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仿佛一条巨蟒在前方翻滚，路是那样的崎岖不平，又是那样的无穷无尽，约瑟法几乎可以感受到头顶城镇的呼吸以及地心深处炽热火焰的呼唤。我们该不是一头钻进了巨龙的肚子里了吧！有时，约瑟法心中竟然有了这种奇怪的想法。虽然，这种想法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但现在，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并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地下，这个想法开始逐渐地膨胀起来。

　　“我不喜欢这种气氛，”约瑟法想：“这感觉，简直就像是死亡！”

　　约瑟法不安地看看前方的克兰托，少年依旧默默地在前方带路，就和几个时辰前，他带领自己穿过波乌拉的大街小巷，一头钻进这个位于城镇南方的，为茂密白杨树林包围的奇怪洞穴时一样。

　　少年盗贼在前方走着，而同样年轻的密斯达剑士则紧跟其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克兰托的黑斗篷一直犹如巨大的屏障，遮挡住他手中火把那并不算强烈的光芒，而他身后的约瑟法则完全陷于黑暗中，看不见前方，只能勉强跟随克兰托的脚步前进。

　　他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去？约瑟法的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个疑虑，之后他又在心中笑了：我究竟在怀疑什么啊！

　　就在这时，前方的克兰托停住了脚步。约瑟法轻轻走了过去，柔声问道：“怎么了？这里究竟是……”

　　克兰托没有回答。他只是高举火把，高高的，高高的……仿佛要把那顶点燃，把一切点燃！

　　黑暗的穹顶着了火！那火把的光芒只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便更为坚定，旺盛地放射起来。然后，雕梁画栋，奇珍异兽，翡翠玉石……好似从梦境中一股脑儿幻化在眼前！而约瑟法也惊奇地发现，隐约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仿佛无边无际的，无比雄伟壮丽的——城市！

　　“这……这究竟是？”约瑟法退了一步，惊异地看着克兰托。而少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用那几乎不属于他的空灵声音叹息道：“历史。这是城镇的历史，也是历史的坟墓！”

　　火把再度动了——不，不是动，而是飘了起来，和它的主人一起飘了起来。克兰托那轻盈的黑斗篷，此刻仿佛黑夜的风帆，轻轻托起克兰托那瘦小的身躯，在夜的梦境中滑行跳跃。是的，精灵！那简直就是一只黑暗的精灵！仿佛随时会消逝，随时会飘散，就像是点在纯净水中的一滴墨汁，幻化，淡去……约瑟法不禁伸出手，仿佛不这样做，这个少年就要像泡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兰托笑了。他回过头来，轻轻拉住约瑟法的手：“来，约瑟法·雷文。这就是历史，以及真实！”

　　火焰，在黑暗中游走，那淡淡的橘色光芒，照耀着方寸之地，暴露出埋没在这消逝的死亡世界中的支离破碎的城市片段。

　　“他们像潮水一样涌来，踏着黑暗，驾着夜神的战车……这矮小可笑的城墙根本无法抵挡那黑铁的冲击。他们驱策着黑暗的潮水，黑暗的潮水推动着他们的利牙……撕咬，切割。他们拽起整座城市，又狠狠地把它掼向地面。砰，第一个被毁灭的，就是这座白石的城门……”

　　克兰托飘然坐上一座巨型石质遗迹。火焰在火把上跳动着，克兰托的侧影，就这么将身后那一整片废墟完全遮蔽。而他那冷澈得仿佛冰冷湖水的声音，仿佛灵魂正迷失在记忆的长河中，空灵，飘忽，有一种无法排遣的伤感和缅怀。

　　这，是历史。这整座城市，都是。那是波乌拉这座城镇曾经的辉煌，曾经的荣耀。而自克兰托的言语中，源源不绝地流逝的，也是历史。那是五年前，波乌拉这个城镇，所经历的永恒的伤痛，永恒的伤逝。

　　约瑟法没有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呢？在这个地方，有一种自然的凝重，一种绝不可被打扰的神圣。每一寸呼吸，每一分感觉，仿佛都沉浸在神之殿堂，被禁锢，被限制。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死亡的城市。“死亡绝不可被打扰，除非其自身有意结束这漫长的安眠！”约瑟法小声地吟唱着。这句献给冥界之主的赞歌，一直雕刻在密斯达人圣地的祭坛上，作为对这些因为大地之母的慈悲而逃脱冥界之法则的“幸运的可怜虫”们的警示。

