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五年,冯贞从杭州回了京都。
十三岁嫁给李兆,十四岁李兆去世,她顶着李兆的名头守孝三年,十七岁进京赶考、金榜题名,成了天启王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之后被点为驸马,尚了元凤公主,成为千百年来第一位女皇帝的皇夫。
又在十七岁那年客居杭州,画了几幅意境尚可的画,写了几本流传较广的话本子,如此十年,说起杭州“碧海居士”,也算小有薄名。
这样与众不同的一番经历、曲折离奇的种种际遇,如今再回京都,冯贞虽有恍如隔世之感,实际上,她的年纪也不过才二十七。
以天家的季为姓、以百年簪缨的英国公容家的容字为名的,如今金銮殿上的元凤皇帝,她虽是女儿身,却比多少男人更有明君之相,文则开女子科举、功在千秋万代,武则御驾亲征、捣毁匈奴王庭。
冯贞担着元凤皇帝的皇夫虚名,实则两人统共也只见过几面,但能生在这样的时代,亲眼目睹一代女皇缔造丰功伟绩,她由衷觉得三生有幸。
冯贞已离京数年,此番回京,也是因为她那尊贵的皇妻。
从承光二十四年离京,承光三十年亦为元凤元年,到如今元凤五年回京,恰好十年。
客居杭州这十年,她写了几篇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甚至仙人狐妖的情感纠葛,看客们颇给面子,这些话本子为她挣来了几分薄名和几两碎银。
元凤应悔别陵郎,碧海青天夜夜心。
“碧海居士”这名号的由来,是冯贞对她那皇妻的一句感慨。
她写了许多男女情爱百态,可实际上,她那成亲后就缠绵病榻的前夫,以及只见过几面的皇妻,就是她此生全部的感情经历。
若非要自我安慰,也只能说,她的对象有男有女,有富有贵,亦是寻常人难有的经历。
冯贞这番进京,乃是因为,她那皇妻出了点儿状况,京都的文武百官绞尽脑汁也不得破解之法,就想起她这千里之外的皇夫,毕竟她也曾是状元郎,或许有几分才学,就把她叫进京都,一起出出主意。
冯贞靠着船舷,打开京里大人们写的密函,事关皇帝宫闱秘辛,信函写得十分隐晦。
她反复看了几遍、琢磨了几回,才大致明白如今宫里是个什么状况。
说得通俗些,宫里闹鬼了。
事情起于元凤三年,元凤皇帝出征漠北、大胜回京后,似乎从漠北草原带了什么东西回来,皇帝就逐渐变得有些神神道道,开始还只是疑神疑鬼,近来简直是入了魇,甚至把元凤宫的窗户用层层黑布蒙了,点着蜡烛独自呆在元凤宫里,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发出骇人的笑声。
鉴于季安皇子不爱江山爱修仙的前车之鉴,文武百官们不由担心,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皇帝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解决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请修为深厚的僧人、道士上门做法,可元凤皇帝虽魔怔却不傻,她提前设了防,百官们请来的僧人、道士们连宫门也进不去。
冯贞把密函收好,闭目沉思。
元凤皇帝从漠北草原带回来的、让她失了心智的,是什么人或者说是什么鬼,再好猜不过。
她感慨于元凤皇帝的碧海青天夜夜心,却没有想到,侯爷对皇帝情深至此。
虽然冠军侯生前英武盖世,但想来死后亦不过一介孤魂野鬼,从承光二十三年冠军侯惨死漠北到元凤三年皇帝御驾亲征,整整九年,侯爷就在漠北草原飘荡了九年。
一缕幽魂,要有多么深的执念和多么坚强的意志,才能坚持下来。
他怎么就知道,皇帝一定会去漠北找他呢。
冯贞写过许多自认为感人的话本子,此时却觉得,她笔下的那些故事,没有哪个能比得上皇帝和侯爷的这段旷世奇情。
虽然感人至深,但毕竟人鬼殊途,她此番进京,或许不得不做一回恶人,拆散这对苦命鸳鸯。
一路颠簸,从水路换到陆路,冯贞在九月到了京都。
毕竟顶着皇夫的名头,皇太子殿下亲自率人在南城门迎她。
冯贞走下马车,就看到十岁的季念陵穿着明亮的小黄袍,神气活现地骑在一匹黑色小马驹上,拿马鞭敲了敲他身边的一匹白色小马驹:“先生请上马,大人们都说您是文弱书生,我就特意给您备了匹小马驹”,又命人赶走了她进京乘的马车。
知道她是文弱书生,却偏要她骑马。
天启王朝有几个文人会骑马?
