪莲图。
门有雪莲图之户,圣使护之,无人敢欺、无人敢扰,如此几年,雪莲图逐渐开遍西域,雪山之巅的大明宫越来越华美。
后来甚至发展到,圣火令所至,西域各小国国主亦莫敢不遵。
可撕开明教包装得华丽圣洁的外壳,实质如何呢?
什么异域圣使跋涉千里来拯救苦难百姓,不过是波斯人搜刮西域钱财的幌子罢了。
且不说一箱箱送去波斯的金银,且不说尊者们在大明宫里穷奢极欲的生活。
单说修罗训练场。
讥饿、鞭打、鲜血和死亡,是修罗场少年们的日常生活。
纵横西域的圣使,不是天神送给明教的礼物,而是从炼狱里挣扎出的人间少年。
世人只知修罗刀法狠厉无情,却不知对于圣使们,确实是从修罗炼狱里学会的修罗刀法。
少年们往往三、四岁就进了修罗场,这些少年,有的是圣使抢来的,有的是家人被圣使灭了门,甚至还有教众为了积福报主动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去。
进了修罗训练场后,少年们终日习武、厮杀,与猛兽斗、与身边的少年斗,踩着一具具尸骸走出自己的生路,成长为明教的利刃。
合格的利刃,还要有一颗忠诚的心,尊者们每天都会给少年们讲解教义,反反复复地对少年们强调,圣使是阳光下最荣耀的存在,为光大圣教而血战至死,是最高贵的生命终结方式。
少年们从三、四岁起就在这样的修罗地狱里长成,听着这样的教导,最后往往都长成了培养他们的人所要的样子。
从无名奴,到10岁时尊者赐名,到15岁时的初阶圣使选拔,再到中阶圣使、高阶圣使,最后到四大护法甚至教主,修罗场的少年们一起爬着这道清晰的阶梯,分别在不同的位置倒下。
而最后走到了最高点的那个少年,他依然保留了自己最初的善良与人性,也摧毁了这个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