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荣祥带着满肚子疑问,躬身退离大殿。空荡荡地锦绣殿堂中,只余一人静坐方榻,一语不发。墨黑深邃的瞳孔如一汪深潭,荡漾缅怀之色,男子似是在回忆什么。
宫女宦官悄悄进殿,各自忙碌。这时,宦官颤巍巍递上另一份奏疏,夺目刺眼的鲜红羽毛附着其上。
八百里加急,自边关永郡而来。
不知为何,中年男子嘴角陡然掀起一抹讥讽,好日子,事情挤到一起了,是怕朕清闲么?待他收敛心神,阅览奏疏后,嘴角讥讽不屑之色更浓,兀的,男子爆发出一阵狂笑,在大殿之内回响。
宫女宦官惶惑不安,匍匐在地,抖若筛糠。
铁骑南下,区区百人有胆秣兵厉马,剑指京畿之地。秦庆安,有胆、够种,到底是让朕断过臂膀之人,狼子野心,惊煞天人!
“让朕瞧瞧,何能以百人之躯,挡朕十万畿服!”男子面目狰狞,大喊出声,寒霜敷面,温度为之一凝。
“也好,让朕领教你效忠的契丹蛮子,究竟如何!莫不是朕偌大王朝,竟无可取之处!”
“来人,宣秦苍然觐见!朕要和我天朝擎天柱石好生聊聊,这孽障死活,朕管还是不管!”
面色阴沉,夕阳照耀在男子花白斑驳的发髻上,巍巍而颤,如老人迟暮。那最后一句,男子是面部狰狞地狂吼,青筋毕露。无人质疑,话中潜藏着金戈铁马般的杀意。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绝非妄言!
天色暗了,烛台上早已摆满烛火,将大殿照耀地亮如白昼。
一位身材矮小、肩膀消瘦的老人缓步而来。老人面庞干枯,身着紫金蟒服,腰配金鱼袋,一眼可知荣宠至极。但除此之外,无半点富贵痕迹。相比于聂荣祥,老人随意很多,陈旧官靴每次落地,步子均大小不一。似是每行一步,要揣测长短距离,莫落入陷阱中一般。
虽然老人行步从不停顿,也能看出一股子不协调。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无人能想到,名满天下的秦师,论起朝堂之上最不受待见之人,他高居榜首。老人的处境,正如他脚下步子,用如履薄冰四字实在贴切,再合适不过。老人危害太多人的利益,乃至于皇权受损。
知晓症结所在,无能为力。
便是眼前胸怀寰宇的千古帝君,对他也喜忧参半,难以相容。
天下间,老人是帝王最信任的人,楚平婴对老人的信任,超过自己。可老人也最令君王不安之人。
内忧外患?何惧道哉?
对天子言,造反可以镇压,敌国可以攻打,病了能治,饿了能吃。唯独老人,比蛮子百万铁骑猛戾万倍,振臂一呼,大厦将倾!
男子看着老人走来,像眼见一座山缓缓倾塌,碾压而来,令人颤抖。这样的场景他见了无数遍,可直到现在,犹令他难以心安。
明知他不会,此人谓之千古第一忠臣,亦不为过。纵然身死,也必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喉咙上悬着一柄绝世宝剑,缆绳固若金汤,剑不得下落,又如何?谁能心安?
楚平婴更是如此,寝食不安。杀不得,放不得,留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把剑,束手无策!
而他,之于老人同样如此。
“臣秦苍然,参见陛下!”老人行至男子跟前,躬身执礼。
面圣不跪,几人能有?
“近来身子骨可好!”男子瞧了瞧老人枯瘦蜡黄的脸色,担忧问道。
“托陛下洪福,老朽还可!”
“嗯,明个命太医给您老诊治,保重身子。天暖了,绿菜还没下来,御膳房还有些,全给您老送去,还有静妃调制的凝神香,配以东珠最是有效......”
男子絮絮叨叨,凌人风气具无,不复先前模样。
想老人死,可也真心关怀老人!
老人笑笑,心间窜过一道暖流。最想让自己死的人,也最想让自己活。这些年弹劾、斥罪的折子越来越多,怕是一座甘露殿也盛不下。不用盛,男子看也不看,全烧了。
问罪老人,谁敢?!
“臣谢过陛下!”老人又是行礼,“陛下召臣入宫,是为秦庆安?”
“是,也不是!”男子一挥手,宦官明了,连忙搬来座椅。
陛下每每与老人商谈,均要赐座。
“有三事,一件件说便是。前日工部刘宪奏疏,年前由你监察修葺的皇陵暗地阴潮,陵墓暗生青苔,不祥之兆,例数您老十罪,按律,诛九族!哈哈,泼天大罪,也夸得下口!”
男子讥笑。
“陛下意欲何为?”
男子漠然,平静无波,似是吃饭喝水般的正常。只他吐出的话,令人遍体生寒:“诛三族,三族内,鸡犬不留!”