是金贵的太子殿下,也是十岁顽童,冯贞想到上回见他,还是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懒得与他计较,信步走到南城门的马车租赁处,租了一辆青布马车。
冯贞上马车前,回头看了太子一眼,笑着说:“多谢殿下给微臣备马,微臣不及殿下英武,并不会骑马,还请殿下勿怪”,说完施施然上了马车。
冯贞今日穿的男装,她被点状元那年,俊秀面容、潇洒举止曾折服过多少京都的高门主母,如今虽然长了些岁数,但依然明皙如玉,她这回头一笑,太子竟看得有些发愣,怔了许久才打马追上。
进了皇城,太子领她去元凤宫,顽劣少年难得诚恳地与她说话:“先生,大人们都说你极有办法,可我母皇和父侯好不容易才团聚,请你不要拆散他们,若你此回相助于我,日后你有事,我也一定鼎力相助”。
冯贞叹了口气,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太子:“殿下,人鬼殊途,微臣担心,他们如此相处,难免影响陛下圣体康健,再者,侯爷的英魂能在人间逗留多久?今生虽然有憾,但只要留存魂魄,他们仍有来生可期”。
太子就拉冯贞去东宫,洋洋得意地拿出一叠信函给她看:“先生所虑甚是,但我已经仔仔细细地问过舅舅,我舅舅的师傅是位修为极深的仙人,按舅舅所说,似我母皇和父侯这般,只要在起居方面注意些,并无大碍,我舅舅的师傅还送了母皇一样法器,如今母皇可以见到父侯、与父侯说话,舅舅还说,将来等我母皇殡天了,他就请他师傅来做法,让母皇与父侯作伴,一起再入轮回”。
太子的舅舅,修仙的季安皇子?
季安皇子的师傅是个仙人?
元凤皇帝可以见到冠军侯,他们还能说话?
神鬼之说超出了冯贞的见闻和知识储备,她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便在宫里暂住了下来。
这一住,却发现元凤皇帝姿容明媚、神清气爽,根本不是话本子里常写的,被鬼魂缠身后变得印堂发黑、神态萎靡。
出于关心皇帝,也出于探索未知,她日日都勤勉地去元凤宫晨昏定省,不过几天而已,元凤皇帝就不耐烦地赶她走:“你虽是个女人,但横竖担着我夫君的名头,侯爷不高兴见你,你以后少来,在京都转转,或者替我管教管教念陵”。
会吃醋的鬼魂?
冯贞默默地退出了元凤宫。
就依皇帝所言,在京都转转吧,还可以积累话本子素材。
这一转,却意外发现,确实很有必要好生管教皇太子。
自承光皇帝建国至今,天下太平已久,元凤皇帝近两年对朝政不及从前上心,除了军国大事,其余政事的定夺权都下放给了内阁。
内阁大学士们都是进士及第出身,熟读圣贤书,却未必做圣贤事,勋贵与文臣的矛盾、文臣间的党争、豪强地主与平民百姓争地,太平繁荣的表象之下,历朝历代都有的这些问题也逐渐萌生出来。
皇帝懒于过问朝政,太子就成了各方拉拢、利用的对象。
季念陵,年仅十岁的皇太子,被宦官、宫女捧着长大,喜骑射不爱读书,长成了个糊涂又顽劣的草包,偶尔被别有用心的勋贵、文臣当枪使了,竟也不知道。
所幸他年纪还小,还能试着挽救挽救。
横竖自己是他名义上的爹,又承了他先祖不杀的大恩,冯贞就坐在东宫,等太子回宫。
日暮时分,太子才提着乌木雕蛟轩辕弓回宫,额头上挂满了晶莹的汗珠,兴高采烈地和随从议论要怎么烹饪今日猎得的鹿。
太子见了她,有些意外,但还是边换衣服边邀请她一起吃鹿肉。
男女七岁不同席,太子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已年满十岁,当着她的面换衣服,似乎有些不合礼数。
尴尬中,冯贞突然想到太子总是叫她“先生”,这傻太子莫非以为,她是个男人。
只是眼下,这桩事却并不要紧,冯贞定了定心神,严肃地向太子提出,要亲自给他上文化课。
太子嗤之以鼻:“先生,虽然您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太子太傅却是当代大儒,太傅的学问应该比先生更好吧?”
