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潮阁偏殿,说起来已算不得听潮阁,脱离楼阁而出,在旁重建一座依偎前者的稍小偏阁。孤零零岛屿上,尤像相互依存,眺望远方水天一色的难兄难弟。
糊涂兄也注意到,明白是偏殿,毕竟自称一方,占地也颇为不小,不宜再以‘听潮’二字署名。许是为了对仗,将其名为‘观雨’。游荡之时,林枫经过殿门,也朝内张望一番,不及听潮恢弘壮哉,大气磅礴,却也小有风味,檀香雅致,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
此刻,观雨楼正殿中熙熙攘攘,三两微声。
较之于正殿,此处看似和气,却也有股子沉闷之气淤积。一位位宫装妇人秉持仪态,笑貌矜持,俨然宝寺殿堂之上的佛陀释迦,缅怀悲悯宝相庄严,定格了一样。
这些主母夫人,大多年岁稍长,鬓发斑驳。有些身旁站着丫鬟,有几位则横撑拐杖,屏退下人。
到了她们这个年纪,什么人颜美玉、艳若桃花,统统这类增谥褒美,早不在意了。连家门仇怨,也不须她们去顾。只衣着得体,言行合仪,拿出诰命一品的样子,也就够了。
一把年纪,仍难避窠臼。尽管满堂在座,皆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相识。
半百女菩萨打从偏门进来,将怀抱着的佛龛置于桌案上,欠身行礼,退回角落中,那个闭目默诵往生经文,老态龙钟的妇人身旁。适才擦净的老眼,垂下暗色。
阔别十几年,自昨晚瞧见小姐后,每每看到她,记忆中的珠玉美人被岁月剥夺年华,成了苍颜老态。她都抑制不住地鼻酸,难忍啜泣。
小姐才三十六岁!
十六载佛间光阴,把她折磨成什么样子?
她还记得从前,小姐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喜在墙根下盯着那一株老桃树出神,桃花盛开时,最喜抛下身段翻上枝干,坐在上面摘桃花。不戴在头上,也不拎回屋,洒进一旁荷塘里。
有时也会盯着天上,太阳刺地眼痛也不闭,逞强。
大早上看朝阳,晚上就看夕阳。没人问,她会找人说道为什么看,看出了什么。说的最多的话:晚霞比朝霞好看呀!
问为何,她笑嘻嘻说:朝阳过去天就亮了,光天化日,世俗的很,瞧不见想要的。还是夕阳好,就算做梦是假的,也想看看梦里的样子。
下人没读书的福气,不懂。
反倒之后,大家伙暗地叫她‘云哥儿’,说她泼的很,有股子薄戾,像男孩。她听了也不生气,脆生生答应,笑盈盈的,闪烁的眼里像是能荡漾波纹。
不似别家小姐,情窦初开的年纪,明明从未经历,偏能倒出一肚子哀怨忧伤来。
有一回小姐摘花,一个人扛梯子爬山墙头。大风卷倒木梯,她敢从墙头跳下来,折了腿,不喊不叫,一瘸一拐回屋,还不忘把花洒进荷塘。
老爷叫去问话,扬着笑嘻嘻的雪白俏脸,一脸没事的表情:不怪丫鬟,我躲着的,谁也不用跟来。
那一回,小姐受罚禁食两天。下人们急的乱转,每顿有人偷送,多少人受罚杖责,哭嚎着血淋淋的后背,仍不悔改。
为那些受罚下人,小姐敢跟一直怕到骨子里的老爷悍然大吵,龇牙咧嘴,气势不弱分毫。
记忆里,那是个个小老虎般的女孩,呲着爱笑的小虎牙,冲大家嘻嘻一笑,胸膛一挺,率真烂漫。看一眼,什么伤心忧愁也没了。只当那个小老虎与眼前古井无波、抑郁孤寂的妇人联系一起,人影缓缓重合,是那么让人心痛,仿佛现实将女孩压破了,支离破碎,甚至于让她这位仅几面之缘的丫鬟,泪眼朦胧,心有不甘。
老妪俯下身,“听潮阁殿门前,老身望见殿中一位公子,走神摔了一跤,小姐赎罪!”
夫人点点头,睁开灰暗的眸子,看到榆木菩萨安然无恙,舒心道:“菩萨也有劫难,怪不得旁人。”
还是当年的样子,没变。
老妪笑道:“小姐和以前一样,心善。那年陛下赏赐老爷的一斛东珠,叫下人打碎了,还是小姐替了罪呢!”
“陈年往事,不提也罢!”妇人阖目假寐。
老妪欲言又止,暗忖一阵,并不言语。
殿上一众妇人三三两两簇拥到榆木菩萨前,双手合十,细细端详。这放于深宅中,受一人虔诚供奉、进香朝拜的土梗木偶,与庙宇金身宝相有何不同。
只是任她们左右环视,除却时间刻蚀上的深色印迹,也无其他。
袅袅熏烟从香炉冒出,缓缓升腾,若有若无地檀香味弥散开来。
“小姐,老身听闻惊鸿苑,是许阳方家费心建造的?”老妪寻找话题。
“应当是吧!”
“方家显贵,缘何费心费力,建造这么一座园子?旁人是借是租,一律不肯,留着做什么?”
妇人想了想,“许是有大用吧!”
“嘿,小姐说的是,瞧老身这脑子。”老妪眼光一亮,若有深意,“打理园子的方家小辈,说是跟故去的皇后娘娘亲近,也不知真假。先前路过殿前,老身壮胆往里一看,您说怎么着,嘿,青年才俊,厉害着呢!”
兴许是提及薨去的皇后方氏,夫人暗道阿弥陀佛。
老妪接着道:“不知哪家公子,坐在末位,一双眼睛像极了您。老身悄悄问了走道端水的丫鬟,您猜怎么着?姓林,嘿嘿,我以为姓云呢,也好是咱家的!”
妇人一怔,“佛有众生相,皮囊罢了。”
“是是是,丫鬟碎嘴,跟老身多说了几句。林公子可了不得,打理园子的方家那位亲自赶车,尊贵着呢。哦,还跟我提了一句,林公子本名叫什么....林枫,年方....十七,不多不少!”
声音愈发小了。
老妪手心攥着一把汗,生怕雾里看花似得闲碎家常被人听去。
妇人刚刚阖上的双目乍然睁开,肩上一沉,是老妪长久浆洗衣物的粗糙手掌。
三十六载年岁,受尽苦楚的身子骨剧烈颤抖。藏于袖中转动的念珠,随之一顿,抖动不停,似是心慌。
“说来也巧,林公子只眉眼像小姐,剩下七八分,倒随了别人面相。”老妪佯装好笑,以手掩口,“模样俊俏的紧,老身说不出来,就像....就像....塘...什么水什么人的,哎呦,老身可念不出来!臊得慌!”
放开手,老妪又闲说某家公子如何俊朗,哪位儒雅风墨,一看只是随了哪位大人,必成大器。妇人艰难回应,耳畔嗡嗡作响。
林枫。
十七岁。
荷塘春水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