　　火焰，又再度跳动起来。克兰托的身影，从那高大的遗迹上飘然落下。火焰的影与那黑色的人影重叠起来，仿佛一只上古的妖魅，现身于一个荒唐而又沉沦的梦境。

　　魅影流溢，有若流水。克兰托轻盈的步伐，仿佛生有隐形的双翼，丝毫不沾凡尘。他手中的火把，就像是龙华传说中引诱路人踏入不归之异界的不知火，悄然引领着约瑟法的身，心与神。而少年盗贼那清灵的声音，则悠扬地从他记忆长河的深处细细地逸出：“镇民们进行了坚决的抵抗。他们从高处射下如雨的箭矢，他们从每一个角落向侵略者发起突袭，他们用锄头、棍棒迎击敌人锋利的刀剑……这里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的故乡！为了保卫这一切，他们宁愿献出自己的鲜血与生命！”

　　火光，在黑暗的腹地划出一道狭长的伤痕，隐约现出那尘封的历史：断折的羽箭，破碎的铁器以及那凝固已久的暗红色诡异污渍……死亡的气味是那么浓烈地传来，但那不是安宁的死亡，那是痛苦的、不安的，那是不被祝福的死亡！约瑟法突然害怕起来，恐惧的感觉仿佛冰水，将他的身体，心灵乃至热情，完全冻结了。克兰托的身影越来越远，约瑟法已经无法跟上他的脚步了。

　　然而克兰托却最终停了下来。他那双仿佛识破一切的双眼锐利地望向约瑟法。火焰在火把上熊熊燃烧着，映照着克兰托那古怪的神色。

　　“抵抗，最终失败了。因为没有多少人真正地具备反抗的能力。镇上的精英们——那些强壮的、年轻的男人，都在离这里很远的矿山上。当最后一名手持长剑的波乌拉战士被打倒后，屠杀，开始了。”

　　克兰托轻轻闭上眼睛，他的灵魂已经完全回到了那破碎与血腥的过去。他的声音满蕴痛苦，美丽的脸愤怒地扭曲着，扭曲着……那真的是克兰托吗？约瑟法心神一颤：是的，那是克兰托。原本为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个克兰托。

　　克兰托张开了嘴，他一定想要说什么吧。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的嘴那样张着，仿佛要斥责冥冥中的众神。可最终，他也只是发出了类似某种野兽嚎叫的呻吟——“咿——啊！咿——啊！”

　　默默地，克兰托再度举起了手中的火把，用他的两只手，用他全部的力量……

　　约瑟法猛地张开了嘴，但是他的声音也像是被什么偷走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长流！

　　眼前，是波乌拉的镇民们！他们在工作，在生活，在哺育孩子，在爱抚亲人。母亲，怀抱着婴孩，温柔地轻哼着歌曲；父亲，搂住幼小儿子的肩膀，自豪地亲吻着他。他们是那么地幸福，幸福得几乎要让人掉下泪来。但是，他们并非活生生的人，他们不是有血有肉的镇民。他们，只是一堆骷髅，一堆骨架，维持着生前的模样，仿佛雕塑一般栩栩如生的骸骨！

　　这是一个——万人坑！但是约瑟法依然可以听见，飘荡在这个空间中久久不能散去的灵魂的呼唤！约瑟法终于哭出声来：为这不被祝福的死亡，未享安宁的死亡，悲伤的死亡！

　　克兰托静静地看着哭泣着的约瑟法，他没有流泪，是他已经感觉不到悲伤了，还是他已经哭泣得没有剩下一滴泪水了呢？

　　许久，克兰托的声音才再度响起，而那里面，蕴涵着真实：“他们去得很快，也许是因为听闻驻守雾弥谷隘口的骑士们正在赶来吧……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摆放这些牺牲者的遗体，或许是为了某种邪恶的仪式吧。但是，这个城镇已经毁灭了大半，许多人死去了，其中多数是老人、孩子和妇女，当那些闻听噩耗赶回的年轻人们回到自己的家时，已经……只剩下悲伤了。”

　　克兰托信步走了起来。不，他是有目标的。穿过那一排排骨的雕塑，克兰托正走向这万人坑的中心。而他的语调，也渐渐恢复了平常的嘲讽和愤世嫉俗：“之后，活下来的人们放弃了这个城市，在它的旁边，‘幸存’下来的强壮男人们修建了一座新的城市，那就是如今的波乌拉。但是，城市已经完了……尚且拥有家庭的人们立刻迁徙到其他地方去了：有的人因为持续近一个世纪的‘荒年’，本来就有了他去之心，这件悲剧发生后他们更是毫不迟疑；有的人则是因为单纯的恐惧，他们不希望再留在这里了。而那些已经没有了家庭的人，或是失去了重要的家庭成员的家庭，选择了留下：他们愿意和噩梦比邻，陪伴城市走向毁灭——你也看见了，男人们在酒店中花天酒地，而女人们，则为了生存，变卖家中所有可以变卖的东西……”

　　“为什么？”约瑟法颤抖着：“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