冯贞点了点头:“太子太傅的学问确实比微臣好”。
太子就笑着问她:“那你凭什么来教我?”
冯贞不卑不亢:“不是非要当代大儒才能成为好的教书先生,殿下有所不知,微臣的爹爹就是一名极优秀的教书先生,他最擅雕琢朽木,微臣从前跟在爹爹身边,自认为也学到了他老人家几分本领……”
太子打断了她:“你爹爹不是个商贾吗,怎么又成了教书先生?”
冯贞面不改色:“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微臣是过继到李家的,养父是商贾,生父却是名教书先生,这些都是可以查证的”。
太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查你干吗?”
宫人们此时端上了烤架和切好的鹿肉,太子就拉着冯贞一起烤肉。
太子虽然是个草包,烤肉手艺却不错,冯贞吃得心满意足,又陪着太子喝了几杯酒,吃人嘴短,她睁着朦胧醉眼去看太子,觉得傻太子看着比平常顺眼了许多。
炭火温度高,冯贞又喝了酒,白净的脸变得红扑扑的,举止也不像平时的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她单手撑着头斜靠在桌边,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太子又看呆了。
明明是个男人,却比女人还娇媚。
难怪当年能入了他母皇的眼。
男人和男人之间生情,也是常有的,京都最大的青楼就是家南风馆。
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毕竟担着皇夫的名头……
太子心烦地命人撤了烤肉架子,又亲自把冯贞扶回了她暂住的琼华宫。
这一扶,却觉得很不对劲……
从小看到书本就打瞌睡的太子,当晚精神抖擞地去了皇史宬,先是翻了半夜史册,又把值夜的史官揪起来,问了半夜话。
虽然彻夜未眠,但走出皇史宬时,太子看着却精神得很。
哼,他不浪费时间看书果然是对的,就连天家的起居注都是满纸胡言,何况其余的书。
只是眼下为了亲近那位矫情的状元郎,却不得不假装虚心好学。
前一晚饮了酒,第二天冯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她原本就是闲人,这原本也没有什么。
却听宫人小心翼翼地回禀,太子已在琼华宫外候了半日,冯贞就草草梳洗了一番,赶去接驾。
九月的日头有些毒,太子被晒了许久,却没有丝毫不耐,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弟子顽劣,劳先生费心”。
究竟是草包开了窍,还是又想到了什么捉弄人的促狭主意,冯贞没有计较,认认真真地为太子授课:“若殿下认为微臣所言有理,还请殿下日后行事三思”。
“这第一讲,与殿下昨日所吃的鹿肉也有些干系,微臣今日想与殿下探讨,逐鹿天下这个词”
“金銮殿上的大宝之位,这江山天下、大好河山,几十年前的主人还不姓季,前朝灵帝行事无道,百姓不堪其苦,承光皇帝应天而生,诛反贼、驱匈奴,如此才有你季家的天启王朝”
“承光皇帝勤于政务,容皇后心恤万民,如此休养生息三十年,才有殿下今日所见的国泰民安”
“殿下的母皇,元凤皇帝亦是一代明君,只是近年,确有所疏懒”
“殿下您既然叫冠军侯一声父侯,想来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当年冠军侯惨死漠北,元凤公主根基不稳,却仍冒着风险,用瞒天过海的法子与微臣成婚,生下了殿下”
“还请殿下能感念承光皇帝打天下的艰辛,体谅元凤皇帝生育您的不易,今后莫要再耽于骑射之乐,心怀仁念,守好这万里河山”。
太子听得满脸凝重,后来果然就收起了玩心,认认真真地跟着冯贞读圣贤书,一本一本替他母皇批折子。
