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月亮,又想起很多往事。小时候,我常随着母亲在静园赏月,有一天,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送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母亲像往常那样,给我讲了贾府很多欢乐的时光,然而这愉快的气氛却被我一个无心的问题改变了。”黛玉幽幽道。
“你问了什么?”
“我问父亲跟母亲是怎么认识的,母亲居然叹了口气,说他不是她的初恋。”
“那时候我还不懂得谈恋爱是在干嘛,却从母亲寒澈的双眸中看到了凄凉、不甘和愤懑。她说,小时候偷偷地喜欢过一个男孩子……”
“这情节在哪里见过,哦对了,跟你一样呢。”
“呸,”黛玉啐了一口,“我要划重点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黛玉把我引入一间密室。
我立时摆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意识到她后面的话可能很重要,还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
“这对鸳鸯被人生生拆散了。男孩子正是后来的唐将军,而拆散他们的是权势煊赫的筠灵长公主。因为长公主也看上了唐将军。”
“后来,母亲听从了外祖母的安排,嫁到林家。成婚后母亲跟父亲百般恩爱,可唐将军还心心念着母亲,与长公主成了名义上的夫妻。”
“都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谁曾想如今的情形竟然反过来了,说不定这就是上天给长公主的惩罚。”我插话道。
“以前每念及此,我心中就涌上快意,觉得长公主真是自食其果。可后来大了,对母亲隐隐有些担心,你要知道,筠灵长公主并非气量宽大之人。”
“有件事能看出筠灵的人品,母亲说前几年去上香,巧遇初恋,她还用知君用心、还君明珠的典故劝说了唐将军。可见母亲对唐将军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然而不久就有母亲跟唐将军私会的流言。”黛玉道。
“可了不得,看来园中的鬼八成是筠灵指使人干的!这是要害死我们全家!”我惊道。
“你觉得单单是情感纠葛,会让筠灵暗下杀心吗?说不定另有隐情,实不相瞒,去年我们家还撞见一桩怪事。”
“你快说来。”
“去年幼弟病重,你我随着父母去顺泰寺祈福。及至中午,寺中给我们送来上等菜肴,父亲、母亲和萤玉姐姐吃得津津有味,我却难以下咽,因为——”
黛玉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那素羹汤,似乎散发着动物尸体腐败后溶于水的气味……或者说,可能是,人的尸体……”
“真假啊?!你确定没判断错吗,父母、萤玉还有寺中其他人为什么毫无觉察?”
黛玉指指脖子上的通灵玉:“我嗅觉过人。”
玉上的字我曾看过,确实有增进嗅觉的功效。
“为了更接近真相,我装作很爱吃的样子,还向知客僧打听了,他说熬制素羹的水来自于后山的一口井。”
“我就拉着母亲的衣角撒娇,说去后山取些甘冽的井水泡茶,父母从小疼我,便同意了。知客僧晓得我们身份较高,一直殷勤接待,不料此刻板着脸道,去后山须得由他带路,不可乱逛,出了安全区会遇见猛兽伤人。”
“我当时心下生疑,若说这护佑一方的佛寺允许猛兽存在,自然是不信的。”
“我表面上没多话,遂跟着僧人爬山了,那时先天不足还没好,怯弱不胜,过了好久才到半山,终于看到了那口井,井水清冽,可腐败气息也更浓了。可惜没机会把水全舀上来,看看井下面到底是动物尸体还是人。”
“这时忽然来了其他僧人,把知客僧叫走了,他走之前寻思着,既已看到了井,我们也没再提其他过分的要求,于是还算放心,让我们自行原路返回。”
“我们第一次来,走着走着竟迷路了,顺着下山的路,没找到寺庙,反而进入一条峡谷之中。”
“迎面过来一位僧人,见到我们后,显得有些惊讶,又说这儿不可久留,于是带路,意欲送我们回庙宇中。不料尚未出谷,因又看见山门次第开启,露出一级级石阶,几位和尚装扮的年轻人拾级而上,见到这儿有外人,心下着实一震,有个人袖中便掉落一物。因人群挡了视线,父母姐姐均不得见,我却看得一清二楚,竟是一枚金簪……”
“太可怕了!和尚随身携带着女人的东西,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们并非和尚,二是那物并非金簪……我们可能窥见了一个重大的秘密,幸而知道的不多,身份又非平民百姓,或者那个带路的僧人好心,事后也说了些软话,不然那些人早就把我们家灭口了!”我仰面跌足道。
“那口井,或许就藏着被灭口的知情人。”我一行思考,一行补充道。
黛玉对我的推理不置可否,只从另一个侧面说道:“父亲并未察觉到金簪和饭菜的异样,可回家后还是严厉申饬了我,在此之前,他从未对我动过气。”
“还罚我禁足一个月。”黛玉嘟着嘴,眼看着泪就要下来了。
“……”心疼妹妹一秒钟。看来妹妹是个逻辑严密之人,当我口无遮拦地开展推理之时,她仍然按兵不动。
大厦将倾,多少人的聪明才智只能运用在理论推理上面,可想明白大厦为什么会塌意义不大,伸手扶住将倾之楼才是重点。
细细想来,确实与上辈子的黛玉不一样了呢。
这也正常,当有一个重生的机会摆在面前,谁不想成就更好的自己?
