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三年(1560)10月4日下午,尾张国鸣海城。
雨秋平带着所部战兵214人在中午就到达了鸣海城,部下被分为五个排,每一个都没能满编。还有十几个骑兵因为在流亡时没有携带马匹,也暂时被当做近卫来时使用。同时,织田信长还暂借给了雨秋平400足轻辅兵。不过,这些人的忠诚和服从命令程度根本无法指望。雨秋平还在今川家时,就因为自己领地内的辅兵动作拖沓和气愤不已,还是靠着天野景德的威慑才勉强维持纪律。到了织田家,他人生地不熟,这些尾张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觉得他不敢怎么样,因此行军速度那叫一个慢,还丢失了不少粮食。
而作为监军的佐佐成政,则一步不离地跟着雨秋平。佐佐家本来也算是织田家的重要豪族之一了,可是之前却因为和雨秋平交手而元气大伤,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到两年前的水平,因此只能拿出50战兵和100辅兵。
10月5日清晨,正驻扎于那古野城的织田信长向雨秋平传来命令,让他立刻开始南下,对大高城进行侦查。鸣海城和大高城不过短短几里的距离,即使是站在鸣海城的城头,都可以看到大高城城头飘扬着的二引两的旗帜。大高城最为尾张的南大门之一,也影响着织田家对南部半岛知多郡的控制。因此,织田信长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收复大高城,和鹈殿长照的一战,也在所难免。
“该来的总归都是要来的。”雨秋平叹了口气,撑着墙垛直起了身子,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腿部。
昨晚,他在城墙上坐了一夜。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就是静静地眺望着南方,望着那高高飘扬的二引两旗帜,那记录着无数属于今川家荣耀的旗帜。这是他最后一晚,可以安祥地,而又充满自豪感地眺望它了。
“出发吧,”雨秋平对着身后的几个足轻大将吩咐道,“目标…”
“大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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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缓缓离开鸣海城,沿着官道向南边进发。佐佐成政很快率部脱离了雨秋平的部队,进驻了中岛砦,从而可以从容地监控全局。雨秋平把鸣海城驿站里的五匹马拿了出来,交给自己的骑兵们使用,来作为侦查的力量。
雨秋平依稀记得,在大高城的东边和南边,修筑着丸根砦和鹫津砦两个岩砦。那本来是织田家用来围困大高城,阻断粮道,试图造成大高城粮食不足的据点。在今川义元上洛时,已经都被今川家的部队攻克。因此,这两个岩砦现在都掌握在今川家手里。
不过,雨秋平心里清楚,鹈殿长照手里,最多也就500战兵。大高城虽然是小城,但是怎么说也要有300多战兵,算上辅兵一共一千多人才能防守。因此,这两个岩砦里最多也就各自100战兵,200辅兵左右。这些兵力,暂时对雨秋平的常磐备构不成威胁。
但是,这两个岩砦,对于大高城的防守,却有莫大的作用。有了这两个岩砦,大高城的南门和东门的出入安全就有了保障。城内的部队想出城反击,就能以这两个岩砦为依托。而进攻者若是想要冲击城门,就必须拔掉这两个岩砦。而无论是城头的弓箭掩护,还是出城里应外合的城内守军,都会让攻击者畏首畏尾,难以展开部队。后世著名的大阪冬之阵里,正是真田幸村所建造的真田丸这一大阪城外的岩砦,让进攻的幕府军吃尽了苦头。
不过,这一番道理,雨秋平到不是很懂。此刻,他只是骑着唯一一匹从骏河带过来的马匹——浅井长政送他的白马琵琶,在大高城弓箭射程范围外,久久地凝视着城头严阵以待的足轻们。
恍惚间,看到今川家严阵以待的部队,他心里涌起的情感不是紧张,而是欣慰。恍惚间,看到高高飘扬的二引两旗帜,心里不是两军对阵的凶险,而是有友军在旁的踏实。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织田家一路追杀到此的逃兵,面前几百米外,就是安全的友军城池。
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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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申时三刻,织田信长率领着织田家主力陆陆续续到达了。雨秋平之前修筑的营寨不足以容纳数量如此巨大的织田军。因此,后到达的织田军足轻开始缓缓地从东西两侧包抄大高城,辅兵们开始建造连绵不绝的大型营寨。城下町的百姓,本来就没剩下多少。留在这里的不少人,也为了躲避兵乱,早早地逃得不知所踪。织田家也理所应当地暂时霸占了城下町的无人住房,同时安抚城下町内剩下的居民,不要惊慌。