“十分妥当!只是....”
“朕意已决!”
老人点头,眼光闪烁,烛火样的摇曳不定。三日内,工部大员刘宪,三族鸡犬不留。欺君罔上,罪不止此!
陛下有心为之!
倘若别时,处罚断不会如此重若万钧。只可惜,今岁一入,百官针对老人之意太明显,奏疏雪花般的飞入宫廷,无法置之不理。
他们逼得男子,不得不杀!
流了血,某人便会肃静一些时日。
也好,也是刘宪所求。死了一了百了,三族老幼,换来朝堂一片清明夸耀,对两袖污浊、罪恶昭著者,是极好的归宿。
只可惜刘姓老幼无辜,白白断送性命。
不给老人沉痛之机,男子把玩着笔洗,“第二事,秦庆安率辽南大王院百余铁骑,剑指京城,取朕首级!朕,想杀他!”
‘杀他’两字,不啻于晴天霹雳滚滚而下,男子口吻却轻若鸿毛。
男子极力平缓语气,不教老人听出任何情绪。而他眼见,老人年迈身躯一阵颤动,继而僵硬。道不明的心绪犹如实质扩散,压人心神,呼吸都是一滞。
老人面上,不见异态。
男子静待下文。
良久,老人抬头,老眼浑浊,深处隐着看不清的异态,“臣,愿为监斩!”
男子嘴角一扬,斑白两鬓微微一动,眼珠不离笔洗,“正和朕意!”
父监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耄耋老人抗得过心间悲痛,不折寿数,朝堂对其攻讦便得以暂缓。日后,谁再能以秦庆安降辽为凭?
帝王心术,不可谓不歹毒。
几十年在朝为官,老人如何不知。他的抉择犹如刘宪,权衡利弊,别无选择。
天人交战、心如死灰地心理斗争,须臾间落下帷幕。
“至于这第三事,算不得大事,你我也不妨谈谈。可还记得林正!”
老人一怔,十余年前地兵燹灾祸自脑际一闪而过。老人不愿多想,当下道:“忠臣也!”
男子不置可否,想了想,终究未将心间若有若无的讥讽表露出来。忠臣,朝野谁不能称忠臣?放眼望去,满朝文武,真忠心者有几人?
欺世有术尔!
不知多久,男子不把忠臣当褒美之言了。
“林正身后事,朕与你一同处理的。被你弟子翻出了,”男子玩味道:“您老有个好徒弟,心细如发,纤毫毕现之事,也挑得出杂物,叫人难安。”
老人垂头,不敢妄言。
男子接着道:“林正死了,那两个小子还活着,安顿在郑州了吧?”
家眷老幼,皆由老人眷顾。依着男子心性,难保不永绝后患,令旷世忠臣断子绝后,方才心安。
说来可笑,为天家忠,为天家死,天家要绝其后。
老人肯定道:“正是!”
周身陡然阴冷,男子毫不掩饰的杀心,昭然若揭。雨打礁石般的,老人岿然不动,这些他经历过无数次,心无惶恐。直到男子说:有心了,接着男子一笑,春风化雨,先前气态从未存在一般,使人如沐春风。
郑州,才俊之地。老人着实废了心思,给林家再起之机。正如林枫以奇谋助谢维脱罪,也要顾及身后事,给谢家东山再起的机会。
老人做的更隐晦、也更渺茫。
老人知晓男子看透他十余年前所作所为,却还是忍不住道:“林正一世忠臣,替天家蒙受大难,还断其后辈前路!人在做,天在看,陛下贵为天子,看不明微末道理?”
自诩天子,天的儿子,不懂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讽刺!
老人嘲讽男子。
敢如此者,一人尔!旁人必血溅五步!
并不答话,男子沉吟,喜笑颜开。秦苍然还是秦苍然,看不过眼,敢当殿指责,当众痛斥!是他,没因秦庆安生变!
不过,他不变,朝堂上他楚平婴如何自处!
心烦!还是杀了省事儿!
男子眉宇阴翳,片刻后又舒展开来,挑起一个舒适的弧度。有些人,生来注定给人添麻烦,还好,男子对老人的忧愁,并非全是杀心。
“你赢了,摆了朕一道。姓林的不该绝,出了个混小子!次子林枫,送走那会,才这么丁点大吧?”
男子记不得了,比划一下,大约新生婴儿大小。无人戳破,那年林枫两岁。
还以为是长子林贤,老人不胜唏嘘。不过无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样的。
“陛下欲如何对待?”老人问。
“如何对待,要看小子如何?聂荣祥言其少年英才,太守苏侗言之奇绝无两,沉甸甸的分量,朕御宇几十年,未见苏老头这般夸人。”
平静得出奇。
老人暗叹,陛下还是陛下,为绝后患,杀心不减。林小子是死是活,看老天给他多少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