而且,以黛玉的大局观,她还要成就更好的别人,甚至,更好的天下。
“喂,想什么呢?”黛玉伸出五指,在我呆滞的眼前晃了晃,“萤玉姐姐不必心疼我,还是明哲保身为妙,姐姐从小痴迷武术,父亲让你以修习诗书为主、武艺为辅,没想到武功长进蛮快,经史却……为此,父亲经常数落姐姐,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哟。”
“花林根本不会武术的……”
“雪雁,取西瓜来——”黛玉拉了我,转出密室,走进静园。
“你试试,能不能劈开它?”
“啪”,西瓜被我按在地上,单掌劈开,毫不费力。
“以后要多点自信,这具身子既是萤玉的,今后你自然是论文能文,论武能武的全才。”
“姑娘真真是好身手!”说话的是黛玉的丫头福临。
福临心高气傲,一般人休想从她那儿得到一句好评。
即便如此,福临还是能留下来作为大丫鬟侍候主子。
听黛玉说过,这丫头武艺高强,若是跟我比——也不相上下。
福临身边有位中年妇女,瞧那模样,貌似已经四五十岁,可小鞋上绣着花,裤腿上镶着边,顶门用白手帕盖了起来,似乎想遮盖住业已掉光的头发,偏没盖严实,让人得以管中窥豹。脸上搽了粉,偏没抹匀,阳光下还能看到一闪一闪的亮晶晶。
正打量着,妇女向我们福了福:“小妇人大名冯似,见过贵府二位小姐,既然贵府请了小妇人,这事定然给您们办得妥妥的。待我作个法,定叫这阴物魂飞魄散,再无容身之所,从此一劳永逸。”
原来是个混江湖的仙姑。
冯仙姑向我们行了礼,就由丫鬟带到宜宁堂了,父亲在那里,他们要面议作法之事。
黛玉睇了一眼远去的背影,抿嘴乐道:“母蝗虫脸上结了霜,只可惜官粉涂不平皱纹。”
宜宁堂里。
林如海叹道:“林家书香门第,圣人门生,本不谈怪力乱神。无奈大姑娘前几日在静园习武,竟忽然跌倒,口口声声说见了鬼,随后昏迷数日方醒。她身板一向结实,这次病情如此严重,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冯仙姑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高手,还请你作法驱邪。”
冯仙姑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开始搭建法坛。
法坛设在静园翠岚溪旁。且说翠岚溪水深碧纡缓,流经之处一片拨金戛玉之声,清泠不歇。原来是一高人名唤山子野者,每在潆流迂回之处,便着人于石脚上包了铜皮,流水过来时便如鸣佩环,倒像有人藏在水里弹琴似的。然而这琮琮乐音,在闹鬼之后就再也没有复现。
及至中午,冯仙姑开始作法。父亲站在法坛东边拧眉观看,我和黛玉在西边,显然父亲大人是有意安排,我们姐妹同在一处,自然方便说悄悄话。
若说我俩的安全?当然需要福临和仙姑保驾护航。
冯仙姑先将鸡血淋在地上,形成一个好似麦田怪圈的图案,又从包袱里拿出三根香,凑到香烛前点燃。
袅袅烟气中,她开始走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你看她靠谱吗?”我碰了碰黛玉的胳膊。
“且瞧着吧,虽说是野路子出身,倒有几分真本事。可能是哪个玄门中人行走江湖时,教了她几手。”
“你还知道——玄门?”我并不清楚玄门是什么门派,故意拖长了声调问道。
“这个以后再给你解释。”黛玉在眉间贴了一片芣苢,以便看清邪祟的真身。
翠岚溪边,甘棠蔽芾,繁茂的棠梨树恰成了凶煞的栖身之所。那里有个灰白的影子,以一种倒挂的姿势悬吊在树干上,哪怕正午的太阳,也掩不住它身上的煞气。凶煞约莫有十年的修炼,功力了得,若是时机正好,是能杀人的。