与此同时,柴田胜家和佐久间信盛,则被分别安排去进攻鹫津砦和丸根砦。柴田胜家的勇力自不必提,泷川一益也是渴望一雪前耻,两家在日落前展开了对鹫津砦和丸根砦的猛攻。由于大高城孤悬今川家领地之外,内无重兵,外无援军,因而足轻们的斗志十分低落。当看到接近十倍于己的援军接近时,不少足轻甚至早就起了别的心思。随着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发动攻势,鹫津砦和丸根砦内就人心惶惶,不少足轻根本无心抵抗,还有人打开砦门投降。不多久,在入夜前,两个岩砦就纷纷沦陷,数百今川军投降。
而大高城内的鹈殿长照,似乎已经看淡了生死,明白了自己的结局。见到此举,根本没有什么反击的念头,而是收缩兵力,在大高城内等待决战的到来。
入夜后,雨秋平曾经悄悄地在远处看了一眼那些被俘虏的今川家足轻们,这里面既有战兵,又有辅兵。雨秋平明白他们的未来是什么。这些人的家眷都在骏河远江,根本不可能死心塌地地为织田家服务,肯定一有机会,就会想办法逃回去。因此,他们注定无法获得自由的身份,而是将被贬为奴隶,一辈子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雨秋平望着那些可怜人。他们三三两两地被绑在一起,双手倒绑在背后,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周围点着星星点点的篝火,还有一百个全副武装的足轻在看守着他们。他们刚刚被剥夺了身上的铠甲和比较好的衣服,每个人都只穿着破布一般难以蔽体的衣物,还有许多人在寒冷的天气里光着膀子,冻得瑟瑟发抖。不少人身上还有刚刚溅上的血迹没有擦掉,脸上满是污垢。
他们应该都还没有吃晚饭,折腾到了这么晚,肯定饿了也渴了吧。有一个比较年轻的俘虏,似乎还想朝一个织田家足轻讨要一点水喝,却被无情地一脚狠狠地踢倒在地,嘴角流出了鲜血。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出非分之想。所有人默默无语地坐在那里,认命了一般低垂着头颅。隐隐约约,似乎还有零星的哭声和极力抑制的呜咽声响起——他们也大概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吧。
雨秋平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就要向着织田信长的营寨走去。他要求情,希望能够放这些可怜人一条生路。他们也有妻子和孩子,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他们对织田家没有什么敌意,对今川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可能只是被迫拉来的壮丁,为了服从兵役而不得不出征,却被困在大高城无法回家。他们不求名不求利,可能从来没对别人动过杀心,只是想回家罢了。如果我不出手的话,这些可怜人就会和家人永远分离,一辈子成为寄人篱下,拾人牙慧的奴隶。他们是无辜的啊…
就像引马城内那几千无辜的百姓一样…
就像…
引马城…
引马城…
电光火石间,雨秋平的脑中,一下子浮现出了引马城外的情景。数千百姓疯狂地在夜色下逃窜,不管不顾地撞向自己的阵地。常磐备因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被裹挟在乱窜的百姓里,崩溃到无法收拾。冈部家的足轻拿着刀枪,一个一个地把他忠诚勇敢的部下和百姓一起砍翻在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都是我的善良导致的…都是我舍弃不下自己的善意,才会害死那么多部下,才会后来害死濑名殿下…害得这么多人和我流离失所。
你还想再来一遍吗?你忘了你来织田家是为了什么的吗?是为了你的善意吗?
雨秋平猛地停住了脚步,后怕似的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又扭过身躯,强迫自己不去看向织田信长营寨的方向。仿佛再看一眼,就又会忍不住去求情。
如果是过去的我…肯定会义无反顾的去吧。
因为我舍弃不下那些可怜人的人生…但是这会给我带来巨大的麻烦。织田家连年征战,人口不足,他们需要这些奴隶作为劳动力。俘虏他们的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也不会放任自己的战利品被雨秋平放回去。自己的请求绝对会被驳回,还会惹怒柴田胜家和泷川一益,甚至会被织田信长怀疑自己心念旧主,带来杀身之祸。
什么都舍弃不了的人,什么都拯救不了。这次,我做出了选择。
对不起…
雨秋平抬起头,望着天空中那有些昏暗的月牙,久久无语。直到奴隶们全部被关押到了修好的临时牢房里,直到那些哭喊声彻底消失,直到夜深人静。
“殿下…我做出了选择了…”不知不觉间,雨秋平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营寨门口。
我会后悔吗…