如此五年,顽劣孩童终成稳重少年,冯贞满心欣慰。
元凤皇帝更是放心,点了太子监国,计划搬去西郊行宫。
西郊行宫古木葱茏,枝叶繁茂,比皇宫幽静阴凉许多。
皇帝临行前,太子在东宫为皇帝办了饯行酒席,邀冯贞作陪,酒宴氛围原本很愉快。
吃到一半,太子却突然撩袍跪下,求皇帝下道旨,还冯贞清名。
皇帝觉得太子言之有理:“当年点假驸马,本就是权宜之计,害你恩师如今孑然一身,朕每思及此,亦颇感有愧”。
太子看向冯贞的眼神炽热又明亮。
冯贞心乱如麻。
想到太子这几年,颇喜欢拉她出游,或是逛夜市,或是爬山,还喜欢搜集玲珑玩物或可口小***心呈送给她。
太子对她,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她从不敢深想。
大概,不过是少年玩心罢了,可眼下,太子却郑重地跪在皇帝身前,仿佛还要说什么……
冯贞也撩袍跪了下去:“陛下,万万不可,若是太子清誉有损,微臣万死难辞其罪”。
这番话,面上的意思是,如果公布她是女人,那么太子就是皇帝和冠军侯无媒而合生下的孩子,这样的出生是有污点的。
另一层意思,太子应该懂。
冯贞又给太子磕头:“微臣倾尽全力教导殿下,惟愿殿下,恩泽天下万民,英名流传千古”。
元凤皇帝看着他们,过了许久才说话:“罢了,朕欠你的,就让这不肖子来还吧”。
冯贞又拼死相争一番,最终元凤皇帝离宫前,发的旨意是,皇夫冯贞不幸染疾,英年早逝。
后来史书里记的就是,元凤十年,皇夫冯贞染疾去世,元凤皇帝大为伤情,点了太子监国,自此迁居西郊行宫。
冯贞去世后,太子守孝一年,服孝期满,元凤皇帝就禅了位。
新帝临朝,满朝文武纷纷提起选后一事,兹事体大,还特意往西郊行宫太上皇处也呈了折子。
内廷传出消息,新帝身边已有了一位贞夫人。
这位贞夫人不知来历,据说在新帝还是太子时就伴在他身边,大约原本是个小宫女。
贞夫人虽然出身不高,但皮相很好,又极懂皇帝的心思,皇帝极信赖她,每遇军国要务难决之事,往往把折子拿到琼华宫与贞夫人共商。
贞夫人虽然出身不高,但只要身家清白、品行端正,亦可为后,皇帝一直留着奏请立后的折子,就有官员上了请立贞夫人为后的折子。
却还是留中不发。
这出扑朔迷离的后宫大戏在念陵二年终于有了结果,皇帝郑重地封了贞夫人为皇贵妃,却不提立后。
天启王朝的第三位皇帝,与他的母皇一起开创了元陵盛世,这位皇帝一生勤于政事、知人善任,在位期间朝政清明,兵强马壮,百姓富庶,是青史有载的一代明君。
念陵皇帝一生唯一的瑕疵,在于他没有皇后,身边只有位宫女出身的贞贵妃。
念陵皇帝极爱重这位贞贵妃,贞贵妃还为皇帝生育了一儿一女,年年都有官员请立贞贵妃为后,皇帝却始终没有立她为后。
念陵皇帝一朝,朝堂、民间都是关于这位独得帝宠的皇贵妃的传言,贞贵妃却神秘极了,出身、来历、模样、性情,样样都是谜。
还有好事之徒特意向内廷放出来的宫人打听,那些宫人却个个都嘴紧得很,仿佛若是泄露了贞贵妃的消息,就会遭遇多么可怕的后果,个个都只是语焉不详地说,“贵妃娘娘明皙如玉,又腹有诗书,是位绝代佳人”。
打听不到消息,众人就着意去观察皇帝的一双儿女,小皇子与皇帝就像一个模子拓印出来的,小公主却长得像祖父、祖母,一双大眼睛和元凤皇帝一模一样,精致的脸庞应是随了元凤皇帝那位玉树临风的状元皇夫。
小皇子和小公主都是世间少有的好样貌,只可惜看不出贞贵妃的样子。
念陵皇帝百年之后,因为他没有皇后,太庙里他的肖像画旁边,就挂着幅举扇遮面的贞贵妃像。
小皇子继了皇位,每回去太庙拜祭都觉得有趣。
先祖们的肖像画并排悬挂,他父皇的左边,是位穿着大红状元袍的清秀书生,正是他祖母那位学比山成的状元皇夫。
而他父皇的右边,是以扇遮面、头戴凤冠的贵妃娘娘,他的母妃。
这么有趣的事情,也不知道后世会不会有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