随着冯仙姑作法,地上的麦田怪圈、溪边的法坛、以及她口中的咒语,各自散逸出无形的法力,汇集到一处,形成一个漩涡,交替往复,把那些藏在草丛里、碎石下、溪流中的零散阴气一一驱逐。
刹那间,溪水叮咚,乐音复现。
远处丫鬟们一片欢腾。我瞄了一眼黛玉,她没笑,于是我也没作声。
确实有些不妙,黛玉的视界里,凶煞暴怒了。
血红的眼睛,透着满满的恶意,看着下方的冯仙姑。
仙姑浑然不知,仍然中规中矩地口吐烟气,捏诀走步。
凶煞之气开始张扬。煞气碰到香烛,火焰猛地往上窜。
丫鬟仆妇们还在谈笑。一个莺声道:“仙姑好本领,这火苗要烧死那邪祟。”
仙姑心里却咯噔一声,当下吸一口烟,猛地吐了出去。
烟气将香烛的火焰压了下来。没等她松口气,烛火再次窜高,“哔剥”之声不绝。
冯仙姑心一沉。她干这行也有十几年了,心知这回遇到的东西,比想象中要凶,不假思索,摸了把糯米抛出去。
“嗞……”雪白的糯米变得焦黑。
还有不懂内情的丫鬟在欢呼,一群人笑道:“这是凶煞被糯米擒住了。”
冯仙姑颤颤地向林如海瞟了一眼,但见他面沉似水。
仙姑收了不少钱,此时再不敢留手,急忙从腰间掏出东西,一抹法坛,排出十二枚铜钱。
那可是十二座降魔阵法,每个阵都不简单,何况十二阵交错复合?这十二阵法冯仙姑只用过一次,当时凶煞还没闯过第一阵,就成了瓮中之鳖,最后被轻松击杀。
“乾坤一掷,万圣神祇……”仙姑念完咒,双手一张,抛出三枚铜钱:“呔!还不束手就擒!”
铜钱弹起,“嗡嗡”振鸣,仿佛由线牵引的风筝,一圈圈地盘桓,与仙姑的意念高度契合。
仙姑胸有成竹,泰然入静,利用原神能动的自律性,调控积淀出亚无极思维态。
丫鬟们纷纷惊呼出声,心道,扬州第一仙姑,名不虚传。
一圈圈的黑气缠上铜钱,使得钱币越来越重,终于浮力小于重力,掉落在地。
冯仙姑大吃一惊,三枚铜钱还不足以收了它,看来是有史以来最凶的恶鬼。
仙姑不觉后背发凉,只得双手一挥,十二枚铜钱尽数飞起。在半空回旋,载沉载浮,一道道清灵之气从2到50纳米的中孔逸出,形成一股不弱的法力。
“噗——咣当——叮——”
三声连响。第一声,是香烟应声而灭,第二声,是法坛被打翻,第三声,是十二阵法齐齐落地。
“啊——”冯仙姑惨叫一声,尔后口鼻流血,这是凶煞正在攻击她的身体。
丫鬟们四散奔逃,心道冯仙姑命不保矣。
黛玉长袖一舞,只道一声:“去!”我却没看见她召唤而来的救兵。
不过,绝美的脸庞有着超出这个年龄段的冷静,也许这就够了,我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黛玉的视界里,有无数袖蜂飞出,即便日光强烈,仍盖不住它们身上那一抹亮丽的银白。
宛若铂金般高贵的杀手群。
“呜——”凶煞被袖蜂蛰得发出哀嚎,随后向树林深处逃窜。
“叮——”掉落在地的铜钱齐声振鸣,再次尽职尽责飞起来,排列成阵,形成反扑之势,将凶煞身上又打伤几处。
冯仙姑心中大定,怒目圆睁,一口烟气吐了出去,瞬间化成一道结界,将凶煞困在柳树林中。
“叮叮叮……”十二声长鸣响起,意在提醒主人,十二阵法已经悉数失了灵性。
冯仙姑顾不得肉疼,虚脱般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头大汗。
“如此绝招,你是何时习得?又隶属于哪一门派?”看黛玉面不改色,我感觉问题不大,于是试探道。
“你们睡觉的时候。”黛玉淡淡道,“独门绝技。”
的确,有些技艺非要苦练不可,并且随大流就不好用了,今天的仙姑就是一个例子。
恰是:业精于勤荒于嬉,技成于专毁于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